走了一段,林翊越走越觉得不对。
寺里就这么一条路, 现在却莫名其妙地多了很多岔路,一条条岔路长得一模一样,就算这时候跳出个柴郡猫,林翊觉得自己都能面无表情地说嗨。
林翊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一通, 终于看到了第一个不太一样的标志物。
是尊半人高的石佛像, 杵在岔路口,五官被腐蚀得模糊, 眼睛半睁半闭的那个感觉却很微妙,有种既神性又邪性的感觉。
林翊没法, 只能学着看过的灵异网文的方法,恭恭敬敬地对着石佛像拜了三拜,闭上眼睛:“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就是个普通人,没做过什么坏事,拜托了,放我回去吧。”
她没敢睁眼,听着风里铃铛的声音,忽然心里微微一动,补了一句:“还有件事情,虽然不知道灵不灵……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知道结局。”
她想知道那场荒诞至极的梦境从何而起,又将是什么样的结局。
铃声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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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翊睁开眼睛,差点从榻上吓下去。
坐在榻边的是早上那个贵公子,换了身黑色的深衣,金色的云纹在衣服上若隐若现。他垂着眼帘,一动不动,一脸生无可恋,那双眼睛很漂亮,却蒙着一层淡淡的灰白,一看就知道有点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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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翊盯了他一会儿,整个人还处于混混沌沌的状态,脑子一抽就问:“你掉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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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不是……”林翊想抽自己一巴掌,“我是看你一直不动……”
“我看不见,还有什么可动的?”贵公子睫毛都不颤一下,“东极汤谷,东君怀息门下,殊归。”
林翊觉得这个自我介绍有点耳熟:“礼貌询问,云昭是……?”
“是我夫人。”
林翊被这突如其来的狗粮包装噎了一下,总算清醒了:“我……我现在在汤谷?”
殊归应了一声:“不必怀疑,此刻所见才是真实。你先前见到的是森罗境。”
这听起来又是个狂霸酷炫的专有名词,林翊脸都皱了:“这个……是什么?”
“是你的心象,你最想要什么,在森罗境里就会见到什么。”殊归抬手在眼下点了点,“我平常看不见,当时以为你是闯进汤谷,急着看清就用了眼睛,致你落入森罗境。抱歉。”
“没事没事。”林翊赶紧摇头,“说起来是我的锅,我换了院子里的盆栽,才会让你摔倒。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看不见。”
“阿昭没和你说过?”
林翊被问懵了,使劲回想一下,摇摇头:“……还真没说过。”
殊归毫不在意:“那她可能是懒得说。”
林翊觉得这个说法不太对:“……不至于吧。我感觉,可能是因为,是这样,就是我只是个外来的不重要的人,这种……呃,私密的事情,不需要让人知道。万一有那种事儿妈,知道这个事情就……”
“是吗?”殊归笑笑,一笑眉眼间就多了种活气,介乎潇洒和欠揍之间,“她觉得我眼盲是活该。”
“……”
林翊艰难地吞咽一下:“你们夫妻关系真好。”
“多谢。”殊归懒洋洋地说,“出去吧,有人等着见你。”
林翊心脏骤然提了起来,舔舔嘴唇:“……谁?”
“反正不是慎渊。”殊归直接戳破她隐秘的小心思,“出去就知道了。”
林翊点点头,想想又觉得不对:“呃,虽然这个我没多大关系,不过你……一个人,不要紧吗?”
“我要在此待客。”
都这么说了,林翊哪儿还敢多留,恨不得脚底长俩滚轮,能火速滚出去。她刚推开门,门外靠着个高挑的美人,一张脸又冷又艳,没什么表情。
“我,我……”林翊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你……”
“只有殊归能把你从森罗境里拉出来,其他人不能在场。”云昭看透林翊想问什么,直起腰,“走吧,带你去见人。”
“……可以告诉我是谁吗?”
云昭走了几步,头都不回:“扶疏。”
“……玄云扶疏?”林翊不敢相信,“真的是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云昭轻飘飘地“嗯”了一声:“按理说应当是殊归领你去见他,但他得见青丘国主。扶疏也不是愿意等人的。”
她提起青丘国主时语气淡淡的,林翊却从中听出藏都藏不住的厌恶,犹豫着问:“青丘之国的国主……有什么特别的吗?”
“没什么特别的。”云昭说,“当年我重伤濒死,被她拒于门外。若不是运气好,我现在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林翊觉得自己仿佛不经意间知道了什么大戏,果断选择闭嘴,跟着走了一段路,绕到屋后。
云昭隔着竹林,抛了个眼神过去:“去吧,就在竹林之后。”
林翊看看竹林:“……我一个人?”
“怎么,你的故事,想让我听着?”
“……不敢。”
林翊还能怎么办,给自己鼓鼓劲,选择当个真正的勇士。
然而竹林之后并不是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风景相当好,一条河蜿蜒而来,草木繁盛,淡淡的花香混在风里。林翊瞬间想起了“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这样的描述,她看着河,莫名觉得不来个曲水流觞都属于浪费。
等着的人也是这么想的,笑吟吟地开口:“我不爱酒,流水传茶可没什么意思。”
这声音有点耳熟,林翊僵硬地转头,看见的人果然也很眼熟。
扶疏端正地跪坐在小几边,一身彩衣比当时客栈里还要绚烂,层层叠叠的繁花,一眼看能刺瞎人眼。如果不是那张如同仲春丽景的脸,林翊觉得这身衣服穿起来的效果恐怕相当辣眼睛。
“当日一别,非我所愿。”扶疏倒了一杯茶,温温和和地说,“请坐。”
林翊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小心翼翼地学着扶疏的样子跪坐下来。
跪坐是个技术活,整个人都压在脚后跟上,林翊面无表情,心里流泪,总觉得等会儿她站起来能去领个残疾人证。
“不必如此。”扶疏笑笑,“我猜你不习惯这么坐吧。”
林翊一愣,抬眼看扶疏时满脸写着迷惑。
“你非此世中人,”扶疏看着她,“也不属于须臾之境。”
林翊身体一僵,硬挤出点笑:“……是吗?”
扶疏又笑了一下,自顾自抿了口茶:“世间事千奇百怪,既是天命,我不会为难你。”
“说说你自己的故事吧。”他放下茶杯,双手端正地放在膝上,直视林翊时眼神相当温柔,“我很好奇,如今的人间是什么样子。”
扶疏的举止端庄温柔,眉眼间有种独特的气质,和他对视时生气拂面而来,就像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林翊盯了他一会儿,绷紧的肩膀缓缓松下去。她舔舔嘴唇:“那我说了……”
其实林翊的人生属于比较匮乏的那种,到穿越都中规中矩,这辈子干过的最出格的事情是跑完长跑以后逃了接下来的选修课。但她还是说了很久,一点点地在扶疏面前勾勒出属于人的世界。
差不多说完的时候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小小地喝了口茶:“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我这人话有点多……”
“不,很有趣。”扶疏含笑说,“真的很有趣,和神背道而驰,人间竟然是这个样子。”
林翊不太能理解:“背道而驰?”
扶疏抛回去一个问题:“你知道颛顼帝么?”
“……和共工打架的那个高阳氏?”
扶疏轻轻点头:“他斩断天梯,制定历法,禁绝人间以占卜通神。从那时开始,人和神就背道而驰,走了不一样的道路。”
他摸了摸茶杯口,指腹抚过蔓生的青花:“看起来还不错,那是只属于人的地方了。”
“只属于人?”
“你们有你们自己的路呀,难道在如今的人间,还有人修习术法吗?我们习术法、得灵力,而你们用人的方法再现。”扶疏注视着林翊,像是感慨一样,“这就是不同,日复一日,渐行渐远……”
下一秒林翊看见面前的小几突然从中破开,茶杯茶壶被掀翻,噼里啪啦几声,一地碎瓷。裂口里猛地长出成簇的荆棘,扎在林翊面前,像是一堵墙,尖利的长刺直逼她的眉眼。
林翊本能地往后一躲,整个人往侧后方倒过去,在地上撑了一把才稳住。
她抬头,隔着荆棘间的缝隙,看见扶疏那张雍容华美的脸。
他含着笑,轻轻地说:“直至今日,人与神之间是不可跨越的鸿沟。”
第七十六章 新生
“这不是很正常吗?”林翊缓缓坐直, 直视刺到眼前的荆棘, “按你的说法, 人和神从颛顼帝开始就背道而驰,已经几千年了,彼此之间的沟壑能填才是奇怪的事情。”
“不要说人和神了, 即使是人与人,一年不见, 也不是以前的样子。”她轻轻地说, “人最擅长的事情应该就是忘记, 因为我们的寿命短暂,区区百年, 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纠结。”
扶疏看着林翊,忽然笑了起来。和之前那种仿佛是隐藏反派的笑不同,这会儿他笑得很开心,笑声清清朗朗, 深衣上的繁花都在轻轻颤动,像是一大簇花突然绽开。
“人啊……”他轻声感慨,“有趣,真的有趣。”
刺在林翊眼前的那枝荆棘头上突然爆出一朵花, 重瓣细蕊, 每一片花瓣都写着雍容富丽,林翊觉得这花要是绣在被子上, 晚上盖着睡觉都得心下戚戚。
更多的花绽开,每一朵都是开到极盛的样子, 让人怀疑下一秒就会凋零。但是这些花没有坠落,它们和荆棘一起,在一瞬间化作飞灰,馥郁的花香扑面而来。
花香里被破开的小几重新拼合,茶杯茶壶重现在桌上,杯子里八分满的清茶浮着千峰翠色,林翊甚至在杯口看到自己留下的淡淡的唇印。
她盯着杯口:“我懂了,你是疯狂钻石。”
“……?”
“……当我没说。”林翊正色。
“那么我来回答你先前不明白的事情吧。”扶疏也不纠结,“问玄门所处的世界由人间的某位写书人臆造,这个世界在他冒出这个想法的瞬间,恰巧受了须臾镜的碎片而成须臾之境。你会被卷进来,应当是你魂魄离体时恰巧在看这本书,同写书人那瞬间的想法短暂的相会,故而落入其中。”
“魂魄离体?”林翊觉得这个说法不妙,“听起来好像我是凶多吉少。”
扶疏点头:“在人间,你应当已经死了。”
先前猜测过很久的事情,突然被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林翊居然没什么失落的感觉,话听在耳朵里,从心上划过,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她觉得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真是越来越好:“不对啊,那慎渊……呃,我是说‘慎渊’这个名字,这么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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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疏拿起桌上的杯子:“给这个杯子起个名字吧。”
“……这个要求我就有些迷惑了。”林翊莫名其妙,“不如叫……”
“不许叫‘青花’之类的名字。”扶疏打断她。
刚想说出来的话被硬生生噎回去,林翊吞咽一下,自暴自弃:“那我选择叫它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里的成窑五彩小盖钟。”
扶疏手一滑,杯子差点没拿稳,他沉默一下:“……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我也不知道。”林翊挠挠脸,“其实这个是《红楼梦》……呃,就是我们那边的一本书,里面的一个杯子。你说不许叫‘青花’,就突然脑子里跳出来的这个名字。”
“那位写书人也是如此。”扶疏放下杯子,“在他臆想的时候,恰巧慎渊追着须臾镜的碎片入境,他的名字就那样浮出来了。其实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说。”
“照这么说,慎渊和……”林翊卡了一下,“就是书里的‘慎渊’并没有什么关系?”
“当然。”
“……这样啊。”林翊想了想,“那,蠪侄呢?也是一个道理吗?我感觉它应该不是书里的魔神。”
扶疏“嗯”了一声:“蠪侄与九尾狐之间的恩怨从天地初开时就有,那只蠪侄大概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会入须臾之境。不过也有可能是为了报复慎渊?”
他微微皱眉,旋即眉眼又舒展开:“无所谓。”
“……您真的很随便。”
“那么把话绕回来吧。”扶疏微笑,“现在告诉我,你已窥见神道,不能回归人世,你打算怎么办?”
“在我不想死的情况下,除了留在这里,我难道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扶疏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