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如是不再多言,当即道歉,“不知如何冒犯了西爷,如是给西爷赔个罪。皆是坊间听来的,一时好奇,便寻思着问了。还望西爷不予计较。”
她将卷宗递还,指望着月陇西给点反应。
西爷终究还是端方的西爷,修长的五指接过卷宗,面色已平和下来,淡声道,“你可知皇命难违。如若当年那皇帝要的是秦卿的命,那你说,是手重要,还是命重要?卿姑娘是道听途说,可须知,多少人道听途说之后,再夸大其词,妄言揣度,就成了搬弄是非。”
作为当年被废十指的当事人,卿如是被莫名其妙说教了一通,竟还觉得有几分道理。若当年狗皇帝要的是她的命,月一鸣知道她从来都不是宁死不屈之人,于是替她做了选择,保下她的命……?
卿如是有一瞬动摇,沉吟片刻后又挑眉问,“你也说了,是如果。这么些话本子里,我倒没听哪个说起过当年皇帝是想要秦卿的命的。况且,这些事你既知道,想必也是听月家人说的,百年过去,焉知他们不是在同你搬弄是非?还是说你敢肯定,你说的一定是事实?”
言罢,月陇西不再辩驳,只道,“既然卿姑娘认定祖上是虚情假意之人,那还是接着看戏罢。”
不与她理论,也没必要和她解释过多。是君子。卿如是的视线落回戏台,心思还徘徊在方才那句更改后的戏词上:唯他念留。
倘若真的念留,大概也是可惜她那一手婉约的簪花小楷罢。
她嫁入月府的第一年年尾,合家团聚,她想回家过年,被那位正夫人拦下,说她若是回家去,月一鸣定会不高兴,且她毕竟是来做妾的,岂有回娘家过年的道理,规矩不通便罢了,外间也会说三道四。
见她郁郁寡欢,正夫人便宽慰她,让她写一副对联,着人送回娘家去,权当心意。
夫人特意遣丫鬟给她送来金墨,她一连写了好几副都不太满意,废纸丢得满屋,最后堪堪写好三副,一副送给夫人以作答谢,剩下的两副都送回了家。
这厢刚叮嘱完跑腿的小厮,那厢月一鸣自觉地插脚进门,弓腰捡起地上的废纸。
“用这簪花小楷写对联,着实漂亮。”他抬高手,捋开对联,挑眉瞧着她笑,“不给我写一副吗?”
秦卿见着他没好气,“我送回家里的。”
他站在书桌前,随手翻她的稿集,“何必吩咐小厮送,不是要回家过年吗?我陪你回去。”
“嗤,开什么玩笑,月府的规矩我虽不太懂,但寻常百姓家也没哪个家主回妾室娘家里过年的。而且,你若真跟我回去了,反而是害我。”秦卿自然以为他在说风凉话,“你要对联自己写不就成了。相爷还差这一副两副的对联么。”
月一鸣把玩着她搁置在桌上的笔,另找话说,“这支笔可好用?送你之后我再没找着这么趁手的笔了。陛下那日说要再赐我一支,届时一并拿来给你,要么?”
秦卿正忙着拾捡屋里的废纸,随口回,“不要。你自己留着用罢,给我做什么。”
“你字写得好看,拿给你写字。”月一鸣倚着书桌,双手环胸瞧她捡纸,懒洋洋地笑,“看在我送你笔的份上,用你那婉约的簪花小楷给我写一副对联罢,求你了。这么好看的字我不能珍藏一副,多可惜。如何,嗯?”
她想着那杆子的确怪趁手的笔,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也就是这个说她写字好看的人,这个愿意把御赐的笔送给她写簪花小楷的人,毫不留情地废了她的手,要她终生不得再执笔。
行刑时,她双手双脚被缚住,在西阁撕心裂肺地惨叫,行刑过后,月一鸣才来看她,只对着快要昏死过去的她说了一句话,“秦卿,陛下赐我的笔没有了。”
没有了,正好。她握笔的手也没有了。
卿如是摊开掌心,翻看着那双方才破过新橘的纤手。有生之年,还能再拿起笔,幸甚至哉。
至于那狗逼究竟念留不念留,随便去罢,与她何干。只一件事她要寻机会查明,那就是崇文的遗作究竟是谁修复的。月陇西或许知道其中内情。
再抬头时,一曲戏罢,周遭唏嘘声此起彼伏。卿如是正要示意皎皎上前去将萧殷拦下,旁边有人影晃过,斟隐快她一步。
“萧公子留步,我家世子有话要问你。”斟隐刻意压低声音,往月陇西的方向看了一眼,示意萧殷。
萧殷随着他的视线看过来,一顿后,回首不紧不慢地施礼,“好。容草民先去把脸洗净。”他脸上妆容未卸,恐有不敬之意。
“不必。萧公子,随我来。”斟隐并不允他离开,微抬手挡住他。
他们往这方走来,月陇西起身,约莫要寻无人处去。卿如是抬手“诶”了一声,他停步回头,眼神带着询问。
卿如是起身跟随道,“虽说这般请求会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方看过卷宗,实在生了好奇之心。不知世子可否允我一同旁听?”
照渠楼的后院葡萄架边有一方凉亭。自打卿如是坐下,斟隐落在她身上的阴冷视线就没移开过。在他眼中,卿如是身为女子,不知检点,蓄意接近之意太过明显。
月陇西惯是风度,当即吩咐斟隐去沏茶来。
风过无痕,四下静谧。月陇西的指尖敲打着石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萧殷。
卿如是无甚耐心,先开口问,“涉案小厮与你是何关系?”
没料到询问他的人是这女子,萧殷一怔,随即看向月陇西,得他颔首准允后,才回道,“不熟,只不过在照渠楼共事而已。听说他在后院厨房打杂,我从不进出厨房,许有过几面之缘,记不真切了。”
“我听说,沈庭常来照渠楼听你的戏,他为人如何?”卿如是仔细观察他的神情,发现他淡定得出奇。不是她说,谁要是险些踩爆她的头,她听到那人的名姓定是一副恨不得嗜血啖肉的模样。可这萧殷,过于从容。
他道,“只晓得他性子是横行霸道惯了,狂妄嚣张。待人接物这方面恕我不清楚,我与他不熟。只听客人提过,说他对待朋友和颜悦色,对待达官贵人也是毕恭毕敬。”
不仅神情从容,就连回答也滴水不漏。试想,提起自己厌恶憎恨的人,哪个与人说道时不是寻那人的短处,以征得倾听者的认同。萧殷不是,他的回答很中肯。
横行霸道是坊间对沈庭的一致评价,随意打听可知。
她沉思着,月陇西忽问道,“沈庭为什么会来照渠楼羞辱你?”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揣测过。”萧殷道,“许是我身份低微,他本就看我不顺眼。上回给他请好时不慎踩着他了,便遭了他记恨。”
他的回答太严谨。想来任凭谁回答这个问题,都是直接说出自己心中所揣测的内容,而非先告知询问者:“不知,但揣测过”。
卿如是不禁怀疑,眼前这人是不是早在心里对过一遍官府会问的问题。或者他本身便是滴水不漏之人。
来回拢共二十个问题,因着萧殷配合得当,询问早早结束。
走出照渠楼,卿如是却有种“什么有用消息都没得到”的感觉。萧殷的话没有丝毫破绽,也没有任何值得疑惑之处。她微皱眉,看向月陇西,“你不觉得自己白来了一趟吗?”
“没有白来。”月陇西摇头,并未多言解释,他转身告辞,进了月府的马车。
回到卿府时,一只俏生生的白鸽在她窗台上徘徊。这鸽子极有灵性,皎皎想要捉它,它竟跳开了。卿如是取出信笺后吩咐皎皎去拿些鸟食来。
信纸有淡雅的竹香,沿边一节云竹纹样。字迹高逸,婉然若树,穆若清风,用的竟是簪花小楷。
那一笔一划,倒颇有她当年写簪花时的味道。
不过男子行笔,终究少了女子那份婉约和灵秀,到底还是能从他的笔锋中瞧出遒劲来。
信中书:青衫兄所言极是。月府如釜,烹行尸煮走肉,月家百年皆唯皇命是从,不幸亦不争,不足为人道。有幸世间仍有青衫兄这般别致之人,不畏强权,见解独到。倚寒钦佩之余,不禁念及崇文遗作,心有戚戚。若世间皆如崇文当年所言,必为大同。
第九章 我背诵全文贼溜
一段话唠得她身心愉悦,难怪说文魁倚寒是可比当年崇文先生的墨客。其实她交友只认准一个死理:只要你也讨厌月府,那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另有一张信笺回复的是沈庭案。卿如是细致看过后,陷入了沉思。
信上大意是:临近傍晚时他看见官府贴了通告,令萧殷协助调查此案。
原因是,经由调查后发现,萧殷心思缜密,对照渠楼大小事务观察入微,同理,作为沈庭日常欺辱的对象,他一定对沈庭的言行作为,甚至事发时会做出的临时反应了如指掌。官府将带萧殷回到茶坊扮演沈庭的角色,还原现场。
难怪方才回来时月陇西同她说“没有白来”,原来是觉得萧殷有用武之处,于是赶紧回官府发通告。
倚寒还说起了上回她在信里提到的迷|药这个切入点。昨日官府有发过通告,让近几日卖出过此类药物的药铺都去衙门登记,并接受盘查询问。
虽然扈沽城内药铺医馆成百上千,但迷|药并非寻常药物,普通百姓会买的人并不多,且都在卖出时有过登记。
唯一麻烦的是,若这凶手是半月前甚至一月前就在计划这场凶杀,那么凶手买到此类药物的时间,就能从月前算到事发当晚。时间跨度太大,范围就变广了。
且,据倚寒所知,目前并没有找到任何可疑人物。
卿如是随信附议,并说出另三个疑点:其一,坊间在传,被困的其余两人都不认识沈庭。这样安排绝非偶然。试想,如果困住他们二人只是为了当真正凶手的替死鬼,那找两个与沈庭有过摩擦冲突,或者认识沈庭且憎恶他为人的,不是更能让官差怀疑这二人有作案动机,进而怀疑他们之一是凶手吗?
其二,安排沈庭死前失踪两日也绝非偶然。试想,沈庭失踪时闹得扈沽人仰马翻,如果不是为了特定的目的,为何要冒着被官府搜查到的危险先将沈庭藏起来?如果那两日凶手并不打算对沈庭做什么,那为何不在用纸条引出照渠楼小厮和村民那晚再将沈庭引出来?
因此,沈庭死前那两日,凶手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或者说,凶手引他出来有别的目的。
其三,发现茶坊这个地方的猎夫有问题。身为猎夫,凭什么会路过郊外?那里无山无兽,他去那里做什么?又是怎么知道茶坊里有人的?那时候茶坊三人要么死要么晕,无人呼救,猎夫为何会去问里面是否有人?
卿如是唤来一个丫鬟,给她一把锁,交代她将门从外边锁上,之后不要出现在门的附近,直到有人找你拿钥匙。
丫鬟不明所以,照做后拿走钥匙去到隔墙后等待。
须臾,皎皎拿了鸟食回来。
卿如是将门内木栓轧上,继而双手环胸倚在门内,听见皎皎一边敲门一边自言自语,“这门怎么锁啦?姑娘,姑娘?你在不在里面?”
倘若先排除猎夫的嫌疑,那么他当时发现茶坊时说的第一句话也应大致是,“这门怎么锁着?里面有人吗?有没有人在里面?”并随着敲门声。
很显然,敲门声无法唤醒被迷晕的二人。
既然无人回应,那猎夫凭什么要撞门呢?
紧接着,皎皎开始找人开锁。
假设猎夫有非要打开门的必要,那么,他是会先找人开锁,还是先撞门?在郊外的话,似乎先撞门更为合理。
“皎皎,找几个小厮来撞门。”卿如是想了想,又改口,“三个小厮。”
“小姐你在里面啊!”皎皎赶忙道,“谁把你锁房间里了?方才怎么不出声啊?”
这时候猎夫的撞门声惊醒茶坊两人,那两人赶忙呼救。猎夫会说,“原来有人在里面啊!谁把你们锁在房间里的?刚刚怎么不出声?”
两人会交代自己被迷晕,听见撞门声才醒,并称自己不知道谁把自己锁进去的。然后,他们会先抽开里面的门栓,让猎夫再撞一次门。
卿如是却并未抽开门栓,道,“你先按照我说的,去找三个小厮来撞门。”
“撞门?那这门岂不是就坏了?”皎皎有些犹豫,最终在卿如是的威逼下仍是去了。
小厮来后,卿如是吩咐,“先不要一起撞,来一人试试,要身材较为魁梧的那个。”
猎夫的身材理应魁梧些,他第一次撞门的时候只有他一人,且茶坊内的人还没被唤醒,所以门栓尚未抽开。
外间一名小厮应声撞门,卿如是偏头观察那门栓,似乎有向左右松动的趋势,但最终在冲撞中挪移的距离微乎其微。
她抽掉门栓,“再来,三人一起上,用全力。”
小厮面面相觑,但得了吩咐,踌躇过后仍旧照做。
那门哐哐作响,门框处有即将爆裂的趋势,卿如是拍了下门,“停下。去隔墙后找丫鬟拿钥匙,给我开门。”
门开了。卿如是问头名撞门的小厮道,“你觉得,再让你撞一会儿,门能开吗?”
小厮摇头,“应该不行。”
她又问三名小厮道,“你们觉得,再让你们撞一会儿,这门可能开吗?”
三人相视后沉吟点头,“应该……能?”
卿如是也点头,“我也觉得可以。”既然如此,一座废弃茶坊上年久失修的门,猎夫一人撞不开内外皆被锁住的门便罢了,当晚被困的三人怎么就撞不开只有外面被锁住的门?
并非与锁有关,那外锁再牢固,门框也该被撞裂了。
可是没有,当夜他们三人撞到脱力也没能撞开。后来应该是担忧外间会有人趁夜开锁进门行不轨之事,所以插回了门栓,之后就被二次迷晕,沈庭身亡,天亮。
卿如是将这一点也写进书信中,另外交代他也可以在家中寻人试一试,最好是找两人和他一起在门内向外撞,看看结果如何。
最后,她将自己在斗文会上写的那篇文章作了些诠释,就站在崇文的角度分析,结合月府的思想教化反面举例,这才收笔。
今晚采沧畔解禁,会补办斗文会来品赏那晚写成的文章,她并不打算再过多讲解自己那篇,所以单独为倚寒诠释了一遍。
卿如是想到被倚寒认成男子一事,将错就错,换了身还算合身的男装,无人小巷里面具一戴,进了采沧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