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愿意告诉我,我知道。”卿如是蹙眉,“你还记得你以前带我去郊外的赌坊,要救书斋老板的事吗?那天我们去选书的时候,我忆起这事,倒有些明白你当时为何不要我把书斋老板临死前念了崇文先生的名字这件事告诉他了。或许……先生对老板用了极端的手段?你觉得让我看清先生的真面目会寒心,所以才不愿意告诉我?”
月陇西无声轻叹,低垂着眼睫,“……算是罢。事实证明,书斋老板的死的确和崇文脱不开关系。我觉得,是崇文自己以债主的身份雇佣了赌坊里的那群人去书斋要债,在我到达书斋前转移了书斋老板。之后他再没有在赌坊那些人面前出现,赌坊那些下九流之辈在见不到雇主后,定然不知如何处置书斋老板,只好把人关在他们的地牢里,折磨取乐。”
“你也知道,书斋于崇文和崇文党来说是重要枢纽,老板知道太多秘密,彼时若真落到朝廷手里,后果不堪设想。崇文舍弃了他一人,也就换来了你们崇文党其他更多人的暂时安全……你愿意相信我说的这些吗?”
卿如是沉吟了会,认真点头,神情有些恍惚与落寞,“我相信。人无完人,崇文先生也会做违背道义的事。可是,纵然他是为了保住崇文党,我现在的感觉依旧不好受。我想,就跟常轲当年被处以火刑后的心境差不多。我无法再纯粹地相信崇文先生口中的平等,因为他这个发言人自己就不把别人的命当作是命,他可以随意决定一人的生死……他成了主宰别人的那个人。那他和惠帝有什么区别?”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深究下去了。相信曾经你愿意相信的一切。我就非常相信你,我相信你相信的那些东西都是对的。哪怕这世上本无对错,我偏就觉得你是对的。”月陇西将那张纸撕成碎片,丢到墨池中,淡黄色的薄纸顷刻被染上墨汁,上面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他继续道,“缓一缓,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你觉得如何?”
卿如是稍抬眸,看向墨池中慢慢被浸染的纸屑,一直看到它们被淹没在墨池中,彻底成了黑色,才移开眸子。
她没有回答如何,只慢慢编织指间的红线。无法肯定地答应,但她愿意试试不去追究。
雕花窗镂空处露出缕缕夕光,为她蒙上一层灿黄的金光。也为前世蒙上神秘的面纱。连人的情绪也跟着朦胧淡化了。
她安静地坐在余晖中,心无旁骛地编织要送给他的东西。月陇西微翘起唇角,帮她把侧颊一缕青丝拂到而后。
须臾,一根极其简单的手绳便成了。隐约可以从红线的镂空处看见被锁在里面的一股黑色小辫儿,交缠的颜色略有不同,一看就出自两个人。手绳上边还挂着一颗月白色的玉髓珠子,裂冰似的痕迹,冰凉的触感。
“喏,手伸出来。”卿如是稍转身,拉直手绳作势要帮他戴。
月陇西挑眉笑问,“男人戴这个,真的不娘吗?”饶是他这般问,手却依旧乖乖地伸了出来。
卿如是滞住动作,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狐疑地蹙起眉沉吟许久,由衷问道,“那……不如给你戴脚腕上罢?”
月陇西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下,径直道,“那我觉得还是戴手腕罢。辛苦卿卿了。”
“这小玩意就是要教旁人瞧见了才好,都知道你是有妇之夫,不能招惹的。”卿如是鼓着脸,兀自嘀咕道,“你这会儿怕什么娘不娘的,从前问我那些子瓶瓶罐罐,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就不怕被人说娘了?反正你就得戴着,若教我发现你把手绳弄丢了,我、我会胡思乱想的……到时候拿你是问。”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出言警告。月陇西这角度正好瞧着她低头时侧颊留着的婴儿肥,肉嘟嘟的,粉。嫩的小。嘴也一动一动的,就跟一旁吧唧着嘴啃菜叶的兔子差不离。手上却还在仔细地给他栓那系绳。
他低笑了声,稍直起身,凑过去轻碰她的脸颊和耳朵,“知道了。卿卿为我吃醋的样子也比兔子可爱。你说我好不容易把你追到手,废了那么多的劲,怎么可能去招惹别的女人,又怎么可能被别的女人招惹到呢。我疼你都来不及。再说了,这可是我等了好几十年才等来的,你主动送我的第一件礼,我怕是沐浴睡觉也得戴着,不舍得取了。”
卿如是抿住唇笑,眨巴了下眼睛,“系好了。”
月陇西抬起手,逆着花窗漏进来的光仔细瞧了许久,郑重地道,“结发为夫妻……嗯,喜欢。”
卿如是撑着下颚笑,不去看他得意的样子。窗外的夕阳有些刺眼,她被刺得目光稍一偏,不自觉地将视线落到墨池中。
她想,月陇西方才刻意将话题引到她追查的事上,就是为了告诉她不要再深究下去罢。他的那声轻叹,她听见了。这件事背后的一切,远比她目前所能承受的还要深。
仿佛再继续往前奋力奔跑,就会一脚踏入万丈深渊。能否再爬起来是一回事,踏入的那一刻会否萌生出绝望与无力又是另一回事。
她移开目光,不再多想。亦尝试着不去主动追查真相,每日只静默遗作,侍奉郡主,等待月陇西回家。
自打从国学府回来后,一整月里,月珩都没有找过她。有时和月陇西一起去郡主的院子用膳回话,或是自行去陪郡主用早膳,都会撞见月珩,可他像是没有发生过国学府撞破她偷听之事一般,不找她谈话试探,也没有警告她不可将袭檀之事外泄。
起初她是匪夷所思的,后来将此事原委悉数告知了月陇西。他笑说,“父亲既然选择了帮你,那便是不把你当外人了。不当外人就是信任的意思,他知道你有分寸,也承认你的聪明,觉得无须多谈罢了。且他若是单独面见你,也怕弄得你胆战心惊,弄得他也心底窝火,彼此都不愉快。”
原是如此。卿如是这才不再纠结此事,但当天晚上就跟着小厨房的师傅学熬了银耳羹,差遣嬷嬷将成品送到郡主的院子,算是答谢。这事就这么揭过。
“比起父亲那边,更让我好奇的反倒是萧殷的态度。”夜晚,月陇西坐在床上,搂她在怀,跟她闲说道,“他这人聪明,既知道了袭檀这一桩秘事,便能猜到陛下如今要做的是复刻女帝王朝。他应该有所作为的,可这一月来却毫无动静……”
“我与你所想无差,那日跟他分开时我也想到这一点,以为他会有采取什么行动。事实是,他依旧安安分分来往于国学府和刑部。唯一的进展,恐怕就是下在余姝静身上的工夫。”卿如是跟他聊着自己前些日搁郡主那儿听来的闲话,“你知不知道,余姝静的母亲,那位余夫人?你见过的。她有个儿子在花楼里狎妓被当日监察的官兵给抓了,却被萧殷给救出来;另一个儿子学别的纨绔子弟放印子钱,眼看着要打板子,又被萧殷给救下。余夫人已经把萧殷当准女婿看待了。”
“我前日也听说了。”月陇西笑道,“布局引那两位少爷上钩,又救下二人,或许是有要借他们之手才能完成的事罢。”
卿如是点头,“兴许罢,不得而知。左右跟我们没关系。我好奇的是,余大人为何不帮自己那两个儿子呢?怎么就轮得到萧殷来管?”
月陇西扶住她的腰肢,还说着话呢就把人给抱到了腿上,视线放在她胸。前的青色肚兜上,目光逐渐幽深,嘴上还正经回道,“陛下前些时候下了旨,将监察那些清点出来的野史杂被焚毁的权力交给了余大人,他正为把那么多书运送出国学府的事忙着,自然就教萧殷钻了空子。”
“监察权?”卿如是思忖一番,“就像雅庐焚书那一遭,你掌握着监察权一样?”
月陇西颔首,伸手为她解衣。
“这权力很大?还是说讨得了好?”卿如是追问道。
“与权力无关,办好了差事就能得陛下欢心。关键是,这差事简单,不怎么费劳力,基本是看着把书烧完就成,烧个书能出什么岔子?”月陇西把她的腰带随意往床下丢,“除非像我那样自己使诈,否则一般来说不会出岔。办好了得赏,办不好的几率又小,是个美差。”
卿如是恍然,低头瞥了眼他不规矩的手,拍开了,自己一合衣衫,兀自爬到床内躺下,打了个哈欠道,“困着呢,我睡了。”
月陇西惋惜地蹙了蹙眉,边跟着她睡下,边道,“哪有这么容易困?这才多早你就又困了?这么几日总说困……你该不会在躲我,不想要我跟你亲密罢??”
第九十九章 当年真相(二)
卿如是眼皮子打架, 没搭理他, 揽着被褥翻过身, 顺手垫了垫枕头,不经意间就睡去了。
月陇西还等着她的回话,谁晓得再凑过去看时, 发现她竟真的睡熟了去。他错愕地将她看了好一会,随即起身去沐浴, 忍下一身燥意才敢躺回来, 环住她的腰, 合眼,皱眉, 思索卿如是最近几天究竟什么意思。
不至于新婚一多月就厌倦他了罢?
苦思无果,天方放明。
醒来辰时已过,卿如是一般不会这么晚起,这几日接连如此, 睡得头昏脑胀,直接旷掉了跟郡主一同用早膳的时间。且不知怎么就养成了午睡的习惯,一睡就是一整个时辰。
郡主询问她是否病了,有无大夫看过, 她自己把话听得云里雾里的, 竟点头说看过了,没什么事。事后回想起来才惊觉自己脑子已经混沌到顺口乱答的地步了。
可卿如是自认没什么毛病, 只经过郡主这般提醒后,她才找来大夫来看诊。大夫也找不出原因, 只得让她自己多散心走动,多吃素食果食两物,说许是天气湿闷,心情郁结之故。找不出病症,自然不敢随意开药,怕吃坏了她。
卿如是私以为是在月府生活过于滋润,养叼了身子,才舒服出郁病来的。既然如此,她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而今国学府已清点出即将要销毁的杂书,意味着陛下修复遗作笼络崇文党的计划不日便要开启。卿如是上赶着把默出来的文章亲自送到国学府交给叶渠,顺便听无时无刻不在收拾房间的叶渠说了会闲话。
“叶老,我听说月世德前段时间总是来烦您,非要将您挑出来的有关于袭檀的书都揽了去,想弄明白袭檀的事?”卿如是帮他擦柜子,随口问道,“如今怎么样了?”
叶渠只得月陇西的消息灵通,有什么事肯定都告诉了她,于是听她提起也就不足为奇,只淡然一笑,“月世德啊,操着他那个年纪已经不该再操的心。如今能怎么样,他非要揽过去那就给他呗。我也不想再费那劲去问他要了。好奇心害死猫,他年纪也大了,我看啊,是活不长咯。”
稍作一顿,他又摇头笑道,“他手底下的弟子总与我们崇文党针锋相对,而今哪个崇文党不憎恶他,当两方的分歧大到无法共融的地步之后,陛下总要舍弃一方的……”
卿如是没吭声,低头洗干净帕子,拉开书桌下刚被叶渠开了锁准备擦拭的抽屉,却一眼瞧见抽屉最内的一方匣子。这匣子的花纹和材质都与西阁书房里月陇西常用的那些匣子如出一辙。是月府之物。
她好奇地挑起眉,没有拿,而是先询问过叶渠,“叶老,这匣子是月陇西给您的罢?”
叶渠瞟了一眼,丝毫没有避讳地坦言道,“是啊,装的是颗夜明珠。”
“夜明珠?!”卿如是低呼一声,顷刻明白过来,心道原来如此。难怪瞧这匣子如此眼熟,可不就是当初跟月陇西相看之后,他奉上的随礼吗?后来被他拿回去,原是要交给叶渠。
“你打开瞧瞧不妨事,别弄丢弄坏就成。”叶渠示意她可以打开,而后解释道,“这是当年大女帝随身携带的东西,留给小女帝,却在小女帝死时不知去向,世子替我寻回来的。”
随身携带……卿如是微蹙眉,忽而一瞬灵光闪过,出奇地快。她没来得及捕捉就消逝在脑海。但她可以确信,这个讯息是足以令她毛骨悚然的东西。因为只这一瞬灵光,已然搅乱了她的心湖,掀起叠浪来。她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自己过滤掉了一句自己曾说过的,过于重要的话。
强迫去想是想不起的。她沉了一口气,打开匣子,幽光霎时从匣中溢出,覆盖在她的指尖上。这百年之物,不曾被世事玷污,光泽依旧。可有些人,却不如当年纯粹了。
她合上匣盖,不再多看。拿起抹布将盒子擦拭一遍,又去擦拭抽屉。她擦得很仔细,仿佛是在抹去心间的尘埃。惟愿她的这颗夜明珠永不蒙尘。
离开国学府,卿如是不急着回家,漫步在街头,悠然思索那句被丢在记忆角落的话。
她所在的那条街道上,不远处一群人簇拥成团,似是在玩骰子。他们将掷骰子的桌板围成圈,一名讨饭的小男孩手里捧着碗,也往圈子里挤。
她望了几眼,待收眼时,堪堪瞧见自分岔路口斜穿过来的白衣女子。那纤细单薄的身姿以及帷帽下隐约可见的轮廓异常熟悉。走近时她终于可以确定,这白衣女子是余姝静。
又是来约见萧殷的?再一再二不再三,卿如是这回没兴趣再跟踪,正待要挪开视线,余光却觑见旁边那名讨饭的小男孩被玩骰子的男人们一把推出包围圈,径直撞到了余姝静的身上。
余姝静身形柔弱,险些被撞倒,还好机敏地退了两小步,将小男孩稳接住。小男孩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别哭了。”余姝静蹲下身,柔声安抚着,有些无措,稍一顿,反应过来什么,低头将自己腰间的一枚玉佩解下来塞到小男孩的手里,抚摸着他的脑袋,轻声说道,“拿着罢。这玉佩应该值不少钱,你可以拿去当了换点吃的,或者……拿着它到前边正街上的刑部府门去,就说是余家小姐给的,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招你去打个杂递个水之类的。这样,可以不哭了罢?”
随着余姝静的话音落下,卿如是目眦欲裂,心神剧震。
这段话实在太过熟悉。
“这颗珠子倒是值些钱,熬不过去的时候就把它变卖了。若不愿卖,拿着它去郊外雅庐找崇文先生,就说秦卿给的,看他愿不愿意接济你一段时间。”
曾几何时,她也拿着那颗夜明珠,对彼时还是少女的大女帝说过这般相似的话。
方才在国学府脑子里遗漏的那一线灵光被捡起。她的头皮忽然绷紧,如被千万根细针同时锥入头骨,仿佛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发麻。手臂上汗毛倒立,后背冷汗直流。
就是这句话。
这句极为重要的话!
要么抵押给当铺换钱,要么拿着夜明珠去找崇文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