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着实讲不通啊!
第449章 居心
王弥远登时精神大振,抬起头,盯着对面那一个一脸茶叶渣子、懵呆立在堂中的人,跟着顾延章的话头厉声喝道:“你究竟是何人,姓甚名谁,为何会在吉州!如何混入的广信军!从实招来!”
徐茂脸上还沾着泡开的烂茶叶,从额头落下来一滴滴的水,不晓得是自家的汗水,还是被泼过来的茶水。
他好不容易一重一重酝酿起的情绪,正说在兴头上,方才那一句“如今叫我们得了赦免,偏让军将一人受死,那何苦还要降,倒不如大家死在一处。”一出口,已是说得自己都快信了,眼见后头只要再接一个“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老子今日就把自己的命撂在这里,兄弟们,谁能舍命同我一起死。”,就能将堂中气氛给托起来,谁晓得话已经冲到喉咙了,却硬生生迎来对面这劈头盖脸一泼水,泼得他整个人都懵了一下。
茶叶还未抹干净,茶水还没来得及擦干,他更是未曾来得及质问,对面那一个“顾通判”的寥寥数句问话,已是听得他有些心下发慌。
这是怎的回事?
刚刚明明还是好好的,眼见自家口才那样得力,就要说得堂中人人都跳起来,不过眨眼功夫,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他一个人立在堂中,周围空空的,一个同伴也没有,本来是特意选的位置,能叫屋中的人,个个都看清楚自己的动作,听清楚自己的声音,可这一个位置实在是选得太好,原先的好,已是成了现在的不好,就是此时想要遮一遮,也寻不到地方。
徐茂把头转到一旁,却又立时转了回来。
——七八步外的身旁也好,十来步外的身后也好,人人都盯着他,好似都在等着他答话一般。
他猛地又回过神来。
是了,刚才那“顾通判”问他姓名来历。
可这要怎么答?!
幸好徐茂混迹市井多年,浑身都长满了滚刀肉,该狠的时候狠,该装怂的时候也格外利落,他没读过书,自然不知道什么叫“顾左右而言他”,但他却是知晓,此时不能由对方拖着自家走。
脑子里头只略想了一下,徐茂已是手掌把脸一擦,大声道:“顾通判这是想问什么?!我行得正,坐得端,哪怕家中打上数十八辈,也俱是清清白白,从未欠过人的银钱,也未将人逼上绝路,如今你莫要拿话来挡着,你且把话说清楚,在此躲躲闪闪的,算什么大丈夫!算什么大官人!你只答我,你护不护得住梁军将一条性命!”
他一面说,一面在心中赞了自己一回好,还没忘记拿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瞪着对面的“大丈夫”、“大官人”,仿若全副身心都放在了想要保住梁炯性命身上一般,可看向顾延章的眼睛里头,却满是得意。
你能耐我何?!
你躲得开老子给你挖的坑吗?!
有本事你回话啊!
你能保住梁炯那一条狗命吗?!
既是保不住,你还来同我费什么劲!老实回去运你的粮去,老子当年在道上混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个娘胎里待着吃屎呢!
堂中之人,可以说个个都在意梁炯的生死。
人人都晓得,如果不是因为广信军中这一干部属,梁炯不会落到今日的田地,他本不需要造反,只是被弟兄拖累得反的,可因为是奉他为首,却使得到了最后,竟是梁炯的罪行最终,还并不半点洗脱办法。
比起区区一个徐茂的来历,大家自然更重视梁炯,是以听得徐茂这一说,又是人人都将目光投往了顾延章。
见得此情此景,徐茂越发地得意,简直都想要笑出声来。
有本事泼老子水,没本事答话了?
他得意洋洋地站在堂中,如果屁股后头有尾巴,此时应当都要翘上天了。
这样一个问题,无论谁来,都没法答。
怎么答呢?
如果说能保梁炯一条性命,这话说出来,简直是傻子都不信。本就是反贼之首,无论其中再有内情,再不是自己主动为之,可造反就是造反,如果贼首都不处以极刑,朝廷颜面何在?
一旦这“顾通判”说得出来,就是把这一堂中的兄弟当傻子耍,自寻死路。
可若是说不能保梁炯一条性命,以后的话,全数都不用说了,这一回劝降,也算是白来了,甚至不用靠自己吹风,屋子当中都是梁炯的弟兄,个个都会跳出来,说要同生共死。
滚回去吃你的奶罢!跟老子比,你还嫩了点!
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徐茂瞪着眼睛看着顾延章,一心等着他的回复,只待他话一出口,便要从中寻出把柄来。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顾延章却是想也不想,直接摇头答道:“我已得了陈节度许诺,亦敢以自身功名、性命作保,护住尔等性命,却是不能护住梁军将。”
他话刚落音,堂中登时一阵大躁,几乎是立时有人叫道:“降个屁,不降了,咱们与军将共生死!”
徐茂听得实在是快意,只恨没有生在乱世,只觉得以自家之才,同那说书人口中的韩信、萧何也无甚差别了,便是从前那等游侠儿,也少自己两分能耐。
顾延章全然没有理会堂中的躁动,而是抬高了声音,道:“梁军将本也有一线生机,我已同陈节度上书,求天子赦免,将军将流放只沙门岛,只他称王之后,多少上书也是无用,再无活命可能,我只问,是谁出的主意,是谁在外传的话,与他称王?”
来时的路上,他已是听王弥远同其余广信军中识得梁炯的旧部说过许久,觉得这一回着实莫名,毕竟按梁炯的性格,他不是会称王的人。
如今进得堂中,又见了这一副架势,顾延章已是猜到这一回称王,多半是面前这一个蹦跶得厉害的人的手笔。
劝降最忌讳胡乱承诺,一旦让叛军觉得你会骗他们,便再不会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正是因为如此,顾延章并没有做任何的修补,连话都没有绕,直接便承认,梁炯不能活了。
然而为什么不能活?
因为他称了王!
言下之意便是——谁乱出的馊主意,谁就是害死梁军将的罪魁祸首。
顾延章一个问句刚刚说完,堂中一时人人又将目光转向了徐茂。
顾延章再不给徐茂机会多言,而是直接站起身来,转过头,看向了自己身后的一个方才帮着添茶的小卒,指着徐茂问道:“他姓甚名谁?”
他皱着眉头,语气直截了当。
小卒嘴巴动得比脑子还要快,几乎是控制不住地答道:“徐……徐茂……”
顾延章得到了答案,重新转回头,对着徐茂道:“徐茂,你为何要害梁军将性命?!听你恰才堂中所言,何等聪明清楚,难道会不晓得,军将一旦称王便再无转圜余地,仅得一死吗?你的军籍何在?户籍何在?住在赣州城内哪一处?当初因何入的广信军?为何被裁之后,竟是留在吉州,你是何居心?!”
有对着梁炯道:“敢问军将,可见过此人军籍?”
第450章 乡音
短短片刻功夫,白虎堂中的形势已经几经反转,明明好几回已经看着像是东风压西风了,等一回头,才发现其实从始至终都是西风压着东风。
梁炯本来就不是个擅长决断的人,听着徐茂说一回,只觉得徐茂有理,等听得顾延章说一回,又觉得顾通判更对。
他自反了朝廷,几乎没有一日好睡,悔恨自不必说,偏早已如同万蚁噬心了,还不能当着旁人表露出来,毕竟一怕家人担心,二也不想部下自责,再因被徐茂用那把柄抓着,越发寝食难安。
现下听得顾延章问话,梁炯下意识地就摇了摇头,过了一息功夫,方把对方话中之意辨得清了,回首想了半日,只含糊答道:“应是有的。”
梁炯管的兵卒并不少,徐茂是出自他麾下不错,入营时军中也给过军籍花名册,上头自是写了各人姓名年庚籍贯等等。然则一批兵卒入营,少说也有成百上千人,徐茂在当中并不突出,更兼其时朝中封赏才下,广信军分得的份额极是可怜,正上下乱作一团,梁炯忙于安抚旧日手下,哪里有功夫去管这一拨新人。
如今得顾延章几句话砸下来,他才恍然发现,自己这一阵子浑浑噩噩,行事全无章法,明明徐茂这样一个莫名的人在眼前蹦跶了这样久,竟是半点也不曾生出怀疑之心,仿佛脑子被狗吃了一般。
梁炯还在想着,却听得前头顾延章已是再问道:“既有军籍,其人来自何处?”
梁炯哪里记得,只好转头看向不远处的亲信。
一时人人面面相觑,不多久,立时有人叫道:“从前一道吃酒,徐军校说他是衡州人!”
顾延章听得有人答话,只颔首示意一回,又盯着徐茂问道:“徐军校既是衡州人?为何说得一口赣州话?广信军被裁,你不回乡接领安抚银子,跑去吉州,是何道理?”
“我虽是衡州人,家中行商,一年中有大半年都在赣州收买赣橙、香菇,说几句赣州腔的话,也值当顾通判在此大惊小怪?!”徐茂脑子只一转,立时便想到了该如何回答,又道,“我家中富庶,哪里就缺那几两银子的抚济!当日被裁,不过见兄弟们俱是在吉州,又想着跟范军将一处混,便一同去了吉州!怎的,我去吉州,也碍了顾通判的眼?!”
他话说得理直气壮,一面说,还一面转头看向后头的兵卒们,冲他们嚷道:“兄弟们来做个见证,我老徐可差这一两二两的银钱?!”
衡州同赣州隔得不远不近,与吉州、抚州更是半点不搭边,四处口音全不相同,广信军中梁炯一部,兵士多半源自吉州、抚州,自是不太能分辨得出衡州、赣州两处口音的区别.
然则听得徐茂这般说话,堂中不少兵卒都跟着附和起来。这个说一句徐军校仗义,那个说一声徐军校富贵,皆是出头为他作证。
徐茂为人十分阔绰,去到广信军中时日虽然不长,却是得了一个“仗义疏财”之名,无论谁有急处,他掏起钱来从不含糊,除此之外,还常常寻了机会请人吃酒吃席。
众人酒酣之时也曾起哄问过,他只说自己家中本就有些底气,本是行商的,却想着大丈夫当入行伍,便一心从军,不曾想到得地方,延州竟是已经打完云云。
酒桌上的言论,许多都是信口胡吹,大家都是男人,心知肚明,谁也不会去深究。
本来就是爱夸嘴的,一旦喝得高了,阵上杀过两个蛮子,也能说成一对三五十,夜间在做营生的庵堂里头勉强撑上半刻钟,席间也能吹成一夜多次,轮番车战,金枪不倒,叫那等“见多识广”的姑子哭爹喊娘,直要倒贴银钱。
是以徐茂胡吹一下从前经历,众人也不做他想,只听过就罢了。
再说徐茂前脚到得广信军中,后脚朝廷的封赏已是下得来,镇戎、保安军中得的都不多,更何况差上许多的广信军,自是更加少得可怜,正议论纷纷,谁晓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未久,竟是又得了裁兵的消息。
兵士再如何沸反盈天,最终也只拗不过朝廷,只能任其摆弄。
然则因得这一阵子无人去管,广信军中少不得军纪涣散,正给徐茂找到了机会。他平日里头便喜欢呼朋唤友,趁着机会,更是几乎日日找人吃酒玩乐,赌钱嫖娼。
比起镇戎、保安二军,广信军本来就不算是精锐,军纪自然也有些弱,被调派延州之后,归回杨奎手下,军纪全数都要照着镇戎、保安二军来。大晋军中有一句俗语,叫做“十兵九嫖”,营中男子多是正当壮年,自然会有想法,平日里头管得死,一旦放得开了,便要反弹。
徐茂借着吃喝嫖赌,不过寥寥数月,身边便聚集了不少人,更是结下了好人缘,提到他的名字,无论上下,大多都是夸的。
到得此时,他结下的好人缘终于有了效果,堂中开始有人将信将疑地看着顾延章。
顾延章只看了徐茂一眼,提高了声音问道:“徐军校自说一年当中,大半年都在赣州收买赣橙、香菇,那另有小半年,又在何处?”
徐茂听得问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回道:“自是回乡贩卖。”
顾延章又道:“既如此,徐军校虽一年当中只有小半年在衡州,又一口赣州口音,却当真是衡州人?”
徐茂冷笑道:“我不是衡州人,难道顾通判是?谁定死的衡州人说话便不能带赣州口音?”
顾延章又道:“徐军校既自陈乃是衡州人,便请用那衡州话,念一声我的名字罢!”
徐茂登时僵立在当地。
顾延章又道:“顾某不才,从前也曾路过数次衡州,会说的话不多,自家的名字还是知道念的,也颇能听得懂衡州人语,徐军校既是衡州生,衡州养,一年当中也有小半年在衡州做买卖,想来用那乡音,喊一声顾某的名字,并不为难罢?”
第451章 提醒
请徐茂用乡音叫一声顾延章的名字,无论叫堂中的谁来评判,都不会认为这是什么为难的事情。
徐茂入营时间甚短,按他的说法,是从家中径直来投军的,并不存在少小离家,已忘乡音的问题,既如此,说上几个字,又有什么难的。
然而徐茂却一声不吭,只原地站着不动弹。
堂中原本并不以为意的人也渐渐开始觉出不对来,个个拿眼睛望着他。
顾延章却好似十分善解人意的模样,又道:“徐军校虽然生于衡州,长于衡州,还岁岁都有小半年功夫在衡州做买卖,却是连衡州话也不会说——那也罢了,不过,既是做买卖的人,当知道衡州附近有哪些乡县罢?也当知道衡州城中坊市、店铺之名罢?还请列说一二,应当也不为难罢?”
徐茂面上开始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子。
顾延章又道:“若是这也不方便说,方才我听得人言,家中只有你一人,既如此,当时无父母兄弟,便不怕牵连,莫不如把自家在衡州屋舍所在说一说罢?哪一街哪一巷,自家住的屋舍,不会也不清楚罢?”
徐茂依旧不言语。
到得此时,便是同徐茂交情再好的人,也瞧出来有几分不对了。
顾延章奇道:“乡贯有甚好隐瞒的?难道方才旁人说的假语,徐军校其实家中有妻有子,有父有母,不想连累了他们?”
又道:“可才投军之时,哪里又能料到有今日?作甚要隐乡埋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