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再道:“徐军校当真姓徐?当真唤作徐茂?究竟是赣州人,还是衡州人?因得何等理由,又去哪里寻来的假路引?”
  他一问接着一问,问得徐茂全然没有回手之力。
  问到最后,顾延章又补了一句,道:“从来听说只有几桩事情需要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一为避祸,二为躲债,三为逃罪——徐军校行事这般张扬,出手如此阔绰,必不当是避祸、躲债的罢?只能是为着逃罪了,只不晓得犯下什么罪,才要去造了假路引,假文牒,徐军校可是方便解释一回?”
  一面说,一面转头对着身旁的王弥远道:“还请王军将去看一回刺字罢。”
  王弥远做事极是利索,听得顾延章此言,几乎未有待他话语落音,便几个跨步上前,直直冲着徐茂而去。
  徐茂膘肥体壮,身体壮实,反应也不慢,见得人上前来,低吼了一声,抬腿便朝王弥远踢去。
  然则一个是入营做耍,每日只吃酒行乐的混混,一个却是多年在阵上拼杀,武艺出众的武将,哪里又打得过,不过五六招,便被反扣了双手,压在了地上。
  来劝降的人直接当堂把自家人给掀翻在了地上,这番反转,叛兵们皆是看得目瞪口呆,本也知道无论如何,此时当要上前去帮徐茂一把,可不知为甚,竟是一个也没有动弹,居然就这般眼睁睁地看着人被王弥远一把拍在地上,后颈上再被重重压着一只膝盖,满脸涨得通红,一副想要嗷叫,却又叫不出来的模样。
  没等众人发声,王弥远已是将徐茂的外衫掀开,只见那汗渍渍的腰处刺着字,果然上头写了年份同乡贯、军籍,他转头对着顾延章道:“勾院,此处刻着衡州!”
  到得此时,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了。
  徐茂只有造了假乡贯,做了假路引,方才能投军。
  投军的不少犯过罪,可犯罪也分许多种,为忠为义的,拔刀相助的毕竟是少,更多却是偷鸡摸狗,行那等恶事,此时罪犯入营,多数只能入厢军,想要进广信军,当真是“白日做梦不要那样美”。
  堂中虽然俱是叛兵,可皆是被迫而为,并非良知消弭,眼见徐茂不能自辩,哪里还不知道此人必定鬼。
  到得此时,徐茂便是再有能耐,再有口才,也是无用了。
  白虎堂中二三十人,却是俱都鸦雀无声,人人都是一副不知如何应对的模样。
  顾延章始终记得今次来的目的,并不是查什么内情,也不是抓什么逃犯,自始至终,都是劝降。
  他指了指被压在地上,明显已经脸红脖子紧,青筋直绷的徐茂,又对着梁炯道:“此等败类,也不晓得曾经行过多少恶事,怎能容他在此处招摇撞骗,哄得诸位往火坑里跳?”
  又重将陈灏从前许诺的条件说了一遍,再软硬兼施,劝众人出降。
  他句句都对着梁炯说,开的条件却全是给那数千兵卒的,话里话外的意思,简直是直白又赤裸,更兼残酷。
  如果不降,你麾下数千部属最终结果尽数是死,连同所有亲眷也要入罪发配;如果出降,只死你一人。
  你是选自家死,旁人活,还是选大家一起死?
  这种时候,如果这个话对着所有人说,必是个个都说要一起死,不肯叫“梁军将”一人再做此牺牲。
  可他只将这话同梁炯说,等于逼着他做决定。
  堂中并非都是蠢的,许多人都看出了顾延章的意思,皆是七嘴八舌地在一旁插嘴,人人都要“同生共死”。
  梁炯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问道:“若是我全军出降,当真能保住他们性命?确能去延州屯田?”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顾某以性命作保。”
  梁炯叹一口气,道:“若是此言不真,届时已经出降,我等也拿顾通判全无办法……”
  顾延章还未来得及回话,梁炯已是又道:“还请通判暂时回营罢,此等大事,须上下商议一回,再做决定。”
  顾延章知道此事急不来,也不去催促,便同王弥远并随从告辞了。
  临走之前,他看了看已是被绑缚起来,口中也塞了布条子的徐茂,对着梁炯意有所指地道:“梁军将,此人不知从何处得来了假路引,竟埋在广信军中这般久,也未被发觉,今次务必好好看守审讯,问出其人来历,将来还要交付有司审理归案。”
  梁炯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神色复杂地看了顾延章一眼。
 
 
第452章 棺材
  官兵驻扎的营地原本距离梁炯叛部足有两三个时辰的路程,趁着顾延章等人去劝降的时候,张定崖也没闲着,带着兵往前推到了特磨洞中南方向的一处平地,距离梁炯一部的山峒不过只有十多里了。
  这一厢官军在光天化日之下领着兵往前行,叛军的探子自然不会没有察觉,然而他们却一直没有动静,便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回得营帐已是天边擦黑,顾延章说了一回梁炯等人的答复,众人登时议论纷纷。
  “还是打一场罢!才好以打促降!”保安军中一名领兵的军将叫道,“不打一回,倒叫叛兵得意,还以为朝廷怕了他们!”
  他话刚说完,另有一人便劈声驳道:“梁炯又没说不降,只说想一想,你这般一打,本来想要降的也不降了!”
  这一回带来的兵士当中,保安军同荆湖厢军各占一半,另有极少量原本广信军中的老人,前者作为主力,后者却是来劝降的。
  对于保安军同荆湖厢军来说,只有打了仗,他们才能有封赏,可对于后者而言,梁炯是友人,也是旧日同僚,自然不希望当真打起来,毕竟一旦兵戎相向,刀剑便不长眼了,当真会叫广信军中那等从前同袍再无出路。
  帐中商议了片刻,张定崖作为领兵之将拍了板,打算叫峒中先思量一日,再去催问。
  这一等就等了两天,待得张定崖已是下定决心,如果梁炯叛部再无回音,便要攻上山去了,却不想正在此时,斥候终于来回报,道:“张都监,顾勾院,外头来人了!”
  来者叫顾延章十分眼熟,乃是前一日在白虎堂中见过的一名兵士,当时便坐在梁炯的下首,看起来在叛军当中有些地位的模样。
  顾延章同张定崖并排站在兵营门口,见得此人,不由得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松了一口气的意味。
  梁炯……应当是降了,不然不会这般行事。
  果然那人行得近了,很快便叫人瞧见他乃是自缚双手于后背,脖颈间却是用白布绑吊着一柄空空的剑鞘,见得营门口的二人,又见得后头站着的许多军士,先是行了一礼,方才大声叫道:“还请张都监、顾勾院再行说一回,若是我等归降,是否皆能免于一死,全数只流放去延州边境屯田!”
  张定崖立时转头看了顾延章一眼,见得对方对自己点了头,方才对那人道:“广信军所有叛兵,除却祸首,皆能保住性命,此乃陈节度所言,勿用疑虑。”
  那人听得张定崖所说,却依旧站着不动,把眼睛看向了顾延章,又大声道:“昨日顾通判曾在堂中作保,可是作数!”
  顾延章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道:“顾某昨日以身家性命作保,广信军中所有叛兵,除却魁首,皆能免于一死,此话永世不变,异日若是有所差池,天地共诛,我自将项上人头奉上!”
  又道:“至于流放之地,还待朝中相公商议,且不说陈节度已是为尔等尽力争取,顾某也同张都监早一并上折,请天子从轻发落。”
  他说能保住叛军性命的时候,话语斩钉截铁,可说到后头流放之地的时候,却给自己留了余地,并不将话说死,这般做法,虽叫对方有些失望,却也觉得并非一味夸口承诺,反倒心中更信了一分。
  那人深深吸了口气,又把头转向了张定崖。
  张定崖跟道:“我也以项上人头作保,如若他日有变,天诛地灭!”
  那人听得二人承诺,终于上前几步,双膝跪于地面,又将头颈俯下,把脖颈间挂着的空剑鞘搭在地上,大声道:“还请张都监、顾通判记得今日所言,我广信军中三千同袍,数千家人,命皆系于此,若他日有变,做鬼也不会放过!”
  他的口气虽然听起来极为强硬,可仔细深究,到底还是无奈。
  做人的时候都管束不住了,等到做了鬼,又怎么能“不放过”?
  然则无论如何,广信军的叛兵们终于还是降了。
  一路行来,无论是张定崖,还是顾延章,都多有忐忑。
  毕竟他二人只带着两千余人,无论兵力,还是对广南气候、地理的熟悉程度,其实比不上梁炯叛部,当真打起来,初时肯定不是他们对手,更毋论这一处还在广源州,形势复杂,稍不小心,要是引得交趾异动,那就是惹到了大麻烦。
  能不战而降,自然是好的,可顾延章一面看着张定崖上前受降,一面却觉得有些奇怪。
  听得来人的口风,是压根不把梁炯的性命当回事了。
  然而这又怎么可能!
  一路上,顾延章听过梁炯的许多事迹,自然知道此人在部下当中颇有威望,也极得人心,此回更是完全因为阴差阳错,才被迫反了,当真论起来,其实是部下对不住他。
  顾延章在赣州任过通判,也抚过十数万流民,其中不少吉州、抚州人,抚州还罢,吉州却是民风十分彪悍,除此之外,还非常讲究义气。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吉州籍贯的叛军降了,却又只能保住自己,保不住梁炯的性命,又怎么会同意?
  他的疑窦很快得到了解答。
  来人代表叛军表示了降意之后,官兵很快拔营而起,入峒受降。
  顾延章再一次踏入了白虎堂中。
  才进得门,他便闻到了一股极浓的怪味,抬头扫了一眼正堂,不由得微微一怔。
  这里原本是山峒当中洞主仿着大晋州中所建的屋舍,被叛军寻了最大的一处厅堂作为议事的白虎堂,他昨日进来的时候,上边是两张大大的交椅,另有各三张交椅在下首左右两边排开,屋中更是有不少摆设。
  然而此时此刻,所有交椅皆是已经被撤开,堂中摆设也全无踪影,只在最中间的地方摆着一副棺材。
  棺材是大开的,因为天时太热,从中发出一股子极难闻的味道。
  是一种奇异的臭味混杂着血腥味。
 
 
第453章 突变
  站在原地只过了一息的功夫,顾延章便觉出了那臭味的来历。
  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
  他从前在延州也上阵杀过人,更是在转运司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才断气的尸体见过,作为用来清点己方功绩的、用盐腌过又风干了的头颅也见过,很轻易就能分辨出,这味道是尸首放久了发出来的。
  只是广南同延州气候不同,延州天干物燥,尸体不易腐化,此时广源州天气炎热,又兼湿气极重,早间才杀的羊肉,到得中午便要发臭,尸体放在堂中,也许只过一晚,便能生出尸臭来。
  闻出味道的自然不止他一个。
  张定崖快步上前,急急走到了那明显是临时做成,显得有些粗糙的棺材旁。
  堂中立着不少梁炯部下的叛军,此刻皆是脱了甲胄,只着布衣,手无寸铁地站在棺材后头。
  众人见得张定崖上前,并不阻拦,只有一人等他走近了之后,方才指着那棺材道:“正要回禀张都监,昨夜我等商议要出峒投降,却不料那梁炯执意不肯,兄弟们一心归顺朝廷,不欲再反,可梁炯只想着称王立国,被我兄弟几人快手杀了,已是剁成肉泥,只在这棺材当中!”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顾延章简直想要笑出声来。
  他抬起头,数了数围得棺材最近的人数。
  是三个人。
  都是昨日坐在梁炯下首三张大交椅上的,算起来,应当便是被梁炯封为“王爷”的三名弟兄了。
  这是玩的哪一手?
  戴罪立功么?
  这般直白,这般生硬,是把他同张定崖,与官兵中的数千人都当做傻子了吗?
  前头的张定崖脸色都不对了。
  然而那人却似乎完全没有看到一半,又道:“听得我兄弟几人杀了梁炯,他自有亲信去报信,已是将梁炯家人妻小全数带着逃走,因是半夜出走,我等追之不及,又兼担心出得去,要引出事来,会叫官军误会,只得谨守在峒中,等都监来了,再行通禀。”
  他信口雌黄,不管前也不管后,更不管这话中有多少漏洞,多少毛病,只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张定崖从前只当自家见识不少,可到了此刻,才觉得自家见识太少,他也是年轻,遇到这等在军营当中混了十几二十年的人物,缓了一时,连话都回不出来。
  顾延章则是上前几步,看了一眼那棺材里头的情形。
  果然是一具已经被剁得稀烂的尸体,尤其那一张脸,血肉模糊的,别说是梁炯,便是谁来说一声这是沉鱼落雁的西施,怕也叫人无法辩驳。
  那尸体碎肉上还“穿”着梁炯从前的官服。
  顾延章简直不晓得要露出什么表情才好。
  唱戏唱成这样,全是破绽,便似那狐狸精站在台上,水袖施施然一甩,娇滴滴地唱上一曲,等到一转身,后头连半幅衣衫都没穿,尾巴大摇大摆露在外头,毛茸茸地竖着,倒是叫人连挑错都无从挑起。
  看着棺材当中连梁炯亲娘来了都认不出这是不是自家生的儿子的碎尸,顾延章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不过对于他来说,梁炯是死是活,去到了哪一处,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先不说梁炯本身虽然犯下大罪,可吉州未能按时发下抚恤银饷也是事实,本无反意却被逼反,又是从前认识的旧人,叛军沿途行来,虽然抢了库房,却未伤百姓。好端端的人,落到今日的可怜地步,作为旁观者,若说没有几分同情之心,那是假话。
  正因如此,他昨日才会暗示梁炯可以想办法隐姓埋名,另寻出路,便似那徐茂一般。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做得如此粗糙而已。
  同保安军与荆湖厢军不同,也与陈灏不同,顾延章既不在枢密院中,也不是武将,并非仅能靠着军功晋升,回回战事都要抓住,有立功的机会自然好,就是没有,也不要紧。
  他的年龄太小,资历太浅,无论立下多大的功劳,都不可能给到十分的回报,能有个两折三折已经可以偷笑了,是以对于立不立功这一桩事,早不是特别在意。
  这一回来劝降,走了梁炯自然是少了大功劳,不好求封求赏,可对于平叛本身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