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菱立在一旁看他行事,也不敢说话,等他看诊完了,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有什么大事?”
那大夫已是急急把手上覆着的布给脱了,掷到一旁的地上,提着药箱抬腿便去了外间,边走边回头对季清菱道:“眼下犹未可知,先开药吃上两剂!”
也不说病症,也不说旁的,屁股着火一般往外窜了。
他走到门口了,还不忘又掉头补了一句,道:“小人先出去叫人抓药,一会便送得进来!”
季清菱见他反应,心下凉了半截,转头问秋月道:“这是哪里的大夫?”
秋月忙道:“是陈节度那一处守夜的,田奉药这两日告假在家,听说也是病了。”
第573章 臆想
邕州如今不独粮秣、物资奇缺,便是人力也一般奇缺。
当日交趾围城,断了左江入城的活水,邕州城内本来就没有几口井,因无足够的净水可够饮用,百姓仓促间只得胡乱挖了几个深坑,把那黄泥水、污水稍稍静置澄清了些,便拿来喝。
此时明矾是贵物,便是平常时候,也不过大户人家有些存着,打仗之后,更是没几个人能用得起,自然不可能用来净水。
这等浊水一喝,疫情不几日就生了出来,只是当初碍于守城,又因患疫的人也只是零零丁丁,官府并没有怎么重视,等到交趾一退,在经过了半个多月的酝酿之后,疫情终于开始爆发。
广南春夏之际本就潮湿多霉,容易生疾,凑着这疫情,病营、济民院中已是塞得满满当当的,连根空的条凳都寻不到,城中但凡叫得上名字的大夫都在各个营、院中忙着防病御疫。
因陈灏已是大好,原本奉了天子之命南下的诸位御医、奉药也腾出手来,此时不是在病营中,便是在济民院中,并没有多余的留于驿站里头,难得剩下一个守夜大夫,能马上赶过来,已经是侥幸。
季清菱虽不是大夫,可她前世多病,都说久病成医,经历得多了,自己又常看些医书,简单拿个脉、辨认个脉案还是做得到的,她瞧着顾延章的症状,已是知道不好,再见那大夫表现,更觉不妙。
因一路行来,即便听得邕州城中有疫,也不晓得会如此严重,昨夜顾延章说才拉了几十具尸体出城,她犹以为离自己很远,却不想转眼之间,竟是已然这般近。
她不敢多想,也不敢细想,抬头一看,正见秋月嘴唇发白立在面前,双手捏着帕子,居然好似在发抖,心中一叹,也不去责怪,只道:“你且回房去,莫要在此处出出进进的,眼下还不晓得是个什么情况……”
秋月囫囵咽了口口水,张了好几次口,过了许久才道:“夫人,你坐着歇一会,我来照顾官人罢。”
那口气却是发虚得很。
季清菱却是摇了摇头,道:“你去盯着人煎药,有什么事情,我自会打铃叫人来,只吩咐她们把东西放在门外便可。”
听得季清菱这一句,秋月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却似那猪尿脬被屠户佬用尖刀狠狠戳了一下一般,哗的一下流出无数黄水来,原本圆滚滚的一个球,忽然瘪了下去。
她站在原地,只觉得自己身上一时冷,一时热,头重脚轻,头痛脚软,脚步迈得比脑子转得快,已是朝着外头走去。
且说秋月出得门,又追着那大夫拿了方子并凑出来的药材,自带着两个小丫头去寻柴房熬药。
一面走,她一面觉得脸上、身上慢慢开始发烫。
秋月小时候也见过乡间发疫病,一个村子里头七八百号人,最后活下来的不过一二百而已。眼下早过去多年,可她儿时却有几桩记忆极为清晰,其中一个画面,就是村中闹疫病时,自己被阿爹骂着出去村东头那一户全家着了道的人家挖菜。
小女娃年纪虽不大,却也懂得“染病”、“死了”这些个并不是什么好词,更知道知道全家也好,全村也好,人人都对患病的人避之不及。
她提着篮子去到那一家去,也不敢走进,只在他家后边菜园边上胡乱刨了几个蔫蔫的白崧菜,正要往回跑,却听得不远处有动静,等到转头一看,一丈开外的泥地上躺着一个人,骨瘦如柴,眼珠子凸得鼓了出来,牙齿又松又垮,脸色红得吓人——正用两颗眼球盯着自己,又从喉咙里头发着咕噜咕噜的声音。
她当时吓得掉头就跑,连菜篮子也忘了,回到去果然挨了一通狠揍,却是差点被打断了腿也不愿意再去那一家。
没两天,村子里便传开说村东头的一家子全数都“没了”。
自有人还在数“怎么不全死进屋子里,偏死在菜园子里,多少毒气都飞出来了,若是染了旁人……作孽!”
那场面也好,事情也罢,都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可莫名其妙的,秋月今日又忽然全想了起来。
她带得两个丫头进了柴房,吩咐她们洗药罐子、生火,自己则是洗了大碗要来泡药。
柴房的墙上头开了两个大大的窗,太阳透过来,把一个不大的屋子照得极为亮堂。
她手中拿着半个葫芦瓢,才舀了一瓢水,便见的水面上映着一张十分难看的脸。
旁边有个小丫头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傻乎乎地问道:“秋月姐,你的脸怎的这样红……是不是生病了。”
秋月的心仿佛不会跳了一般,从胸腔往十八层地狱处坠去。
她胡乱交代了几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头走,因想着房中还有一个秋露,并不敢回去,只寻了个无人的角落,蹲在地上咬着手指头发抖。
地面上又脏又潮,她却什么也不顾,脑子里头尽是乱糟糟的念头,一时想着自己才二十,虽然长得不怎的样,可又识字、又能做事,性情也踏踏实实的,即便算不得出挑,也是个好的,找个一起过日子的又有什么难,多少舒服的在后头等着。
一时又想,自己这些年学了这样多,又是在官人、夫人熏陶下长成如此,如果成了亲,夫人早说过会给自己放身契,等将来有了娃儿,也许还能供他读书。
自己见惯了府中官人、夫人读书写字,也许当真能养出一个进士,到时候大品诰身,荣华富贵,自然享用不尽。
一时还想,自己要生四个孩儿,有儿有女,儿子两个便好,不要多,多了要打架,最好一个会做官,一个会管庶务,兄弟一心,其利断金,将家业做得红红火火;再有两个女儿,养得粉雕玉琢,又懂诗词歌赋,又会打理家业,外头个个青年才俊都来求娶,自己要一个个看清楚了,拿够架子,才肯把女儿嫁出去。
第574章 等待
想到这一处,她已是把做官的儿子头簪绢花,跨马游街,昂首挺胸的样子都白描了出来,又把自己如何如何为难那女婿,如何要求他对女二好,如何教女儿当家,如何教女儿养孩子,俱都在脑中当中勾画好了。
她想着想着,实在忍不住咧嘴傻笑,却越发觉得自己浑身发烫,太阳穴晕乎乎的,手脚本就在发软,此时更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了,稍微动一动,眼前便一黑,两耳俱是“嗡嗡”的声响。
到得这般境地,秋月依旧不起来,迷迷糊糊把头靠着后头的柱子,脑子里头又胡乱冒出了各色念头。
当真成了亲,也未必能有自己想的这样好,多少人家都是搭伙过日子,若是自己一离了府,秋露肯定便要顶上来,将来夫人贴心的就是她,以前好多年才攒下来的情分,虽然不至于生分了,到底不如人日日得见的。
就算自己想要不出府,有了夫家,到底同一个人的时候不一样,少不得要多费心思在小家上,前头还好,一旦怀上了,生一回就要一年,再怎么硬挺,大着个肚子,夫人又不是没有人用,怎么还会器重自己。
到生的时候,算上坐月子,又算上奶孩子,没有三个月哪里能腾得出空来。
三个月之后,府上早已变了天,哪里还有自己的位子!
嫁人如同投胎,自己命就不是好的,投胎没投好,嫁人也未必能嫁好。
世上哪里有那样多感情可以讲,又不是个个都同官人、夫人一般自小青梅竹马、同甘共苦,又都是色色绝配,自己一个小丫头,嫁得高了,别人看不上,嫁得低了,自己看不上,寻得一个若是看重自己能干、看重顾府背景的,若是见得自己再没有从前得势,少不得又要东风压倒西风,到时候自己日子又当如何?
嫁了人也不一定过得好,生了儿女,儿女也有不孝顺,未必能养出进士来,还有可能养出个白眼狼,小的时候要自己管吃管住,长大了还要自己给他置产讨媳妇,又要自己给他带孩子,生了女儿,嫁得不好,自己担惊受怕,回娘家住久了,又要被婆家嘀咕。
她一时想这样,一时想那样,又是已经想到女儿嫁得不好,哭哭啼啼回来找自己要钱,又想到讨了不好的儿媳,儿子本也不是孝顺的,等到自己老了,两边合起来做那挨雷劈的,不给自己饭吃。
想来想去,只觉得最好还是不要成亲,就跟在府里头,左右夫人有一口饭吃,总能给自己一口粥喝。
到得此时,秋月又不禁开始掉泪,只觉得自己有些想得多——官人那当是疫病,未必还能活命,到时候满屋子一传,哪里还有什么将来,好日子也好,坏日子也罢,俱都没有了。
自己这般全身都热,想来也已是遭了疫病,估摸着没有多少天好活了。
她心下一片惨然,做什么也提不起劲来,转念一想,本来自家就是一条贱命,若不是被当日夫人买了,那个当口,自己其时的样貌手脚,哪里还寻得到什么好人家,又哪里有这些年的好日子!
既如此,得了好,便当把这条命赔回去了!
她一咬牙,撑着后头柱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忍过了眼前那金星乱闪,将眼泪一抹,扶着墙进了柴房。
里头两个小丫头正扯着闲话头在煎药,脸上俱都有些惊惶。
秋月只听得其中一人道:“是不是真的?”
另一人回道:“十成十的真!跟着松节个的小砂子你晓得罢?”
前头那人直点头道:“哪里有不晓得的。”
后头那人便道:“小砂子说从前交趾围城的时候,官人曾经同松节交代过,说是给府中下头人都写了放身书,一旦城破了,就要他们各自拿了自己的,好好逃命去,能回得京寻夫人也好,若是回不得京,路上在哪一处,便先落地活下来再说!而今虽然交趾退了,可那放身书还在,官人的章子也在松节手上,若是他与夫人有了不好,咱们便各自拿了身契寻出路,还有点安家的银钱给!”
前头那人倒抽了一口凉气,道:“当真是疫病?”
另一人便道:“这还有假!早间来的那一个是陈节度使过来的,陈节度那里的全是御医,御医都不敢进去了,开了药方子,跑得比狗还快!”
又道:“唉,好容易遇到这样好的人家,怎的就遇到这等事情!也幸好我们没进内厢,也不曾见得官人,从前觉得做粗使丫头没出息,现今看,反倒好过做贴身的,听说松节此时躲在屋子里头,连门都不敢出,一日三餐只叫人放在门口,想来也染了病!”
前头那人惊得连葵扇都忘了扇,也顾不得看火,只喃喃地道:“松节哥那一处……此时……岂不是无人照看……”
十分关心的模样。
另一人瞪了她一眼,道:“都一条腿迈进棺材的人了,你还以为是原来那个松节哥?哪里还能同往日一般!”
秋月再听不下去,隔着门咳了几声。
两个小丫头连忙噤声,添柴的添柴,打扇的打扇。
***
且不说这一厢满屋子仆妇各有思量,季清菱却是没工夫去管,只守在顾延章床前照顾。
邕州城中疫病有许多症状,也有许多种,她也不晓得家中这一个究竟患的是哪一种,除却遣人去央陈灏安排个御医过来,又在这一处瞎琢磨。
她摸着顾延章身上高热,想着从前自己发热,柳师娘帮忙用的烈酒来擦身,而昨日来的时候,正好从潭州那一处买了些酒来,不少还未来得及卸下,正好着人去取了一坛子来用。
此时顾延章烧得人事不省,粥同药都是勉强灌进去的,季清菱一面等着御医过来,一面拿帕子浸了酒来给顾延章通体擦拭。
等到快要入夜的时候,没有等来医官,却是等来了陈灏的幕僚,说是城中疫情爆发,一日死了三百余人,眼下个个医官都在济民院中,因全数都碰过病者,不能乱跑,只能等过两日确认过没染上病症才能回来。
第575章 派遣
且不说这一厢邕州城中一片凄风苦雨,人人惊慌,家家胆寒,只怕那疫情闹大了,而另一厢,远在京城的垂拱殿中,赵芮却是正埋头批阅奏章。
此时已是傍晚,他拿着一份太医院今日轮值的奉药呈上来的脉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撑过了日日都是煎熬的冬季,外头的枯木终于开始抽枝发芽,万物俱生,望出去不再是白茫茫的一片,而是绿茵茵的。
而随着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吹面不寒,暖风和煦,赵署的身体也慢慢康复。
按着御医的说法,再过上几日,小皇子就可以重回资善堂进学了。
进学不进学的,自然还要再行斟酌,可儿子身体已是大好,却是不争的事实。
赵芮把手上的折子放下,一颗高悬了数个月的心终于又揣回了肚子里。
桌案上的奏章叠得很高,春日正是播种时,一年能不能有个好收成,开头这一下顶顶重要,可清明还未到,已是许多地方都报了旱,河北这个粮仓居然还夹着蝗。
江南东路上了折子要钱,闹着修堤坝,西边的藩部蠢蠢欲动,秦凤路接连上了好几封急报,请朝中调兵镇守。
荆湖南路伸手要钱、广东东路伸手要钱,秦凤路伸手要兵,广南也伸手要兵,户部却日日在他面前哭穷,又有枢密院把东西南北数了一遍,只说处处的兵力都有用,挪不出来一个得闲的。
明明做了许多年的皇帝,也知道偌大一个国朝,绝不会有一时是安稳太平的,总有这一处、那一处会出问题,理智上,自己应当抓大放小,不要总被事情牵着鼻子走,可赵芮还是做不到把这些事情等闲相待,只要听到哪一处又如何了,他晚间就会睡不好,饭也吃不好。
面前的折子上都贴着红色的纸条,说明桩桩都是急事,可赵芮收起了儿子的脉案之后,却没有动那厚厚的一沓奏章,而是伸出手去,取过了右上角单独排开来的、自己已是看过一回的几份奏报。
他翻开了第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