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脸严肃,十分郑重地托着托盘,半抬起头,口中还在解释道:“下官想着陛下乃是忧心广南诸州百姓,必是要能快些上手的良臣,特将诸位官人按着籍贯列了,把南边出身的放在前头……”
正说着,只半抬起头,想要偷偷窥一窥天子对自己行事是如何看待,又是否满意。
然则一看到赵芮面上的表情,许继宗登时就愣了一下,登时那话音就卡在了嗓子里头。
发生了什么?
陛下这一张脸,究竟出了什么事?怎的见牙不见眼的?
他一时有些受惊。
桌案上点着的两根白蜡足有成人拳头粗,将周围照得十分明亮,更把赵芮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这样一张脸,笑得这幅德行,当真把许继宗吓了一大跳。
说句大不敬的,此时把后苑里头张太后养的颠儿狗抱过来,同天子摆在一处,那脸便似得两兄弟一般。
最近没什么大事啊!
难道是杨皇后……有了喜??
他手上举着托盘,见天子只顾着盯着桌上的折子看,连头也不抬一下,竟是不知道自己当不当继续说下去。
下午交代自己的时候,天子还是一副“此事万分紧急”的样子,怎的才过了几个时辰,便换了一张脸??
难道广南不需重建了?难道邕州不着急要官员去干活了?
就算杨皇后又有了喜,广南也一般要人去接手罢?自己拿来的名单子,也正该是陛下十分看重的罢?可他怎的会如此反应?
出了什么事?
不应当啊!
第578章 思量
许继宗的心事,赵芮又怎么可能去理会,他听得对方说话,也没精力去分辨这人究竟讲了些什么,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指了指桌案,示意其将手中东西放下,便再不理会。
奏报中说得十分清楚,自己派去邕州的御医本来因为交趾围城,为性命计,不得南下,都留在了潭州,后来又俱被张定崖带去了邕州。
他原本安排随军的不过是寻常的御医,陈灏病了这样久,一直不好,想来与邕州城中没几个好大夫有关系。
靠着自己后来派过去的太医院中奉药,这个肱骨之臣终于捡回一条命,按折子当中的说法,想来不需多久,就能康复。
陈灏已是大好了,哪怕他依旧不怎么能做事,可有他坐镇在邕州,便如同一块压舱石一般,能叫广南安定许多。
况且邕州城未破,虽然伤亡了不少州官,可顾卿还在呢!
有顾延章在,他何苦还要在这一堆子不晓得是张三还是李四的人当中选来选去!
一个个不愿意去广南,难道自己堂堂天子,还要把他们叫过来,求着他们去?
还有那孙卞!
明明晓得自己此时着急,明明晓得他是个适宜的人选,便该早早站出来,主动接了差事才对。
这些个人,官倒是做得越来越大,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的道理,早已经全数忘到脑后了罢!只晓得想办法争权夺势,拿捏自己这个皇帝!
不就是不想离京吗?
不就是觉得去那一处坏处多过好处吗?
挑肥拣瘦的!
原本没法子,自家也就只能忍了,可如今有了人,他赵芮扬眉吐气!
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可两条腿的官员,难道还不好找吗?
本来是统领一路的能臣难寻,钦州、廉州、邕州一堆烂摊子要收拾。
大战之后,荒田、瘟疫、流民、乱民、桑田、刑名等等,千头万绪,不是寻常人能应对的,他本来是想着,叫孙卞去广南坐镇,给他挑副手,若是他那边不好挑合适的,自己也帮着寻摸一回,找几个就算不能顶大用,却也能帮着扛一扛事的出来,借此同他说说条件。
可如今有了陈灏,有了顾延章,还要说个屁的条件?!
爱去不去!
不过既是换了人,便不能像从前那般差遣了。
陈灏劳累不得,顾延章又与孙卞不同,资历不够深,威望也不够重,若是派几个在官场上磨久了的老油子过去,他收拾起来,还要费工夫,倒不如安排些资历浅,肯听话的。
这样的幕僚官,京城当中一抓一大把,流内铨中多少人在候阙呢,即刻便能派过去,虽然未必能力有多强,可调教调教,也能当个人力来用。
赵芮心中有了底气,立时就放松下来,还有心思把桌上的茶盏端起来拨一拨上头被泡开的嫩叶片子,慢慢品起茶来。
邕州送来的这一封战报虽是仓促写就,可看得出来行文也好,构思也好,俱是十分缜密。
要银、要粮、要人力、药材、物资,各色东西,宁繁毋简,寻常人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俱是一一列在了上头。
这笔触如此熟悉,不就是顾卿的行文习惯嘛!
赵芮一面喝着茶,一面心中盘算着。
广西经略也好,随军转运副使也罢,总之是不够了,既是要让人做事,便得名正言顺才行。
中书里头那些个吃饱了没事干的,要把此处战事中赏罚给理出来,哪怕自己时时催着,少说也要吵上个十天半个月。
他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纵然不能提前给顾卿、张卿升官品,权且先记着,将来再补上便可,现在着紧的是,得把差遣定下来才行。
赵芮放下手中的茶盏,忍不住有些焦躁起来。
郑莱去叫个人,怎的叫了那样久还不回来!
早些同黄昭亮商议了,将顾延章、张定崖的差遣定下来,明日议了事,才好叫他们指挥得动广南的一干官吏,收拾那一处的首尾啊!
***
黄昭亮其实来得并不晚。
他今日轮值,一收到银台司中递到中书的广南战报,立时就叫人送入了垂拱殿,也马上做好了被天子召见的准备。
果然,没过多久,便见得郑莱奉了天子之命过来。
天色已经全黑,前头带路的小黄门手中都吊着灯笼,黄昭亮跟在后头走着,心中却是忍不住叹息起来。
当真是想不到,邕州居然还能守住!
若不是他亲眼见到了那是邕州来的急脚替呈上的战报,若不是上头盖着那些个红彤彤的大印,若不是读了那等言辞缜密,又干净利落的行文方式,黄昭亮简直以为自己在看戏文!
不,便是戏文也不敢这样唱啊!
不过一万余的兵卒,哪怕是后来有骑兵来援,可对上的却是交趾号称三十万的大军。
哪怕打个对折,也有十余万呢!
居然不单城守住了,还把交趾给逼退了?
军情重事,决计不会有人敢胡说,可仓促之间送过来的战报十分简单,里头只说了结果,又催着讨要东西。
黄昭亮多年做官,知道其中必然别有内情,可此时此刻,去挖掘邕州为何能守住,又立了多少大功,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陈灏还活着,并且手下许多得力干将都活着,是他的人以少敌多,守住了邕州,退了交趾,这才是要紧的。
吴益完了。
如何才能尽快跟这人切割关系才是要紧的。
不过换个角度去想,眼下自己才回朝不到一载,比起已经根深蒂固的范党,实在是羽翼未丰,有陈灏挡在前头也好。
眼见前头就是垂拱殿,踏进去之前,黄昭亮心中闪过了最后一个念头。
今日不是孙卞轮值,明日他知道了邕州的消息,不晓得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想到孙卞,黄昭亮不知道是该同情,还是该好笑。
活该你倒霉!
明明晓得天子是个记仇又小气的,这个时候,还要拿架子。
此时好了吧,架子倒是搭起来了,葡萄藤还没攀上去,立时就砸了下来。
一脸血哟!
第579章 肚量
范尧臣手持笏板站在崇政殿上,只听得周围一片嗡嗡的声音,是天子与两府重臣在议事。
他脑子里却还是绕着放才在大殿上听到的消息,一时竟有些走神。
怨不得才先殿中人人震惊,谁人能想得到,光靠着那一万出头的散兵,居然真的能扛住一个多月!
梁言葆还在半途,邕州只靠着城中守军并两千充作援兵的骑兵,居然逼退了交趾大军。
这话放在一天前,怕是说出来也没人敢信。
可邕州却当真做到了。
虽然心底里也希望广南莫要出事,可听得当真守住了,范尧臣却是止不住的感慨。
实在是时也命也。
陈灏这运道……
原以为杨奎走了,杨党群龙无首,以陈灏的资历同威信,暂还压不住,谁曾想……
果然世事无常。
居然睡也能睡成这样的功绩!
一面想着,他也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
当年自家阵前立功,出生入死,枪林箭雨,手底下全是些各有心思的,除却拖后腿,当真是帮不得什么忙,所有功劳,全是自己流着血汗挣出来的!
偏这陈灏,一到邕州便长病不起,莫说出力,怕是连口水都未曾出过,居然有这般大运道!
平叛梁炯是为大功,守住邕州是为大功,逼退交趾一般是为大功。
李富宰手段残忍,交贼奸邪酷厉,钦州、廉州惨状,已然尽数呈于御案之上,若是朝中视为不见,将来颜面何存,又待将被屠百姓置于何地!
按着朝中的议事风向,攻打交趾之事,待得广南稍待平定,便要提上案头。
届时领兵的会是谁?
自然是陈灏!
想到这一处,范尧臣实在是不嫉妒也难。
有时候,做官除却要看能耐,一般也要看命。
原本只是外出平个叛而已,谁会知道到得后头,会牵出这样多事来。
广南那一处,在旁人看来是刀山火海,血雨腥风,可在范尧臣看来,却是一个又一个的大功,等着人去捡!
重建州城也好,开边拓土也好,俱是名利双收的好事,一旦这些做好了,桩桩都是政绩,何愁不简在帝心,何愁不青云直上,何愁不千古留名?!
只可惜自己没有几个出挑的子侄,也没有几个靠得住的晚辈!
如果当年自己才得官时,能有这样的机遇,何苦爬得这般辛苦!
范尧臣还在想着,殿中天子与诸臣一来一往,一奏一对,却是已经把广南几个官员的新差事定了下来。
眼见就要日落西山,崇政殿中的议事终于告一段落。
范尧臣回到府上时,天色已经尽黑。
他进屋一看,却见桌上除却家中往日吃的,另有一大盘子才烤出来的乳豚肉,看着金黄灿灿,连皮带肉的,还冒着油光。
范姜氏已是吃过了,却又陪着坐在了桌边,道:“秀府特给送过来的,不想今日朝中这样忙,你半日不回来,他等到亥时二刻,因真娘此时乃是双身子,不同往日,便先带着人回去了。”
她言语中称呼小女婿的字,十分亲近喜欢的口吻。
范尧臣听得又是杨义府的手笔,往时最多也就是心中一哂,不会多做计较,可他今日才从崇政殿议事归来,两厢一对比,不由得忆起当日自己想方设法将人塞进平叛军中,却被那小女婿拿各色理由推拒的事情,有些不舒服起来。
好好给铺了路,却被人弃如敝帚,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他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拿了筷子,也不去动那自己一贯喜欢吃的烤乳豚肉,只挑了几个旁的菜吃起来。
范姜氏同丈夫几十年的夫妻,如何看不出来对方别有心事,她不晓得其中另有内情,只道:“这女婿哪一处又惹到你了?踏踏实实在衙门里头当差,事情做得也出挑,上回张翰林不是还夸他‘机敏善辩’、‘是为奇才’,怎的到了你这一处,倒是只给个面子情了?”
范尧臣只低头吃饭。
他虽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却不想因为女婿的问题,同老妻拌嘴。
也没什么好说的。
然则他不吵,却不代表范姜氏就此闭嘴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就是觉得女婿不听你的,当日不去广南,拂了你的面子?此时回头来看,难道却不是他做得对,你做得错?”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范姜氏对杨义府这个女婿,确实是挑不出半点毛病,只觉得丈夫这个态度,十分没有道理,复又道:“你且看,从前若是听了你的安排,去了邕州,此时城破,哪里还有命在?你待要置真娘于何地?”
再道:“眼下不论他是为着咱们女儿也好,有私心也罢,留在京城当中,一来官途也顺,二来女儿也高兴,岂不是好?怎的还要摆这样一张脸。”
范尧臣今日在崇政殿中议了一天的事,听着天子对陈灏也好,顾延章、张定崖也罢,口中诸多夸赞——这也罢了,他好歹也是宰辅,不至于这点容人之量也没有——可一面夸那边,一面又催着自己给邕州运送物资,这就十分恼火了。
此时才开春,恁多事情排在后头,天子今日催这样,明日催那样,样样都是着急的,只要有一桩做得晚上半分,就要被人盯着挑出来大说特说。
本来就不好熬了,还要加上广南那处的繁杂事务,如果对自己有好处也就罢了,偏偏是去给陈灏这个对头送助力的!
弓着腰叫对家踩着自己的头上位,哪怕再说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范尧臣也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眼下本就不太舒服了,还要给老妻掂出来说,范尧臣再忍不下去,只道:“他若是听得我的话去广南,此番回来,莫说一个京官,过上三年五载,说不得一个知制诰都能到手!”
范姜氏听得一愣。
范尧臣复又道:“这许多女婿,你可见我对谁同他一般?从前那些个寻得早,本就资质寻常,我也不去强求,踏踏实实同女儿过日子便罢,可这一个,自己心思也大,要得也多,偏什么都不想做,一味投机取巧!
第580章 不满
“邕州那一处,今日朝中已是有了消息,城是守住了,陈灏也大好了,交趾也退了,只要把城中上下拾缀起来,便是又一桩大功!”
他把筷子放下,连饭都不想吃了,道:“将来讨伐交趾,若是他听了我的话一同南下协理转运,届时顺理成章便能留在后方,既不用遭罪,又能有大功,难得有喂到嘴边的肉,张口便能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