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像吴益这般外任经历蜻蜓点水,单单靠着御史台中资历攀爬,纵然在文人眼中厉害无匹,可当真要用起来,便上不得台面了。
  也正是因为这一桩,一旦郭世忠把他甩开,天子又将他踢到一边,又因原来就身上背着重罪,如果再没有人拉扯一把,被贬罚出去,他便再无回朝之日。
  吴益早已不再年轻,他站在班次最末,刚开始只觉得气血上涌,太阳穴两侧又麻又胀,到得后头,已是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两条小腿肚子全在发抖。
  他用力咬了咬舌尖,只求尽量保持清醒,不要在这崇政殿中站立不稳,闹出御前失仪来,脑子里头轰隆隆的,朦胧之间,只一个念头越发清晰。
  ——广南也好、荆湖也罢,便是川蜀,他也一处都不去!他要留在朝中!他要在京畿!他要进两府!
  ***
  “……水、陆两军并发,陆地先行……臣以为当以九月末为时,待得南海海面平稳,再行进军……”
  “当早派使臣,出占城、真腊,请两处同援,总不能出力,却也能稍作牵制……”
  顾延章没有功夫去理会立在班次最末的吴益脑子里头在究竟在想些什么,即便南征交趾这样的大仗他无份参与,也不可能从中得功,却并不妨碍他帮一把陈灏。
  归根到底,做这些事情,帮的其实并不是陈灏,而是广南的百姓。
  只有毕其功于一役,将交趾彻底打垮,广南边境才能真正平安。
  顾延章与吴益不同,他南下邕州之前,便仔细研读过广南相关文书,虽说他一直在学士院中修赦,手中事务繁多,可季清菱早将所有能搜集到的两广、交趾情况一一整理出来,供他参详。
  去得广南之后,因陈灏重病卧床,又遭交趾围城,后又要重建州城,他一个平叛军中的转运副使,在军务、州务方面,比起做通判的李伯简,不晓得要繁重多少倍。
  等到后头任了钦州知州,广南西路经略副使,他更是处处用心,时时注意,又与军中众人议事过无数次,此时站在殿上,将南征方略一一说来,同吴益方才夸夸而谈相对的,他每一条,每一点,都是细节得能落到实处,朝中眼下立时就能做到的。
  赵芮听着听着,身体已是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
  纵然顾延章声音清楚,音量适宜,殿中也不过十余人而已,他又站在当中,叫赵芮听起来毫不费力,可这一位天子还是心急不已,只想叫这顾卿站近一些,再站近一些,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漏掉了哪一点。
  黄昭亮站在一旁,面色却是渐渐有些难看起来,心中也生出些微不妙的感觉。
  ——原先把这一个召回来的时候,只想着叫他腾位子,虽然早已听说过朝中这一个新进状元郎的事迹,可是却从未放在心上,只以为多半是旁人吹嘘而已,然则此时看来,当真不只有两把刷子……
  派遣使者出占城、真腊,并不是什么特别办法。
  距离上回李富宰带兵攻打占城,不过数年而已,至于真腊,更是从来都与交趾不对付,百余年来,打打停停,两国就没有消停过。这两个虽然都是小国,却是与交趾有仇久矣,若是大晋当真派兵讨伐交趾,只要提前遣使过去,想要说服两国出兵牵制助讨,并不难——
  确实是惠而不费的事情。
  他抬头看了看上头赵芮的神色,心念一动,原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一一回想了一下,这才慢慢琢磨出味道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立在殿中,条分缕析,细细而谈的那一个官员。
  认真、沉稳、老练。
  年轻得可怕。
  黄昭亮的神色顿时有些复杂起来。
  他不记得这一个状元郎的年岁,但是其人当日夺魁之时,他还在泉州任官,当时看过邸报,仿佛是籍贯延州,当时应是还不到二十岁。
  便算他当时已是二十,满打满算,到得今年,应当也最多二十三而已。
  用沉稳、老练来形容一个才得官三年,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一定以为是谁人在胡言乱语罢。
  然则亲自站在此处,见得这一个新进侃侃廷对,黄昭亮却是找不出更合适的词来形容。
  简直老练得叫人惊讶。
  他提出的所有建议,并没有一桩是叫人听来耳目一新,振聋发聩的,只要回去翻一翻从前战事宗卷,战略方法,或是去问任何一个打过多几场战的老将,都能找出成功过的前例来。
  然则正因如此,黄昭亮更觉得可怕。
  这小勾院提出每一点建议,都正正能凑得上南征交趾之中遇上的问题,筹措粮秣、征召徭役、后勤转运、行军、列阵、运船,从大到小,从整体到细节,他都说得流畅而娴熟,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胸有成竹。
  而更可怕的是,黄昭亮带过兵,也打过仗,一般协理过后勤转运,他比上头的天子更知道,此人提出的建议究竟有多可行。
  不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便能达到一定的成效。
  便似遣使去往占城、真腊,只用给出一点点金银,一两个虚衔,便能换来几千的兵力,若是使者挑选得当,便是讨来上万援兵,也不是没有可能。
  占城与真腊两国都与交趾相邻,只要叫他们在后方牵制,扼住交趾要路,纵然不能扭转战局,却一定是不小的助力。
  怨不得天子喜欢……
  不折腾,不胡来,提出的对策都切实可行,纵然并不新颖,却也正因并不新颖,显得要做起来格外轻易。
  黄昭亮在政事堂已久,纵然因为得罪了张太后,被发贬出京许多年,可他的能力却是一直都在。
  他比平常人更能看出这些提议的价值。
  ……这样的人才,怎的会跑到陈灏麾下?
  他不禁偏转过头,瞥了一下身旁的范尧臣。
  这二傻子,这样的人才,必不是一夕之间一蹴而就的,应当早有征兆。
  自家从前眼瞎,是因为多年在外,无空接触,可这姓范的日日都在京城,见得如此才俊,为何不去收拢,偏偏招了一个只金玉其外的人为婿?
  这同买珠还椟有何区别?
  若是自己在京城,绝不会放过这一个!
  可惜叫他姓了陈……
  如此,便不要怨自己手狠了!
  想到这一处,黄昭亮却是忍不住自嘲起来。
  自家是不是太过紧张了?
  一个小小的七品官而已,天子再看重,又能如何?
  能入堂还是能入院?
  一个都不能!
  偏他头上顶着一个杨党……不,而今已经要改成陈党了的名号,回得京中,叫自己不拿他做下马威都不行。
  ——虽只是一个七品官,可有天子看重,又有从前的功劳垫底,若是任由他坐大,收拢了已是群龙无首的陈党,等到将来交趾功成,自家派过去的人,还能从陈灏手下抢回多少功劳,却是不好说了。
  黄昭亮还在琢磨,顾延章却是继续往后说着:“……应调派军马南下,广南、交趾虽多山岭,然则越往升龙府,地势越平,一旦过的富良江,便要步骑合发,选精兵乘大筏猛攻……”
  ——又一回提到了骑兵。
  沉寂已久的郭世忠终于又站了出来,反对道:“陛下,时至今日,我朝三十余处群牧司,蓄养马匹不过数万,能上阵之马匹则是更少,邕州请调马匹一万,一则广南、交趾多山岭,又是南地,群牧司多在西北,臣恐此等生畜届时水土不服,又恐难为大用,马匹贵物,蓄养不易……”
  他话才说到一个转折处,却是忽然听得对面顾延章应承道:“枢密所言不虚……”
  才见识过方才吴益如何被顾延章下套,郭世忠听得是他插话,又是顺着自己的话音,小心肝都禁不住抖了三抖。
  顾延章已是继续道:“只是水土不服,却不是一桩一以贯之的事,正是南人往北、北人往南,皆有水土不服,只是此等病症,皆能痊愈——君不见陈节度,便是水土不服,复又痊愈之人?人如此,牲畜亦然,正因这般,才要早日将马匹送往广南,使之适应当地水土。”
  他顿一顿,复又道:“钦州、廉州遭交贼屠戮,百姓十不余一,田地荒芜,山头漫是野草,正可设两处群牧司,一来可将荒地应用,二来亦可雇佣当地劳力做工,过得两载,百姓归拢,南下讨伐之战也已成功,自可将田地退还……”
  竟是把马儿扔到哪里吃草都想好了!
  顾延章上前一步,对着赵芮道:“陛下,南征交趾,骑兵必不可少,交趾有象阵,其战象如山,足、鼻能撼千斤,人力不得近,唯有用得训练有素之骑兵,以强弩猛射,再用大刀砍之,方能破解!此事臣口述无用,过得几日,当有一人演练,陛下尽皆可知!”
 
 
第654章 象阵
  今天活动结束了吗?
  ***
  骄阳似火。
  刚过寅时,一轮烈日已是破云而出,不过两三个时辰,便晒得地面发烫。
  这本该是人人都在屋子里头躲避日头的时辰,可前一日同一个时候还行人寥寥的南熏门外,早已人头攒动,男女老少密密麻麻地挤在一处,或踩着马扎子,或垫着脚,有小儿甚至坐于父兄的肩头,哇哇地打着手叫嚷。
  街上人声鼎沸,不少小贩缩着身子,艰难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面挤,一面挥着手里的东西呼道:“草帽子!茅草帽子!不过花几个炊饼钱,得我这一个帽子,日头再大也不怕暑气!卖一个少一个,卖完再寻不到了!”
  天气甚热,太阳甚大,来的人多半是临时起意来的,一点准备都没有,晒了这半日,不少人全身是汗,只是此时挤得出去,待要回家拿了帽子来,哪里还有此时站的前头的位子,有人便把那些个卖帽子的招来,问道:“你这草帽子几文钱一顶?”
  贩子答道:“你带着娃,看在娃的面上,给你算便宜些,八十文一顶罢!”
  问话的人立时惊得眼珠子都快瞪裂了,叫道:“你这是哪一处的响马转来做京城生意了?天子脚下,乾坤朗朗!八十文一顶草帽子,你怎的不去抢!”
  那小贩陪笑道:“我这草帽子扎着三层,同别家一层草全不一样,你再看我这挤进来,跑腿钱总给我两个罢?”
  一面说,一面辛苦地侧过身,把早已湿透的后背露给他看,又道:“你看我这一背的汗,竟是二十文也不值?我给您三十文,您且往外挤一回瞧瞧!”
  再道:“这样大热的天,我这帽子已是公道价,你问别家,只有更贵的,看你带的这小儿,脸都晒得红了,莫不怕回家中了暑气!”
  一来二去,到底帽子被杀低了十文价,小贩用比平日里头三四倍高的价卖得出去。
  至于卖马扎子的、卖清凉饮子的,卖手帕子的,也在里头挤进来又挤进去,把往日一个月的钱都在这半日赚够了。
  另有做旁门生意的,却是时不时逮着街道上穿着略体面的问上几句。
  “老员外,我在晴明楼上头包了一个雅间,就在第二层楼上,恰恰面着玉津园,正能看到里头样子,只隔着十几丈,清清楚楚,又有屋顶遮阳,又在高处,可不比在此处同那许多人拥挤好上十倍百倍?”
  一旦对方搭了话,他便回道:“一人五百文!哪里寻得到这样好的价,去晴明楼里头包个雅间,少少也要二两银子起,加上茶水吃食,怕是五两也打不住,虽说您也不看中这一点钱,只是眼下这般匆忙,玉津园又不给进去,旁的地方仓促间也寻不到合适的地方可以看得到里头,倒不如跟着我一处来罢!”
  南熏门外比肩继踵,人声喧天,几处地方数一数,竟是成千上万人集聚与此。
  很快,本就鼓噪不已的人群里头又爆发出一阵喧闹声,人人往右边转过头,想要挤上前去。
  只见从远处驶来一二十辆四马齐驱的马车,车身乃是大且空的木笼子,里头关着脚上套着镣铐的巨兽。
  有人高声叫道:“快看,白象!”
  另有人笑他:“你怕不是瞎了眼!那哪里是白色!”
  木笼子里头的大象象身呈灰黑色,仿佛糊了一层厚厚的泥土,与玉津园中往日能见到的西域进贡的白象全不相同,也与坊子里头的用来杂耍的温驯大象不同,只这短短的一段路,不知是被周围围着追上来看的百姓激怒了还是怎的,好几头都在大笼子里头左撞右,差点把马车都给掀翻,又从鼻子里低低高高的示警“哞”叫,其中饱含着凶悍之气。
  挤上前去的百姓好险被半翻的车厢给压倒,听得那大象嗷叫,声音可怕,直直要钻进耳朵里头一般,人人吓得连忙往后退。
  护送马车的护卫们赶忙上来将人群驱散,又把车身给扶得正了,急急往玉津园中驶去。
  众人簇拥着往前跟,又不敢凑得太近,又不舍得离得太远,直到象车彻底进得园子,百姓们才又涌回了原来的位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那便是交趾的战象罢?果然同京城里头杂耍的不一般!”
  “打仗的,同给你耍的,能一样吗?你瞧见那眼睛没,铜铃一样大,比那强盗还凶,那才是真正野兽,瞪着你,像要把你吃了,好生吓人!”
  “噫!那象头同山一样高大!这要怎的打?!”
  “一头还罢了,我听说他们说,交趾的象阵一次能有成百上千头,若是一齐扑过来,压也能把人压成肉泥啊!”
  一群人议论纷纷,忽的听得有人叫道:“快看!那是不是内殿班直!”
  他才叫得出来,已是见得前头靠得近的人纷纷矮了下去,跪倒一片,又响起一阵阵的山呼之声,只听得“万岁!”、“陛下!”不绝于耳,几可震天。
  郭世忠一面带着众臣从玉津园中上前相迎,一面在心中腹诽这些个百姓吃饱了撑着没事做,闲得发慌了,才个个聚在此处。
  赵芮很快下得御驾,他免了臣子的礼,却是抬头四处环视了一圈,对着其中一人召道:“顾卿!”
  顾延章几步上前,还未来得及说话,已是听得赵芮又道:“象阵在何处?”
  一群人带着数百名禁卫往前行去,很快便进得一片校场当中。
  校场里头用木栅栏扎扎实实围了七八围,外头又有禁卫圈守着看护,层层把守。
  等到赵芮落座,数十名官员也各自归位,终于有人牵着大象走近了校场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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