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听得声音,跟着转过头去,奇道:“不像是陈家人啊。”
有眼尖的人道:“后头那个小娘子长得好俊俏。”
“油伞挡得这样死,还能看出长得俊不俊俏,你是长了双鹰眼不成?”
另一个小杂役则是有些发酸地道:“没瞧见她那是妇人打扮么,再如何俊俏,也与你不关事,倒不如旁边那个梳着姑娘头的,好歹还有个盼头!”
“见到长得好的,没那运道娶回家,竟是看都不能看了?”前头那人没好气地撇嘴。
又有人附和道:“旁人锅里的同你有甚干系,自家碗里的才是你吃的,我看后头那个相貌虽说普通,倒是蛮和气的,也是个姑娘头。”
饶是天气极冷,雪又一直下着,也没能挡住几个年纪轻的对着妙龄女子品头论足。
老唐听得好笑,道:“你们这些娃,才断奶几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德行,还敢在此处啰嗦。”
登时有人不服气起来,道:“唐叔这话我不爱听,瞧她们那一身打扮,不过寻常布料,也未见戴着什么好首饰,莫道我只是说得两句,便是当真配了,也未必谁比不上谁,怎的就不知深浅了?”
不待老唐说话,旁边的老杂役就笑了起来,道:“好个蒋林!说你你还不服气了,谁教你看人只看衣裳打扮的……”
蒋林把眉毛一皱,正要反驳,眼见人就要走到面前,便住了口,先见得一男两女先后行过,七八步后却是跟了两个小娘子,右边那人手中撑着一把油伞,因寒风方向刁钻,她正从伞中探出头来,好似在调整伞面,露出一张圆圆的脸,果然有五六分相貌。
那女子一心看着风向,想是没有留意足下,不知怎的,忽然趔趄了一下,“哎呦”着立地一扑,狗啃泥般栽倒进了雪地里。
她人一倒,手中油伞自然就跟着掉到了地上。
一旁的小娘子反应极快,口中叫着“秋爽”,刹那间已是将挡在两人中间的油伞拨开,把人半架了起来。
蒋林站得近,下意识上前几步,帮着一同将人拉起,然则腰还未来得及直起来,便听得有人问道:“不妨事吧?伤到了哪一处?”
那声音清泠如溪流,却又带着关切,听得人心中生暖。
他忍不住看了过去。
对方也弯着腰,好似在倾耳听跌倒女子说话,一错头,正对上他的视线,便温声道:“多谢小哥搭手,辛苦了。”
她微笑着道了两句谢,语气真挚恳切,一张脸给下头皑皑积雪映着,白得仿佛透明的一般。
蒋林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唯恐不小心一口气吹得大了,将对方给融化掉。
那小娘子穿着棉袄子,通身是一色的深青,上头连一点绣花都没有,可不知为甚,明明是四处可见的粗陋衣衫,在她身上就显得格外干净。
蒋林自小就胆子大,又兼青春暮少艾,平日里遇到同龄的小娘子,但凡齐整些的,都要多看两眼,若是相貌出色,说不得还要寻个借口凑上前去搭几句话。
然则此时见得对面的女子看了过来,莫名的,他竟是忽然生出几分自惭形秽之感,一时竟无措忘言起来。
天气太冷,烧水又费柴,自家已经许多日不曾洗澡,衣衫自然也没有换,又时常被打发在衙门外清扫,裤子上早叠了一层又一层的泥点,袖口处也是厚厚的黒渍。
他有些懊悔,不自觉想要整理一下头上的幞头,抬手却先碰到了头发。
油腻腻的,脏得蒋林的脸都要红了。
不过眨眼功夫,前头的一男二女已是回过身来,跌跤的女子也站直了身体,好似已经缓了过来,拍了拍衣裙上的雪渣子,跟着上前道谢。
蒋林也不记得自家回了些什么,只不住偷偷拿眼睛瞄着那青衣女子,等到反应过来,人已是走得远了。
后头一群人围了过来,一名小杂役在雪里扒拉了几下,拖出一把铲子,笑道:“蒋林,你把人绊了,还在这一处装傻!”
他这才醒出来自家两手空空,原来地上的当真是方才落下铁铲,却只好讪讪地笑,一面还忍不住超前看着青衣女子的背影,口中喃喃自语道:“这样面生,怕不是张家的小娘子罢……”
这里还围在一处,不远的地方已是传来了达达的马蹄,并车轮轧在雪地上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了过去,果然见得迎面来了两辆马车。
车子一掠而过,停在了衙门口外几丈远,接连从上头下来了不少人。
老唐指着当中的一个道:“瞧见那个穿羊皮袄的不曾?”
几人连忙探头去看。
“那便是张大夫。”
众人还未来得及回话,又听得后头一阵马蹄声,这一回倒是人人都认了出来。
“是陈员外家的!”
“两家竟是在门口撞上了!”
“怕不是要打起来?”
“衙门口,谁敢打?莫说咱们还在此处站着,里头一堆的水火棍等着呢!”
“杀父之仇,不打难道就这样干看不成?”
这一厢几个杂役争得热闹,那一厢两家人早进了门。
正主到了没一会,路上的行人渐渐就多了起来,三三两两都是往衙门走的。
大冬天,又下了这许多日的雪,祥符县中少有消遣,难得遇上场官司,除却与两家人有些相干的,不少闲汉都跑来凑哄。
升堂鼓响了没多久,人都涌到了大门外。
雪日日都能扫,哪里比得上看热闹要紧。杂役们纷纷收拾了东西,也跟了进去。
大堂早已开始审案。
姜知县高坐在上,对着下头问道:“陈四渠后颈长针究竟有何内情,你莫要欺瞒,从实招来!”
张大夫皮面已皱,发须皆白,不过面色红润,看着倒是挺精神。他颤巍巍行了一礼,禀道:“好叫官人知晓,小人当日虽是给那陈四渠看过病,也施过针,可并未扎针颈后……”
他说了一通医案,最后才道:“小人虽称不上什么名医,可这许多年行医谨小慎微,无论用针、用药,全数按着医理而来,风府穴乃是脑后大穴,那陈四渠脑中并无疾病,人虽昏迷,更多却是疾在肺腑,眼下寻不出从前医案作为明证,可问诊之时却有陈家不少人陪在一旁,断无不知之理。”
***
秋爽挽着秋露的手,也不嫌方才磕到的膝盖疼,正津津有味地夹站在人群中听闲话。
“当年那陈四渠一死,张大夫就带着家小逃去了临县,依我看,全因心里有鬼,不然他行得正坐得端,如何要躲着?”
“放屁!陈家早把张家大门都砸了,十几个好汉日日在外头堵着,他不躲开,不要命了?”
“谁说不是,如同张大夫这样的,当年虽说不够老成,已是不容易得,你听过春平巷的苏家不成?”
很快有人接道:“可是种黄牡丹那一家。”
“正是了,如今是发了家,从前也穷得很,他家大儿子,同原配生的那个,原不过在京城给门园子做短雇,后来得了怪病,在京城里头没能治好,只能接回来,看了不知多少个大夫,全不中用,后来请得张大夫去——其实不过死马当活马医,谁料开了药下了针,一二月后,人居然能吃能睡,慢慢好了起来。自此一回,传得开了,许多遇得疑难症,就愿意请张大夫看诊,倒也治好了不少人……”
“那他作甚要拿针杀陈老员外?”
旁人回道:“当年陈四渠被捉进牢中关了那许久,又是大冬日的,早去了半条命,况且无人看着,出得牢房,多几根骨头、少几块肉都是常事。他出来时眼睛都是闭的,也没机会与人说话,鬼晓得是怎的一回事。”
又有人道:“便不是在牢里的事情,死后给陈家补了一针也难说……能作证的都是陈家人,张大夫如何说得清。”
“可陈家何苦要给那陈四渠扎死后针?也说不通啊!”
堂内还在审案,外头看热闹的闲杂百姓进不去内堂,只好围在一处大谈特谈,唯恐旁人不知道自家懂得多。
姜知县问完,复又转向陈家长子道:“陈四渠已死多年,尔等当初为何不去上诉,却到今日才来?”
陈守道:“小人父亲向来身体康健,当日不过在牢中住了十数日,如何会才出狱便一病不起?况且他死前口吐白沫,又手脚抽搐,从前小人年幼不知事,去询张大夫不得答复,便不再追究,而今过了这许多年,再往回想,只觉十分不对,复才起意开棺验尸……”
堂上一问一答,无论陈守也好,张大夫也罢,俱是各执一词。
张大夫辩白道:“我与那陈四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杀他于我有何好处?”
“咸平二年你还在天元堂里蹲着坐馆,赁了个太广路上的一进陋屋搭棚子睡觉,等到咸平三年搬去临县,立时就能买屋置,是哪里变出来的银钱?”陈守骂道,“姓张的,我敬你是个老的,不要给脸不要脸!”
张大夫遽然变色,气道:“老夫行医数十年,凭着医德医术立足,世间不全是狼心狗肺之徒,总有知恩图报之辈,难道攒了银钱买个屋舍也不行吗?!”
陈守冷笑道:“你家还没那个祖坟!”
他转头对着堂上姜成德道:“好叫官人知晓,这姓张的原与人串通好了,做出个医术高明的模样,却是个钻进钱眼里的,他收得旁人的好处,一双手又毒又辣,拿着针不救人,竟是害了我爹性命!”
张大夫怒道:“公堂之上,你竟发如此诳语,你说我害你爹性命,可有证据?!”
“那断针难道不是证据?!当年除你之外,我爹那一处哪里还有他人近身?!”
张大夫到底年纪大了,陈守仗着自己音高声壮,连着几轮逼得对方话还没来得及说囫囵,又给压了下去。
堂上一时全是陈守的大声控诉。
第796章 闲话
姜知县一拍惊堂木,口中喝一声“肃静”,也不叫他们再说话,当堂问起案来。
他问案甚是细致,其中涉及诸多细节,陈守对答如流,张大夫却是常常支支吾吾,一时说记不得了,一时又说时间久远,好似是这样,好似又是那样。
堂下的百姓原本大半都认定张大夫受了冤屈,可这一场堂审听完,竟是不少人都转了想法,暗觉陈家也许霸道了些,却未必没有几分道理。
陈年旧案重审,还攸关人命,自然没有一蹴而就的。接近午时的时候,衙内便宣布退堂。
外头聚拢的人三三两两散了开去。
众人一面往外走,一面不忘就着堂审的细节讨论。
“陈家若真是有心诬陷,从前便告了,何苦要拖到现在,肉尸都变做了干尸……”
“不是当真有大冤屈,谁人肯给先人开棺验尸?便是不图祖上坟头风水,多少也要为着亲爹着想罢?这一撬,墓碑都要给打翻了,等同砸了陈四渠的供碗,以后没得饭吃,晚间要去敲儿孙门的!”
“你听没听得陈守话里意思,莫不是张大夫从前同那种黄牡丹的苏家有什么来往?”
“早猜到了,京城里头多少名医,别个都治不好,偏他能治好?他是张医圣再世还是孙药王重生?当真有那个能耐,能在咱们祥符县里头坐馆?早被请到京城去了!也只有那等没脑子的傻子才会信!”
“……何大,头前不是你说那张大夫‘虽不够老成,也已十分难得’么?”
……
……
“我呸,你那是什么驴耳朵!老子几时说过那样的话!”
秋爽同秋露站在一旁等人出来,正巧见那“何大”一张涨红的脸,险些要笑出声。
二人候了片刻,待得人群散尽,侧门里出得一男二女,连忙迎了上去,口中齐唤了一声“夫人”。
原来那青衣女子正是季清菱。
秋露站了这半日,脚都有些僵,忍不住在地面用力跺了两下,问道:“夫人的手炉还暖不暖?我这一处带着有炭。”
季清菱摇了摇头,道:“不妨事,先回客栈罢。”
一出衙门,外头才清出来没多久的路面已经又积了一层的雪,冷风呼呼地往人脖子里灌。
几人一大早出门,又在衙门里站了许久,均是又冷又饿,走了一阵,季清菱也觉得扛不住,便打算就近挑间干净的食店,进去凑合一顿。
此时正当饭点,众人走了好几处地方,才找到张空桌子。
等到他们坐得下来点了菜,围坐着喝茶取暖,忽听得一旁挨着的桌子上有人说话。
“而今的官,岁数是越来越小了,从前的县官没有五十,也要四十,今日堂上那一个,看着那面皮,怕是最多只三十出头。”
季清菱忍不住转头去看,却是见得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
那人穿得十分体面,手边放着一根烟斗,倒是没有点燃,正边用筷子搛小菜边同身旁的友人说话。
那友人也是相同年纪,面上笑呵呵,看着十分可亲。他右手手肘支在桌面上,擎个酒杯要喝不喝的模样,笑着回道:“这回你却是走眼了,那却不是什么县官。”
烟斗老汉奇道:“今日审的乃是命案,除却本县,当要封邱县过来督审。”他也不吃菜了,把筷子一放,似乎一心要争个所以然出来,“封丘县里头能过来的,便不是县丞,也得是个推官,总不能只派个主簿罢?”
言语中十分不把主簿放在眼里。
拿酒杯的人笑道:“主簿自然也算县官,今日也在堂上,不过我说你看走了眼,却不是说这个……”他一口把酒底啜了,又道,“你说只有三十出头那一个,乃是大理寺来的,姓杜,听说是复芝家的孙女婿。”
听到这一处,季清菱慢慢把手中的茶杯放了下来,朝着正在说话的秋爽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烟斗老汉“啊”了一声,仿佛吃了一惊,却是很快反应过来,拍着大腿道:“是了,今次乃是大理寺翻案,正该那一处遣人同封丘县一并监审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