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义愤填膺:“他一个卖烤鸭的能掀多大风浪?这里头准有事儿,指不定又是替罪羊。当朝皇帝暴虐无道,这姓杨的狗官助纣为虐,使得咱们百姓跟着不太平……”
一个老婆子擦着迎风泪:“造孽!这年关见血可是要冲撞众路神仙,明年日子难过哩。”
嘁嘁喳喳附和声起,沈泽棠略站了站,才朝徐泾低命:“回吏部。”
即辄身入轿,荡下棉帘。
有人似乎察觉到甚么,忽而转首朝后看去,只见得一顶青檐黑帷四人抬暖轿,已入了灵镜胡同深处。
……
田姜领着沈荔来给沈老夫人请安,到的晚些,只有沈老夫人歪坐在炕上,闲听丫鬟夏婵唱小曲儿。
她招呼田姜和沈荔身边坐,笑指着炕桌一只碟儿道:“这是老二带回的蜀地腊肉,厨房切点上笼蒸了,闻着倒是香喷喷的,可惜我吃了塞牙,你们也尝尝,不同于京城铺子里卖的味道。”
田姜瞧那腊肉,瘦的色若胭脂,肥的晶莹透亮,挟起片儿吃,咸鲜滋味绕舌,沈老夫人看她爱吃,想想又说:“这虽然好吃,到底是烟熏火燎入重盐制的,你怀着身子,图个鲜吃点可以,却不能吃多。”
田姜晓她是疼爱自己,笑着答应,沈荔专吃那腊肉皮,十分有劲道,嚼得很香。
都看着她吃相笑了,沈老夫人摸摸她的发,笑道:“我那只黄花狸猫儿,昨产了一窝崽,你不要看看么?”
自然是要看的,沈荔下炕趿鞋,兴奋的随夏婵去了。
田姜便知晓沈老夫人是有话要同她单独说,果然待房里无人,她才深叹口气:“我最近闻得关于你些流言,你若不知就罢了。”
田姜摸摸肚儿,神情平静:“府里后宅四方天地,总是能知些一二。”
沈老夫人接着说:“我心底是极不悦的,已经训诫过丫鬟婆子,把两个老嬷嬷撵了出府,应无人敢再乱嚼舌根。”她顿了顿:“你这丫头常来问安,竟是只字不提,日后受了委屈,跟我直说就是,你不好出面罚她们,我来替你出头。”
田姜笑着颌首,其实她并未放在心上,便是真的要追究,也毋庸劳烦老夫人的。
她想想道:“正要与母亲商量,原是我与三弟妹一起办年事,昨几个管事来禀报,三弟妹病症在身起不得榻,这般倒不好再叨扰她。”
沈老夫人沉吟片刻:“这样也罢!此次治办年事我来协助你,几个管事我也会提点她(他)们听你诫训,你若做的得体,日后府中之事你也可接管太半。”
田姜连忙谢过,沈老夫人怕她心生胆怯,遂宽慰道:“办年事说易也不易,说难却也不难,你记得这几桩事办妥就大体好了。”
“一桩送节礼,我的自去主张不用你操持,沈二沈三和沈五的你犹为要上心,身份不同用意不同,那节礼的丰俭也应各有千秋,你拟单子时可与他们相商,却也不尽然全听他们的,量力而行并重。”
“二桩欠收还,这一大家子上百口开销维持,素日定也有许多赊帐,记得年关前一样样还清,只有有借有还,明年再赊才会不难;还有人欠我们的要记得算分明,一样样讨回也不能吃亏。”
“三桩采买年货,量裁新衣,置办年菜,要准备敬神祭祖,拜年请客的这些费用需得筹措,此趟再不能如往常般全由沈二摊,问各房讨年钱,你需得精打细算不多不少,一次讨完了事,省得再打嘴皮子仗。”
第伍贰玖章 吓唬她
沈老夫人讲得仔细,田姜听得用心,窗前日光穿树过,待她从福善堂出来,已是半庭新月黄昏。
却也不回栖桐院,而是朝崔氏的院子走,远远大门前,三爷穿簇新的宝蓝缂丝团花直裰,背手在嘱咐玫云甚么,一个厮童挑着只担子等候,田姜拉住采蓉站在梅树下,望见三爷摸摸玫云的脸颊,辄身朝前走,厮童随后跟。
待他们消失月洞门外,田姜才继续往崔氏房方向去,玫云脚已跨进门槛,听得身后有人唤“玫云姐姐”,扭头看来人,连忙缩回脚,笑着迎上见礼。
田姜边走边语气关切问:“听管事说三夫人病了,我来瞧瞧,可请医官诊过没?”
玫云禀话:“昨蒋太医来过,看了脉息,观过夫人气色,又问我病源,他同三老爷说了些,终道需卧榻静养,开了药方子,每日两次煎服,过春分后应无大碍。”
说着话近了里间房门,小丫头忙打起帘笼,崔氏听得响动,命守旁的嬷嬷扶她坐起,田姜紧上前坐榻沿边,拉她的手道:“快别起来,我们这样说会话儿就好。”
崔氏命玫云去斟茶,语气懒洋洋地:“二嫂怎来了?你有孕身的人,可沾不得病气。”
自个手还任田姜握着,欲要缩回却被扣住不放。
“我不忌讳这些。”田姜微笑:“二爷闲时常翻些医书,迫我学点皮毛,三弟妹且让我也听下脉。”遂三指按她脉上,凝神细数脉息,稍片刻换只手又听一回,这才作罢,洗手吃茶,再看向崔氏。
她面容平静,眸光清透,崔氏浑身一紧,好似被她直瞧进心底一般,不由抿了抿唇:“不劳二嫂替我费心,依蒋太医开的方子,几剂药儿坚持吃过春分就好了。我只责怪自己病得不是时候,眼下治办年事正忙乱,二嫂又是初次,不过你且放宽心,若遇着拿不稳的事,尽管来问我就是。”
田姜不置可否,蹙眉淡道:“三弟妹莫要牵挂太多,自个身骨要紧,你这病还需好生调理,否则便是过春分后也难讲。”
崔氏心一提,迟疑问:“二嫂子这话是何道理?”
田姜道:“我听你脉细而无力、虚而不实,按之洪大,再观颜面嫣红,嘴中味苦,为心火燃盛之相;听你呼吸急迫,目赤、偏头痛且眩晕,为木火互生而太旺;再见你腰痛肋酸筋骨麻酥,坐起不便,乃木被金伤所致;玫云说你不思饮食,稍食即胃满喉咯,显见脾胃折损,祸出火土相胜。你金木水火土概已占全,需得静心休养,舒展胸怀,忌惮妒怒忧愁,胡思乱想,若此番不能除根,后边一发了不得,三弟妹实要多警醒。”
她话音将落,瞅崔氏脸庞已由红转白,神情惊疑不定,遂多劝慰了几句,方告辞离开。
……
崔氏被田姜这番话说的怔在榻上,见得玫云端来一碗褐色苦汤,心底烦闷,抬手一推,那玫云躲闪不及,手中一个未稳,但听豁啷一声,药碗摔落,泼湿了一地。
崔氏气骂:“你个贱骨头,被三老爷睡过几日长足英雄胆,连我的药汤也敢摔了,你也不用摔,洒把砒霜在里头,药死我才算真能干,再让三老爷把你扶正,风风光光当家做主母,全让你占足可就满意?”
玫云”扑通“跪下,眼睛红红道:“三老爷未归家时,我央奶奶去跟二夫人说,想和沈指挥使好(注:513章),奶奶现怎说出这样的话将我折煞呢……委实也不愿的,若如此还遭奶奶嫌弃,倒不如我死了干净。”
忍许久的泪水便如撒了线的珠子乱弹!
崔氏一时说不出话来,看她肩膀耸动、小声啜泣模样,俨然如曾经的那个自己。
满腹空落落难言滋味,她揭褥下榻扶起玫云,二人抱头痛快哭一回,待停歇下来后,崔氏才怅然说:“二嫂的话听得我心灰大半,若有日这身子真不济了,你能扶正比他再娶个强,至少能善待我的雁姐儿和溪哥儿。”
玫云低声安慰:“奶奶又胡思乱想,二夫人再能耐,怎比得过宫里的蒋太医,蒋太医说您仅是肝腑火炎兼闷思郁结而已,把那清火舒肝腑的几帖药儿每日按时吃着,不待春分到就会痊愈呢。”
崔氏摇头道:“那蒋太医也不知怎地,往时请他过府很是殷勤,如今却显得冷淡,替我把脉也不如从前仔细,总觉在敷衍了事。二嫂的话我原也存疑,可二爷却不得不信,老夫人生病那年里,他确实在看医书研医理,他又是个极能耐的……”忽儿就说不下去了。
玫云自不知她那缠绵心思,只当其是因病烦恼,想想道:“这几日我抽个空闲,去外头请个郎中来,替奶奶好好地再诊脉一回,便会有定论了。”
哪想得腊月年近,城中有名气的医局闭门歇馆,无名气的则出医价昂更难放心,这般拖来拖去,让崔氏有好一阵子忐忑不宁,这是后话,此处不表。
……
再说田姜从崔氏房里出来,采蓉打起灯笼照路,远处迎面影影绰绰过来个人,欲待要出声问,却见二奶奶已步履飞快朝前走,接着就听那人有些担心道:“天黑路滑你慢些要紧。”原来不是旁人,确是二老爷。
田姜扯住他的衣袖,抬眼奇怪地问:“二爷怎寻到这里了?”
沈二爷把她冰凉小手攥入掌心捂着,嗓音温和道:“栖桐院里无人,我去母亲房问安,你也不在那,夏禅说见你往三房这个方向走,便过来迎你。”
沈老夫人把治办年事跟他说了,崔氏身体抱恙,何氏寡妇抛不得头面,薛氏无用,只能让田姜一己扛,他其实不太想让九儿来做这事,况她还怀着身子……自己的妻儿自己最疼。
“三弟妹病的很重么?”沈二爷沉吟问,或许可以请钱大夫来给她诊疗,可以快些好起来。
田姜把来看崔氏且替她把脉的事说了,又朝他勾勾手指头,沈二爷会意俯下身来。
田姜仰起颈凑近他耳畔:“我故意唬她的……谁让她小病当大病养,不肯和我一道办年事呢。”
沈二爷看她笑眯眯的模样,不禁也笑了,捏捏俏挺的鼻尖儿:“愈发皮了!”
第伍叁零章 终成恨
教坊司。
一席美酒珍馐,秦砚昭与徐炳永围桌而坐。
王美儿在唱曲:“好因缘,恶因缘,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秦砚昭这几日已察觉徐炳永对其疏冷,正暗忖对策时,徐炳永倒邀他来此地吃酒听曲。
“徐阁老……”秦砚昭欲开口,却被徐炳永摆手打断,津津有味跟着打拍附唱,他今日穿件半新不旧绣麒麟的藏青直裰,不曾戴幞头,只额前围网巾,双目炯炯看着王美儿,面色难得柔和,把那浑身暴戾气消淡不少。
半晌过后他才问:“秦尚书可知此曲出自何处?有何典故?”
秦砚昭恭敬道:“此曲出自《四节记》中《陶秀实邮亭记》。后周年间,陶谷学士奉使江南,其恃上国势,端浩然正气态,却被宰相韩熙载以歌妓秦弱兰扮驿卒女戏之,陶谷不堪诱,与其春风一度并赠艳词一首,后被南唐中主李璟,于筵上请秦弱兰揭其此段丑事,至此后他声誉尽毁,仕途终不见起色。”
王美儿唱罢过来,取过青花鸡嘴壶替他们斟酒,再坐徐炳永身侧,悄看秦砚昭不语。
徐炳永又问:“《玉禅师翠乡一梦》这曲近日勾栏瓦舍四处传唱,你可有听过,又是何典故?”
秦砚昭已晓他所问用意,只淡道:“此说的是宁海临安水月寺玉通禅师,因拒庭参柳府尹,被其遣美女红莲引诱,把持不住而破了色戒,使得多年修行终难成正果。”
王美儿忽而抿唇道:“其中四句词儿尤妙,水月禅师号玉通,多时不下竹林峰。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徐炳永嗤笑一声,指腹搔搔她的脸颊,难得逗趣的语气:“自古英伟男儿,悉数栽在你们女子手中,可见红颜祸水无错矣。”
他虽在和王美儿说,一道犀利敏锐的目光却落在秦砚昭颜面上,见他并不接言,索性开门见山:“你很欢喜长卿的夫人!”又道:“我不遗余力提拔你,使你弱冠之年已坐秩品二品高位,若只看重你的才能……你要知道,这满朝文武有才能甚你之上的很多,我更看重的是野心和忠诚,缺一不可。原以为你皆全备,现却心存犹疑。”
秦砚昭怎会不知,数日前沈泽棠引大夫登门入室,谈笑话里间点到曾经提携他仕途之举,无些瓜葛谁会行此善意呢。
心思深沉如徐炳永者,存疑不消定会弃他不用,今番还愿训诫几句,是他还有可用之处,若他的说辞不得满意,后生定毁于此地。
他放下酒盏沉吟道:“实不瞒徐阁老,下官四年前在福建督导修渠筑堤时,与还待自闺中的沈夫人因缘巧会,继而情根深种,但吾有鲲鹏之志,更愿享金马玉堂之辉,遂不再贪恋软红,回京后娶李氏,并由岳父举荐给沈阁老,得他提携任右佥都御史往荥阳总督河道,此去数月经年,再回京,有感与沈阁老道不同不相为谋,后追随徐阁老,与他更无交集。此乃吾的肺腑之言,望徐阁老明察。”
徐炳永目光灼灼看他半晌,忽而呵呵大笑两声,拈髯赞许:“原来此间还有这层渊源,倒应了那句世事无常人亦无常之说。不过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被儿女情长所缚,你做的极好。”他又好奇问:“不过当日府中所见,你却也未完全忘情,那沈夫人姿色,可胜得过美儿么?”
秦砚昭执壶自斟碗酒,仰颈一饮而尽,热辣过喉,他嗓音喑哑:“云泥之别。”王美儿神情丕变。
徐炳永不忤为意,颌首笑道:“你无需这般失落,便听我一句,待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时,甚么少女嫩妇,还不是尽你所得么!那日你父亲肯受吾所用,此时沈夫人……怕早已承欢于你的枕前。”
这话深深将秦砚昭激撼,是啊,瞧他对冯舜钰的柔茹寡断、善心软肠又换得来甚么,换来她被沈泽棠耍手段占为己有,她不以为辱反将心一并给予,现还要给他生孩子……多绝情薄义的女子啊,把他的尊重爱惜弃如敝履……若初时他铁心狠意,强掠她至扶柳胡同结为夫妻,是否她就会如顺从沈泽棠那般,就顺从了他……定会的,就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性子.
秦府追赶冯舜钰似还如昨日景,他满膛火烈,她却避如蛇蝎,至后乖顺蜷在那男子怀里任他揽抱……如今想来胸口仍似撕裂的痛,他可笑的自己都厌弃!
再自斟一盏酒吃浅,他嘴角噙起冷洌,慢慢道:“徐阁老定不知沈阁老……有助昊王反叛之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