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棠沉吟道:“唐同章此法可避人耳目,十三城门中,通济门占地最阔且容人最多,从此处入城最宜。只是对唐同章的官品……吾一直存疑,你连夜赶回南京,嘱咐如画等几严盯其行,若有异动当即斩杀,不必禀吾知晓。”
他顿了顿,神情微凝:“徐炳永按兵不动必有阴谋,为以防不测,西北面人马不忙进城,寻最近镇郡分散隐匿,静待时机即可。”
倪忠拱手应承,沈泽棠再问徐泾:“贾道士现可抵达昊王府了?”
徐泾答曰:“前时接到昊王传来音讯,贾道士已在府中。”
沈泽棠颌首:“那厮精通幻术,与昊王定有大用。”
……众人又深谈许久,听得院墙外击打五鼓,隐约谁家鸡鸣声,窗缝渐透进清光来。
董娘子端来四五盘热腾腾的裂口流油肉包子、洒满白芝麻烧饼及油糖蒸的粉饺,几碟佐食的酱菜,一盆熬浓稠的粳米粥。徐泾倪忠等狼吞虎咽吃个精光,抹过嘴儿齐齐告辞,赶路去了。
沈泽棠轻揉眉宇间的疲倦,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门边顿住步,神情难辨地看向沈桓,淡道:“你真是能干啊……”
沈桓不知二爷怎会夸赞他,却也喜滋滋地谢过:“二爷果然明察秋毫。”
沈容背脊却莫名发冷,瞟一眼沈桓眉飞色舞的态……这个二傻子!
沈泽棠没多说甚么径自回房,舜钰睡得很香甜,小脸红通通的,洒花褥子胡乱褪到腰际。
他脱鞋上了床榻,虽一宿未眠却无甚睡意,抬手去抚她露在外半肩雪白膀子,竟是冰凉似水。
或许因他掌心温热的缘故,舜钰揉着惺松眼儿醒来,见沈二爷坐在自己身畔,穿着秋香色直裰,目光很沉静,不晓得看了她多久。抿起嘴爬进他怀里窝着,衣上有肉包子及油糖饺儿的烟火气,抬手轻描他的薄唇:“怎一夜未睡呢?你这身骨可不是铁打的。”若早知如此,昨晚她也不会和他胡天胡地地歪缠了。
手掌暖抚着她的膀子,沈泽棠默了片刻,才低语:“徐炳永是个大麻烦。”
舜钰便是还有几许困意,此时也被惊散了。
沈二爷从来都是临危不惧的态,极难听他吐漏畏难的话,能这般说显见形势极其凶险。
她努力回想前世里……前世里沈二爷助昊王反叛时,徐炳永早因谋逆大罪被朱煜捕进昭狱,受尽酷刑而死。
而此时徐炳永仍好端端活着,沈二爷却“死”了,没有沈二爷的朝堂,谁又能抗衡他如日滔天的权势呢。
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舜钰心底恍恍地,看着沈二爷眉眼温润,他和昊王能如前世那般如愿夺位吗?
如能的话,沈二爷怎会那样说呢。
她想了想道:“兵部右侍郎刘燝和五军都督佥事杨凤是徐炳永的党羽,今在嬉春楼被锦衣卫捕押去昭狱,可见皇帝与徐炳永为削藩终生罅隙之心,或许哪日龙颜大怒,就给徐炳永安个罪名打入昭狱也未定。”
“吾原也这般想……”沈二爷摸着她乌油油的发:“可若是他俩演的一出戏给我们看……”鹿死谁手就难定了!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怀里丫头身骨颤动,脸也白了,把他衣襟紧紧揪着。
有些后悔说给她听,他笑了,嗓音醇厚又低沉:“怕甚么!你还不知我的本事吗?哪里轻易就会输呢,自然有法子对付他们。”
舜钰想问是甚么法子,沈二爷却松开她,舒展身躯躺平,双目微阖,有些慵懒:“你得去大理寺……我也得睡会儿。”
舜钰不敢再打扰他,蹑手蹑脚趿鞋下地,穿戴齐整后,又走向榻沿俯身贴近他:“二爷……”
沈二爷呼吸很平稳,这么快就睡着了……她亲亲他的脸颊,方朝门外去。
沈二爷却睁开眼睛,看着她纤弱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
……
朱煜在武英殿设筵,亲拟所请臣子名目,不知怎地,舜钰竟也在所请之列。
杨衍坐桌案前,目光炯炯盯她半晌,才发话道:“你可有暗背着我与圣上往来?”
“不曾。”舜钰神情很镇定,把手里案卷摊他面前复核。
杨衍不过随口一问,用脚趾头想都知,她个五品小寺正,莫说圣上,在他眼里也不值一文。
“斟茶。”他头也不抬看着案卷,再取银质官印签盖。
舜钰咬着唇瓣,撩袖执壶给他茶盏斟满,忽得杨衍伸手握紧她的胳臂,蹙眉道:“你腕间伤从何来?”
舜钰脸想不红都难,她故作从容地挣开:“我自己不慎弄的。”
杨衍笑里带着讽意:“你若是为沈泽棠上吊求死,记住是圈脖颈,圈手腕可死不成。”
舜钰觉他阴阳怪气地,更懒得理,待案卷签核完,忙收拾毕作个揖告辞,却又被杨衍叫住,听他说道:“去宫里赴筵你需寸步不离我,免得惹事生非殃及无辜。”
他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冯舜钰若是倒了血霉,他怕是也脱不得干系。
舜钰自然心如明镜,道了声谢过,又笑了笑,辄身离开。
杨衍垂首继续写奏疏,忽得蹙眉将毛笔一扔……笑甚么笑,还笑得那么好看……
难不成她对他起了意……休想!他堂堂二品大理寺卿,位高权重兼年轻清隽,府中门槛都被官媒子踩平几条,那些冰清玉洁的名门闺秀,他都不屑多望两眼,更况这冯舜钰!
许配过人,还是朝堂政敌的孀妇,怀过子嗣……杨衍摇摇头,把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掐灭。
除非他疯了!
第陆壹零章 赴筵席
舜钰跟随杨衍入午门,朝武英殿方向行,有官轿络绎打身前过,因杨衍禀性孤高冷傲,是以掀帘招呼者寥寥。
他倒不以为意,反觉得清静,此时已是西岭烟霞生,东山落日横,二人背阳躅躅,浅灰双影忽高忽低、忽长忽短较着劲。
杨衍突来一种走出地久天长的感觉,心底焦燥顿起。
舜钰余光睃他骤然阴郁的神情,又不晓哪里触得他逆鳞了,懒得搭理,想着辰时沈二爷知她要面圣,特取过一只簪子给她绾发,提点道:“皇帝筵请多诡,此簪尖藏有迷药,戳刺见血即置人昏晕,你留着防身,进宫傍于杨衍左右不离,切记谨言慎行勿出风头。”
她默默想着,武英殿已渐近,赴筵的官宦皆从轿出,彼此展颜寒暄,三三两两走着。
徐炳永被众人簇拥走在前首,秦砚昭着绯红官袍位他右侧,显见其受器重之程度。
舜钰瞟过那道清瘦背影,暗忖如今异于前世的局面,可是他在搅动风云、拨乱乾坤?
他到底想要做甚么!就不怕遭天谴吗?
一路无言进至武英殿,十二宫女各提垂穗彩灯一溜排开,手执麈尾的太监公公站殿前迎接,按官爵秩品安席,皇帝朱煜已居首席,徐炳永上前欲跪拜见礼,被朱煜笑免,他坐去左边第一席,秦砚昭坐左二,其余各官皆按序告坐。
杨衍分坐右三,见舜钰官卑人轻,被晾在旁儿等着见缝插针,他皱起眉宇道:“冯寺正为本官属下,受圣上旨意赴席,让其与本官共坐一处就是。”
安席公公不敢做主,小步去禀朱煜,朱煜饶有兴致看向他俩,视线从杨衍移到冯舜钰身上,难曾想多日未见,竟愈显的流盼姿媚。
有诗云: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便是此间少年模样。
他喉结微滚,淫心辄起,命公公斟酒赏赐杨衍与舜钰,微笑道:“杨卿高德鸿才,忠诚可鉴;冯寺正才貌双全,前程无量,吾朝贤能后继,朕心悦之。”杨衍接酒,恭敬回话:“承圣上赞誉,愧赧之至。”即举盏一饮而尽,舜钰也吃了。
徐炳永自顾吃茶,目不斜视;秦砚昭看了看舜钰,起身朝朱煜拱手道:“安席以序爵为规不可违,冯寺正乃下官表弟,请皇上允他与下官同席。”
朱煜颌首恩准,舜钰抿了抿唇,走近秦砚昭跟前作揖见礼。
待众人就坐完毕,各种珍馐美馔、琼浆美液端摆上来,又听得鼓乐咚咚,歌声袅袅,十几乐伎跳起霓裳舞,举手投足间若仙女下凡,着实令人惊艳,叹为观止。
舜钰正望向一盘八宝鸭,秦砚昭已挟起块搁到她的碟里,展颜微笑,低说:“这鸭肉肥而不腻,炖得酥烂喷香,宫廷御厨的手艺非民间可比,你也尝尝。”
舜钰不言语,神情冷冷淡淡的,咬过两口丢在旁不吃了,秦砚昭不以为意,又替她舀碗浓稠稠的燕窝羹:“燕窝秋冬月适宜做羹,府里只知用鸡汤熬炖,宫中则添加鸡脯、鸡皮、火腿及笋四物吊鲜,更有味且养身,记得从前你爱挑嘴儿,唯独这个是最喜的。”
舜钰笑了笑:“表哥错了,我如今吃口清淡,偏不爱这些油腻腻的。”
她挟了一筷子油盐清炒风白菜心,吃得津津有味。
“九儿,我们难得能同席吃膳,就不能心平气和一次么。“秦砚昭嗓音苦涩难掩:“你或许觉得无谓,可我却日日企盼能有此刻美景,梦里都梦过数次,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于我如手握烟云,而你却真实的存在,不管你怎地憎恨我,我仍要倾尽全力保你现世安稳,性命无虞。”他顿了顿:“沈泽棠已逝,你何必……”
舜钰打断他的话,语气很平静:“表哥此话差矣!圣上请筵岂容谁意气用事,不喜就是不喜了,我不愿勉强自己,你也勿要为难她人。再提点表哥一句,即知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如手握烟云,那更应谙握得愈紧便会散得愈快之道理。逆天改运或许一时得逞,却不是良久之计,终将遭天谴还报,望你适可而止,从旁做一看客,再莫扰天地纲常,或许还可明哲保身。否则便是大罗金仙都难救你。”
秦砚昭端起酒盏来吃,忽而紧盯她慢道:“徐炳永至今还安然无恙地活着,九儿似乎很困扰啊!”
舜钰心微沉,却面不改色:“你毋庸这般阴阳怪气、话里有话。”
秦砚昭噙起嘴角:“沈泽棠还活着罢!他丰功伟绩未成,此生怎能轻易就死了呢!九儿重返大理寺,是想助他与昊王颠覆吾朝江山?真是好笑啊!前世里你为将昊王拉下皇位,可是费尽心力连自己名声都不要了……你让我从旁做个看客,可你呢,你现在所做的又是甚么?”
一个公公捧着雕漆填金红盘儿,托着两个酒盏过来,恭敬道:“皇上赐五年陈梅花酒,两位大人请。”
秦砚昭接了,起身举盏道谢,舜钰愣着神不接,手儿止不住颤抖,那公公等了稍刻,眼神狐疑地暗瞟她一眼,又道一遍:“冯大人请。”
舜钰似才惊醒过来,双手接过,抬眼望向朱煜,朱煜的目光也在瞧她,听他笑着说:“这梅花酒可是朕亲自选的晚水梅花瓣,腌渍酿出一瓮,埋在御花园那株百年老梅树下整五年,今日设筵赐给众臣品尝,不知味道如何?”
秦砚昭仰颈吃尽,言语恭维道:“入喉清冷回甘,香味浓馥久长,倒把先前所饮的酒味都冲淡了,是谓好也。”
朱煜唇角含着笑:“冯寺正怎不吃呢?怕朕的酒里有毒么?”众臣皆附和着笑,连徐炳永也朝她微侧目。
怕……她怎会不怕呢……前世里就是被朱煜亲酿的梅花酒所毒杀,那肚肠蚀烂的疼痛、吐不尽的鲜血,满喉弥漫的锈腥味,还有腹中可怜的孩子……
朱煜的笑容渐敛,众臣眼神不解,秦砚昭低唤一声:“舜钰!”
杨衍把手中酒盏缓缓放下,皱起眉宇可烦,果然花好不过半日,这冯舜钰又发甚么疯!
第陆壹壹章 帝王心
舜钰仰颈把梅花酒吃尽,淡淡清甜落心底却若火烧,脸颊泛起一抹晕红。
秦砚昭适实笑道:“臣这表弟杯酒即醉,是以平日吃不得酒。”
“原来如此。”皇帝朱煜瞧她面似丹霞,双眸柔亮,只觉心肺如猫抓挠,笑曰:“人生如白驹过隙,有酒须当醉,倘不及时行乐,至九泉后悔晚矣,冯寺正可懂?”
舜钰作揖称是,旋而同秦砚昭复坐,徐炳永却拈髯劝诫:“皇上长命百岁,洪福齐天,勿要说此等丧气话。”
朱煜勾勾唇角,命伺候的宫人也端盏梅花酒赏他,徐炳永谢过吃尽,又叹道:“赐酒与臣臣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不由得触景伤怀,只觉枯木遭逢秋霜冻,断肠入酒添新愁,难以言表也。”
朱煜听闻倒起了兴致,惊奇笑问:“徐阁老原来有心事,知无不言就是!”
徐炳永撩袍站起,作势要跪禀,听朱煜道毋庸多礼。他便腰板挺直道:“臣斗胆替刘侍郎及杨佥事求请,他二人对皇上赤胆忠心,天地明鉴、日月可证,便是曾犯过甚么错处,也请皇上念在老臣的面上,许他们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在座官员多为徐炳永党羽,听他这般说辞,皆离席跪拜,口中附言求情,便是如杨衍舜钰者慑于其威势而不得不从之。
朱煜喜怒不形于色,只是端盏吃酒,垂颈间,眸中掠过一抹浅戾,待再抬首,扫过黑压压众人,视线终落在徐炳永的脸上,他开口道:“他俩犯的错处可不少,锦衣卫已查明,但徐阁老为朝堂重臣,连朕都得忌惮三分,现一意替其们求情……倒陷朕于两难的境地……”
众臣面面相觑,这话横听竖听都言语不善啊,再看徐炳永倒底为官多年,事非面前拿捏极稳当,他目光如炬望向朱煜:“臣……诚惶诚恐,自古万年天子贵,岂容忌惮谁几分,若皇上实存此意,不如赐臣死罪,以还臣一世忠良清名,若非也,定有谁居心叵测、谗言佞语离间君臣之系,必为藩王同党,株其九族不得轻饶。”
众臣后脊发凉,纷纷作揖附议,以脱解自身嫌疑。
舜钰冷眼旁观,暗忖这徐炳永果然老谋深算不可小瞧,于筵上替刘燝杨凤说情,还拉着一干朝臣下水,听得朱煜微词责难,他倒将自己辩得比窦娥还冤,忍不得余光斜睃冯双林,此话显见意有所指,便见他眉眼低垂,面容沉静似水,一副荣辱不惊作派,倒是身侧的掌印太监魏樘,神情略含小人得志之色。身在朝堂或伴君之侧皆踩刀尖火轮而行,说起原是谁都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