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嫂子大变了模样。她蹙紧的眉头舒展了,满面春风,整个人精神了不少,再看不出来一丝半点原先唯唯诺诺的样。她由衷地感谢林蔓,非要请林蔓到家里坐。林蔓推托不过,便只好去坐一下。
施嫂子的家在平房区。她住的房子跟赵里平夫妇一样,只是新了些,是前年刚造的一批房子。
林蔓到施嫂子家做客时,施嫂子家没有人。施嫂子让林蔓坐在里屋的炕床上。
家里有一罐还过得去的茶叶。暖瓶里没有开水。施嫂子想给林蔓倒一杯好茶,一看开水没了,忙快步走进灶房,点上灶火,烧用来泡茶的热水。隔着一间屋子,她和林蔓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家常。两人聊了一会儿最近愈发冷了的天气,又聊了一会今年厂里会几号放假。
林蔓百无聊赖,环视了一圈里屋的布置。
施嫂子家的布置跟赵里平家的布置没什么区别。都是一堆说不上是什么的杂物,几把破旧的椅子,一张既用来招待人,也用来睡觉的炕床。突然,林蔓看见炕桌的一根桌脚下垫了一本簿子。簿子的面上有一行小字,上书“政治科举报名册”。
开水烧好了,施嫂子热情地捧茶进屋,双手递给林蔓。
林蔓接过热茶,指着桌脚下的簿子,随口问道:“这簿子哪儿来的?”
施嫂子不以为意道:“这簿子啊?嗨,前两天我家爱人去领工资,经过政治科的时候,见到了这个簿子。当时他想着家里的炕桌短了一条腿,就拿了回来。你还别说,垫着还真合适。炕桌立马不晃了。”
林蔓眼皮也不抬,专心喝茶,继续闲谈一样地问:“那你们知道这簿子是什么吗?”
施嫂子道:“我们哪儿知道。我和我爱人都不识字。对了,您那里有扫盲班,改天我能来听听不?我也想明年初的时候,试试看那个招女工的考试。”
林蔓点头,欣然应允。她在施嫂子家里不多留,只喝了一杯茶,就向施嫂子告别。走的时候,她再次指着桌脚下的簿子问道:“那本簿子能给我吗?”
“行啊,行啊,你拿去好了。”施嫂子正愁没个谢林蔓的礼。林蔓一开口问她要,她立刻痛快地从桌脚下抽出簿子,送给林蔓。
林蔓从施嫂子家出来后,快步回家。一进家门,她迫不及待地翻开簿子,一页页地查看。果然就像她想的一样,这本簿子真记录了当年政治科收到的所有举报信的举报名字。
簿子上,一行行皆用蚂蚁大的小字,密密麻麻地登记了“某年某月某日,收到某某举报信。”一列列的登记名录上,有人标明匿名举报,有人标明实名举报。她略一回想,郑燕红曾说凡实名举报的人都算立功表现,而匿名举报的人多是怕得罪人,所以就将姓名隐了去。
回想几次被举报的时间,两次大检查的时候,一次是从高毅生家搬出来后,林蔓飞快地翻簿子到相应的时间页面,查看近期的举报姓名。
“匿名……匿名……匿名……”林蔓喃喃道,“怎么全是匿名。”
无法,她只好再往前翻,蓦地一个让她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映入了眼帘。
1963年8月29日,收到王倩倩举报信。
1963年7月15日,收到王倩倩举报信。
1963年6月29日,收到王倩倩举报信。
林蔓心中分析道:按照王倩倩的举报时间,显然跟那几次举报不甚相符。但是勉强推算,又不能完全说的准。因为最后一次举报,牵连的事是前年的事,也有可能是王倩倩早举报了,但是政治组压着不提,等到她失去了高毅生的庇护,再拿出来大做文章。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难道真是王倩倩?
夜里,郑燕红来找林蔓复习功课。林蔓给郑燕红讲了些题目后,随口问道:“最近,你有听说王倩倩的消息么?”
郑燕红道:“王倩倩?她啊,今年倒大霉了,境况比你好不了多少。”
林蔓猛地吃了一惊:“她倒霉?她不是挺有背景。”
郑燕红道:“你还不知道?她上海的父亲和继母都出事了。供应科是什么地方?最会踩高捧底了。供应科年中的时候,空了个副科长的位置,她本来最有希望。可谁成想,她父母的事一出,一下子就把她牵连了,不但她副科长的位置没了,现在还被停职接受调查。你说,可不是比你强不了多少。”
又过了些时日,学习班考试的日子到了。
林蔓捏着时间,在最后一刻走进考场。考场里有一个靠窗的位置,因为日晒得厉害,大家都不愿意坐,所以只那个位子空着。
林蔓坐下后,监考人开始分发考卷。她一拿到卷子,就埋头写了起来。如她所料,题目虽然很多,但基本全是死题。她早将要点背得烂熟,答起来格外得心应手。
当卷子写完,林蔓看了眼手表,距离收卷还有十几分钟。她抻了个懒腰,无所事事地望向窗外打发时间。突然,她看见王倩倩垂头丧气地从楼下走过。
王倩倩拎着一小袋米,走的失神,没留意到楼里有人看她。倏地,她一步没有走稳,踩在滑冰上,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米袋跟着落在雪地里,袋口开了,里面的米洒出来。她赶忙将米小心地捧回袋里,米沾上了雪灰,但她依然捡得一粒不剩。
林蔓留意到,王倩倩买的米似乎是供销社里最差的糙米。在过去,像这样的米,王倩倩可是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第119章 揪出黑手 二更
考试过后, 就是耐心地等成绩了。
有一天夜里, 郑燕红抱着一个坛子来向林蔓要腌菜。
上次秦峰外派, 林蔓将所有的腌菜都装给了他,好让他火车上有东西下饭。而剩下的腌菜,秦峰带到外派住的地方后,重新封在坛子里, 也可以继续留着吃。
“要不然,我现给你弄一坛!”林蔓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郑燕红一点不跟林蔓客气,当即推着她就往楼下的地窖去:“走走, 我要吃酸辣萝卜”
从地窖取了六七根萝卜回家,郑燕红帮着削萝卜皮, 林蔓切萝卜条。两人一边干活,一边闲话家常。说着说着, 她们聊到了王倩倩。
郑燕红得知“举报名册”上有王倩倩的举报信息, 猜测道:“这么说, 整你的人应该是王倩倩?”
林蔓道:“从常理上推断, 她和我有过节,以前又一直想整我。无论从哪里看, 都像是她做的事情。可是……”
“可是什么?”郑燕红不明白林蔓犹豫什么, 她认识的林蔓可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林蔓道:“我一直有种直觉,整我的人应该手里还有些权力。否则后来政治科,孙主任还有财务科的科长,不可能整我到这种地步。还有,当初林志明举报我, 兴许也不光为了弄垮高毅生。说不定,也是受了那个人的指使。”
郑燕红道:“难道是邓书记?”
林蔓摇头道:“邓书记已经失势了,再加上我是个小人物,又和他无冤无仇,犯不着他这样盯着。至于邓萍嘛!我和她虽然有矛盾,但应该还没到这种地步。”
郑燕红安慰林蔓道:“算啦,别多想了。等学习班的考试成绩出来,你就又有重新上班的机会了。到时候,你再想法慢慢地查嘛!那个人整你又怎么样,还不是阻拦不了你进厂委。”
林蔓轻笑:“怎么?你就那么有信心我能考好。”
郑燕红笑道:“去年考职称考,你随便复习了两三天就拿到高分。这次的考试,你准备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考不好。”
说罢,郑燕红将削好的最后一个萝卜递给林蔓。
林蔓快刀剁下,一连串整齐的剁响下去,一堆萝卜条切好了。她将其放进坛子,加事先调好酸辣口儿的腌料,大手拌匀。
窗外下起了大雪,风声簌簌。
林蔓加快速度,严丝合缝地封上了坛子口。她担心灯下会有暴风雪,催郑燕红赶快回家。郑燕红临出门前,回头同林蔓约好,要三天后一起去看布告栏上的成绩榜单。林蔓一口答应,说到时候在布告栏前见好了。
郑燕红走了以后,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林蔓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她看着郑燕红消失在浓重的夜里。不觉得间,她的脑海中又冒出了那日王倩倩的身影。她坚定地认为,整她的人一定还握有权力,那个人绝不会是王倩倩,因为王倩倩早没有这份能力了。那么,这个人又是谁呢?是男人,还是女人?她不禁又想起了举报她和朱明辉暧昧的电话,赖大妈说打电话的人是男人。那么,那个人会不会跟这个男人有关?又或者,这两个男人根本就是一个人。
公布成绩这天一大早,食堂门外的布告栏前站满了人。有人关心自己的成绩,有人关心同科同事的成绩。大家一窝蜂地拥挤在布告栏前,人头攒动,有人得了一个好名次,兴奋地手舞足蹈。也有人看见某个名字前的名次不佳,亦是一样的喜不自胜。
林蔓和郑燕红好不容易挤到人群的前头,站在布告栏的跟前。两人指着一列列的名字找。从第一名找起……
“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郑燕红顺着名字划下来。
当手划到第一列底,郑燕红兴奋地说道:“我居然是第10名。”
说罢,郑燕红继续帮忙找林蔓的名字。林蔓手肘杵了一下郑燕红,朝公告最右边低下的名字努了下嘴,示意郑燕红往那里看。郑燕红看了过去,当看见最后一列最后一行的名字,她惊讶地张大了嘴。
“这,这怎么可能?最后一名,才18分。”郑燕红不可思议道。她怎么都没有想到,林蔓的成绩竟然会差到这种地步。
一旁有人认出了林蔓,小声道:“那个人不是林蔓吗?她现在问题还没澄清,怎么也来看成绩。”
“想靠着进厂委的机会翻身呗!”
“她的成绩这么差,还想翻身,做梦!”
“嘘,别让她听见了。”
“哼!我还怕她不成。她已经完了,早点滚出五钢厂。”
……
“你们说完了没有?林蔓的事已经定性了吗?你们这样说她,小心以后被打脸。”郑燕红回过头,狠狠地瞪向说林蔓坏话的几个人。
接着,郑燕红又转回头来安慰林蔓:“别往心里去,以后再找机会!总会有办法的。”
出乎意料,郑燕红从林蔓的脸上,既没有看见沮丧,也没有看见难过。恰恰相反,林蔓的眼中神采奕奕,整个人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又精神满满了。
“我知道怎么揪出那个整我的人了。”林蔓笑道。
郑燕红道:“那个人真不是王倩倩?”
林蔓摇头道:“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了。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郑燕红道:“你说,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事。”
林蔓道:“你想法打听一下,这次考试的卷子放在哪里。”
“这不难,我很快就能打听到。你是不是想找人重新核实成绩?”郑燕红觉得林蔓的主意不错。无论如何,她都没法相信林蔓会考最后一名,还18分,这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林蔓轻笑:“不是,而且就算是核查出我的成绩有问题,也没用了。因为他们不会自打脸,承认他们的阅卷人有问题,故意给低分。”
郑燕红不解:“那你还打听这事?”
林蔓笑道:“我自然有我的打算。反正啊,你很快就知道了。”
郑燕红虽然猜不透林蔓的心思,但想到林蔓每做一件事,必会有一定的考量,绝不会无缘无故。于是,她回到科室后,连本职工作都没做,就先去找人把林蔓想知道的事打听了。
当天晚上,郑燕红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林蔓:“所有的卷子都已经封存,现放在小红楼的档案室里。”
“档案室?”林蔓去过小红楼许多次,还从没见过一个标“档案室”的房间。
郑燕红道:“档案室其实一直在一楼。你还记得不,有一个没标牌的房间。那个就是档案室啦!”
郑燕红没在林蔓家坐多久,因为听说今晚又会有暴风雪,她早早地回了家。
郑燕红走后,林蔓坐在沙发上,望着墙上的挂钟,等钟面上的时针跳过12。
她和保安大队的一个分队长相熟。在曾经的一次闲谈中,她无意中从分队长的口中得知,保安队对各楼的巡视最后一班是午夜12点。过了这个时间,直到凌晨三点,保安队才会再派人巡视。中间这三个小时是留给保安队员休息的时间。也就是说,她只有这个时候去小红楼找卷子,才不会被人发现。
时针一格一格地往前跳。终于,它跳过了12点。
林蔓穿上黑色的呢子大衣,戴上帽子和厚厚的手套,趁着茫茫的夜色,快步赶到了小红楼。
按照郑燕红所述,林蔓找到了那个没有标牌的房间。
撬开门,林蔓持亮白光的手电筒走进档案室。
档案室里有一排排的铁架子。架子上的档案袋堆得像山一样高。
林蔓耐心地一摞摞地找,从外往里找,着重找那些还没来得及落灰的档案袋。
“职工个人档案……职工政审材料……职工家庭成员政审材料……”
终于,在一摞靠边的档案袋上,林蔓找到了学习班的考试卷。放卷子的袋子摆得有些歪,显然放的人没将它当回事。她径直找出她写的卷子。
林蔓卷子写名字的地方,赫然划了一个鲜红色的“18”。随便扫视一下卷面,满眼的红叉。她细细地核对题目,发现确实大多数的答案都是错的。卷子涂涂改改,除了个别的题目是她的字迹外,另外她写的答案都让人划掉了,改成了错误的答案。尽管那人极力模仿她的字迹来写错误答案,但林蔓毕竟是当事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写字另有其人。并且,她还细辨出了写字人的笔迹特点。
第二天一早,林蔓找到郑燕红,让她再帮一个忙。
“什么?你要各科级干部的签名。”郑燕红又是一头雾水。
“对,副科级干部的签名也要。等你弄过来,我再一起告诉你其中的缘由。”林蔓非常确定整她的人有权力,因此她将嫌疑人先缩小在了所有的科级干部里。
郑燕红和财务科的小王相熟。她好说歹说,又送了几张糖票和工业卷,终于从小王的手里借来了各科干部的旧工资单。旧工资单的上面有各科级干部的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