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闻言立刻转过了身,练月站在大堂门口,吊着眼睛瞧他们:“你们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来?”
哧啦一声,为首的那个拔出明晃晃的大刀,直接向练月砍了过去。
练月摸出插在后腰的菜刀掷出去,只听“叮”的一声,两刀相撞,那柄大刀就被震得脱了手,飞了出去,而练月的菜刀却旋转着回到自己手中。
满脸横肉的嫖客脸上出现了一道醒目的血痕,那人后知后觉的摸了一下,看到手指上的血,诧异的睁大了眼睛。
他转身去看身后的两个兄弟,两兄弟不做他想,立刻从怀里摸出银子扔在地上,然后捡起兄弟的大刀,架着他,屁滚尿流的遁了。
这件事过去之后,练月的那帮手下,每逢见到她,都会恭恭敬敬,客客套套的叫一句,月姐好,虽然她比这些汉子的年纪都小。
五月初有一天,东门焯去码头送某位贵客登船,回来之后,差人将练月请了过去,说码头的老何跟他说,前两天有个脸上带刀疤的男子带着一个小女孩在码头打听三个多月以前经沛国回来的船只中有哪一艘在路上捡回一个重伤的女子。
老何说开船的老陈之前跟大家讲过,说他的船在过太平城时,看到一个女子从断崖上坠下来,然后被救了上来的事情,整个码头都知道,于是就有人告诉了那个刀疤脸的男子,说他可以来万花楼找一找。
练月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东门焯问:“这刀疤脸你认识吗?是仇家,还是旧友?”
练月摇了摇头:“不认识。”
东门焯咂摸道:“奇了,你既然不认识他,他为何要找你,他既打听出你在万花楼,为何却没有上门来找呢?”
练月想了想道:“焯叔,万花楼于我有恩,无论他寻我是何目的,我都不会连累你们的。”
东门焯笑道:“月娘,虽然万花楼做的是青楼生意,但并不无义,我告诉你这事,也不为别的,就是让你心里有个数,如果你有为难之处就说话,能帮的,我们一定帮你,毕竟现在万花楼也离不开你。”
练月谢了东门焯的好意,就从他房间里出来了。
出来之后,她决定去码头看看。她在码头上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脸上有刀疤的男子,就去跟歇在江边等活计的脚夫们打听老何,脚夫指着对面不远处的茶铺问,是哪个老何吗?练月不知是不是,就去了对面的茶铺,叫了一碗茶,她在茶棚喝茶的时候,装作不经意似的跟卖茶的老汉打听:“老伯,你知不知道三个多月前,经沛国回来的渡船中,有没有……”
“有没有救过一个落水的女子嘛。”卖茶的老汉没等她说完,就接了下半句。
练月作一脸惊喜状:“您知道这事?”
卖茶的老汉笑呵呵道:“最近真是怪事多,怎么冒出这么多人来打听这事?”
练月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除了我,还有其他人来这打听?”
卖茶的老汉道:“前几天有个男人牵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也在码头打听这事。”
练月问:“可还记得那人的样貌?”
卖茶的老汉想了想,道:“浓眉大眼,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左脸上有一寸多长的刀疤,手里握着一杆长|枪,个子很高,得比老汉高一个头还多。”又问,“客官可认识?”
练月摇了摇头:“不认识。”这句是真话,她的确不认识三十多岁的脸上带刀疤的男子,就是不知道丢失的那三年记忆中有没有这个人。
卖茶的老汉奇了:“你俩不认识,却在找一个人,以老汉看,早晚得认识。”
练月多付了一点茶钱,又跟老汉打听,知不知道他们去往哪个方向了,老汉摇头,说这个倒是没注意。
辞了卖茶的老汉,练月又在别处打听了一下,描述跟卖茶的老汉说得差不多,她见也问不出其他新东西了,就回去了。
只是练月还没走出去多远,就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于是她就近闪入一条巷子,趁着转角这个短暂的时机,跃上了别人家的屋顶。
一个穿浅红色衣裳的小姑娘随后出现在了巷中,小姑娘见长巷里没有人,就往前多走了几步,练月从屋顶跃下来落在小姑娘身后,小姑娘有所察觉,回身直锁她的咽喉,练月后仰绕开,来到她身后,出手锁住了小姑娘的咽喉。
小姑娘被她锁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喘着气求饶:“月姐姐,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就放过我吧。”
第五十章
练月手上的劲儿松了一点, 诧异道:“你认识我?”
小姑娘委屈道:“姐姐, 我们才三个多月没见,你就不记得我了, 你好无情呀。”
三个多月未见?那就是说,他们在三个多月前还见过,这小姑娘是她丢失的那三年记忆中的一部分?
她诚实道:“我的确不记得你了, 你是哪位?”
小姑娘气笑了:“姐姐, 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呢,我跟哥哥打赌,说悄悄跟着你, 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我们,没想到姐姐这么快就发现了。好姐姐,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儿吧,我再也不敢了。”
饶是这小姑娘如是说, 练月也没放开她,而是问:“你哥哥呢?”
小姑娘道:“哥哥在外面等着我们呢。”
练月问:“你们一直在码头,对不对?”
小姑娘理所当然道:“对啊对啊, 我们一直在码头等姐姐,哥哥说, 月姐姐如果知道我们在找你,一定会来这找我们的。”
练月皱眉问:“这么说, 你们是故意让人把你们在码头打听我的事传给我的?”
小姑娘道:“我本来是要直接去找姐姐的,但哥哥怕打草惊蛇,就想出了这招, 我觉得他是多此一举,但他非要如此,我也没办法。”
两人正说话呢,那个脸上带疤的男子就出现在了巷子口。
练月立刻又锁紧了小姑娘的咽喉。
那男子好似一点都不怕她对他妹妹不利,直接走到了她们跟前,笑道:“月娘,你可让我们好找,不过好在结果是好的。”
练月蓦然睁大了眼睛,这女孩的哥哥怎么会长得如此像韩厥?
她警惕的往后退了两步,和他拉开一点距离。
叶湛的目光扫过她锁着叶荻咽喉的右手和锁住叶荻左肩的左手,那绝对不是吓唬叶荻的虚招,而是致命的锁喉,只要她一用力,叶荻就会一命呜呼。
叶湛的目光移到了她脸上,最后停在了她的眼睛上。
黑白分明的一双眼里,充满了警惕和戒备,还有一点没有完全褪去的震惊,就是没有他期待中的那种惊喜和热络。
叶湛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忽然有些紧张了,他问:“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们了?”
练月眼里的杀机一闪而过,锁住叶荻喉咙和左肩的手又紧了一些,叶荻小姑娘难受得都快要哭了。
练月冷声问:“你们到底是谁?”
叶湛确定了,她的确不认识他们,他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月娘,我是叶湛。”顿了顿,“又叫裴湛。”
“裴湛?”练月皱眉思索了一下,“穆国的裴湛?”
知道裴湛,却不认识叶湛。看来没有完全被摔傻,还记得一些,就是不知道到底记得多少。
叶湛点了点头。
练月知道他,穆国的捕盗使裴湛,国都里赫赫有名的人物,裴氏因为通敌叛国被全部下了大狱,裴湛和裴荻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萧珩派紫苏和南亭找了两个跟他们兄妹酷似的人,把他们换了出来。
练月问:“这么说,你是萧珩的人?”
叶湛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萧珩也没忘。他道:“我不是萧珩的人,但他有个东西要我交还给你。”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东西来,递到了她眼前。
那是一个紫缎的荷包,上面绣着几朵姹紫嫣红的牡丹花,系带也是紫色的,两头还坠着同色的流苏。
这个东西她是认识的,的确是她的,她甚至还知道那里边藏着什么。
练月稍微放松了一些警惕,只是仍然没有松开叶荻。
叶湛道:“他说如果你死了,那最好,如果活下来了,让我把这东西交还你,从此你们就互不相欠了。”
她抬眼看着叶湛,是很冷的一双眼,跟之前那个练月不像是一个人,她冷冷的问:“他还说什么了?”
叶湛摇头:“没了,就这一句话。”
练月又问:“那你们跟我是什么关系?”
叶湛定定的看着她,道:“大约两年前,阿荻中了银鸩毒,我为了给她解毒,迫不得已回到穆国去求萧珩,他以雪灵芝为代价,让我帮他找你。我和阿荻顺着当年你落水的穆水一路南下,找了一年多,方才在沛国找到你。当时你手中也有一颗雪灵芝,你将雪灵芝给了我,我便放弃了与萧珩的交易,但没想到萧珩的人顺着我的路线,还是找到了你,你被他们围堵在断崖上,后来就落了水。”
练月冷笑:“我既跟你做了交易,换了一条命来,却没有立刻离开太平城,而是等着萧珩他们来抓我?”
叶湛有种直觉,她大约是连卫庄也不认得了,他道:“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你,最好换个地方,只是你不愿。”
“哦?”练月明显不信,她的确不信。就算她之前完全相信叶湛,给了他雪灵芝,但为了以防万一,也会在给了他雪灵芝之后,立刻离开太平城,去一个任何人也不知道的地方,这样就算叶湛不可信,那也无妨,可现在叶湛竟然说她不愿意换地方?她倒要听一听,她冒着被萧珩抓回去的危险留在太平城的理由是什么。她冷声问:“我为何不愿意?”
叶湛想,的确是不记得卫庄了。
叶湛神色复杂的瞧着她:“你说想过一个安稳的年,等过完年再考虑这件事,只是未来得及。”顿了顿,补充道,“你很喜欢太平城,你就住在城门口的清水巷,是租的房子,租你房子的人是蔡大娘,你的院子里有一棵紫桐树。除夕那天晚上,你跟我和阿荻一起守岁,还送了我们一人一只荷包。”说着把腰间的一只荷包拽下来,一起放在了左手中。
练月松了手,一把将叶荻推到叶湛怀里,叶湛单手接住了叶荻。
练月从叶湛手中拿过那两只荷包。紫缎的那个,的确是她的,她认识。她打开一看,里边果然还藏着那缕头发。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知是十四岁还是十五岁的时候,她情窦初开,分不清真心假意,被萧珩偶尔的温存迷了眼,剪了自己的一缕头发藏在荷包里,塞给了他。后来,懂了一些事情之后,便想把东西要回来,他一句丢了就把她打发了。那时候他是主子,她是猫啊狗啊般的存在,心里虽然发冷,但嘴上还是恭顺的说了一声是。没想到时隔这么久,这玩意竟然还在。
练月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紫缎上牡丹花,开得真是浓烈,像廷尉府那片牡丹花。
跟紫缎牡丹荷包相比,另外一只荷包就粗糙了许多,粗布的面料上马马虎虎的绣了一支紫桐花,针脚又粗又乱,简直没眼看,如果真是她做得,她怎么有脸送出去?
叶荻一边揉自己的脖子,一遍将自己身上的同款荷包拽了下来,递给她:“姐姐你看,这是你送我的。”
练月只瞧了一眼,便知叶荻和叶湛的荷包的确出自一人之手。她将荷包还给叶湛道:“杀人我会,女红我一点都不懂,我想你们认错人了。”
说完也不理会他们,一个人走了。
叶湛在练月走过自己时,忽然道:“我们暂时歇在安仁街的八方客栈。”
练月没做任何停顿,走了。
叶荻看着自己的哥哥问:“哥哥,月姐姐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叶湛看着远去的那抹背影,若有所思道:“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回到万花楼,练月拐进灶房,灶房里已忙成一片了,她将紫缎的牡丹荷包直接丢到灶洞里,烧火的小厮觉得可惜了,想拦下来自己带着玩,但没拦住。
她跟萧珩再没有任何关系了,她想了那么久的事情,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实现了。或者说,其实并不容易,只是她把那担惊受怕的三年给忘掉了。
火遇到紫缎,猛然蹿了出来,她很快就闻到了缎子烧糊和头发烧焦的味道,于是直起身子,走了出去。
出去之后,她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天,仲夏时节,天湛蓝,有大片的白云,微风将发迹吹散,一时之间她还觉得有些恍然。
恍然过后,她告诉自己,自此之后,她就只是万花楼的打手了,再不是谁的杀手,她可以不用那么紧绷,可以松快些,可以随意些。
晚上安排好值夜的相关事宜之后,练月回屋歇息。
躺下后辗转反侧一直睡不着,脑子总是不自觉的想到叶湛的话,想太平城,想清水巷,想自己的院子,想院子里的紫桐树。这些东西在想象中拼合起来之后,就是一副炊烟袅袅的画,很美好的意象,只是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女红了。她的手,拿过刀,用过剑,十八般兵器,每个抡起来都能耍两下,就是没用过针。或许也用过,但是特质的飞针,含剧毒的那种,用来当暗器的。绣花针,她从来没拿过,也不会用。如果那两个荷包真是她做的,那她那三年过得得有多寂寞啊,才会去做女红打发时间?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睡之前想太多,晚上做梦竟梦见了太平城的清水巷,以及那条巷子里的带紫桐树的院子。
好像是暮春时节,院子里的紫桐树开得很热烈,满院子都是紫桐朴素的香气。
那树下有个小巧的亭子,亭子的石桌上搁着一盏防风灯,暮色四下,她就着灯光在亭子里看书。
烛光昏黄,书看起来有些费劲,她揉了揉眼睛,却不想回屋,只想那么待着。
后来也不知怎么着,她竟枕在书上睡着了,朦胧中,感觉有人将自己抱了起来,她环着他的颈,他将她抱到了屋里,搁在床上,她咕哝着问他有没有想她,他说想了,于是她非常满足,便凑过去亲那人。
那人亲得她很舒服,舒服的都要睡过去了,可睡过去之前,她决定睁眼瞧一下他,她想瞧一瞧她亲的这个人是谁。她知道这是她的心上人,可她却不知道她的心上人是谁,她想瞧瞧她心上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