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往事纷至沓来,扭曲的尖叫声与四溅的鲜血在梦境中肆意横行。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扭曲挣扎,朝她执着伸着手,拉扯她的衣摆,叫嚣着要把她拉往深渊。她一惊,低头看去,手中长刀染血,正指向扶苏咽喉。
扶苏亦是持刀而立,看她时淡漠冷然。然后,一剑刺来——
墨卿蓦然惊醒了。
她下意识去抽枕下放着的匕首,却摸了个空。她有些发怔,一时间不知身在何方。
“梦魇了?”
扶苏的声音带着许些沙哑与沉冽,显然是因她的动静醒来了。
修长温热的手伸了过来,轻轻盖在墨卿的眼上,只听他轻轻一笑,语调低柔:“莫怕,我在这。”
墨卿忽然回过神来,她眨了眨眼,长而软的睫毛扫在扶苏掌心。然后,她慢慢舒了口气,在心底笑了自己一声。
不过是梦,有何可惧?
她一点一点从自己的被窝蹭到扶苏的被窝里,然后心安理得抱住了他的一只手,安然闭上了眼睛。
这是她爹,梦魇了撒个娇,应当十分符合五岁女童了。
被她吵醒的扶苏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将薄被分了她大半,然后轻轻抱着她,慢慢抚她后背。
他年幼梦魇时,师傅也是这般待他,想必是有用的。
嗅着那清涩的药香与扶苏身上特有的草木气息,墨卿迷迷糊糊中又睡了过去。
待她再次入睡,扶苏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神情在那一瞬恰似缱绻月色,柔和至极。
窗外月色漫天,静默无声中,又是一轮月圆。
次日醒来,墨卿神清气爽,将昨夜的梦扔到了脑后。
她于扶苏和陆翎用完早饭,鹤归便来拜访了。
“之前一事已有眉目,我遣人去查,此毒源自东瀛,名为七绝。”扶苏替鹤归沏了一杯茶。
“与你所料一致。此事你告知了魏庄主?”
“并未。彻查清楚前,无需打草惊蛇。”
“也好,若有需要,来信寻我便可。”
他们谈话也没有刻意避开墨卿。她听了一会,猜测他们再说的可能是斋月楼掌门致命伤上的奇毒,果真是东瀛所为啊,他们到底图些什么?
墨卿百无聊赖玩着棋子,陆翎这个见色忘侄的去和纪晚意道别了,她无聊得很,有一搭没一搭听两人的话。
零零碎碎间,她听见了扶苏说什么遗后、仆役之类的。
两人说了小半个时辰,鹤归留了一个小瓷瓶给扶苏。
“我寻遍南北,皆无赤焰丹果与寒霜子踪迹。此药能逐渐缓解每月毒发,虽无法彻底拔毒,能减轻些也好。”
扶苏拿着小瓷瓶,听到所求的药依旧没有结果时,仍是浅浅淡淡一笑,朝鹤归道:“多谢。这两味药多半是寻不到了,我派出去的密探也说寻不到,便这样吧,这些年下来也习惯了。”
鹤归看了他一眼,素来温柔平和的眼中难免露出了一丝憾色,他垂眸浅叹:“这……我回谷再寻师傅问问,若得了消息再送信到你府上。”
两人又说了一会,细细品过新茶后,鹤归才提出了告辞。
“七七,我有一物要赠你,你且随我来。”临走前,鹤归朝正在一旁和自己对弈的墨卿道。
墨卿手中的棋子不轻不重落下,她抬头看了一眼鹤归,一瞬间心思万千。难道说,鹤归知晓了什么与她所修秘籍有关之事?
鹤归带她一路走到竹林,距离够远后,他才止了步伐。
“你昨日梦魇了?”鹤归问得十分直接。
墨卿并不意外他会知道,只是点点头。
“我师傅昨日回信,道尊师曾对他提及过这镜花水月最高层奥妙。他说在月圆之夜会有玄妙,几个月圆之夜后便会恢复。具体要看个人资质,你且耐心等等。”
竹叶沙沙,竹海中寂静无声,偶有一两只飞雀掠过,惊落几片竹叶。
沉默了一会,墨卿才看向鹤归,漂亮的眼眸含着细细冷意与淡淡讥讽,不见嬉笑之态:“我竟不知家师何时与似锦先生是故交。说直白些,家师身故多年,也不见你等出手相助,如今这幅作态,当真令人怀疑啊。你说是吧,鹤归公子?”
鹤归怔了怔,他抿了抿唇,又微微垂下了眼眸。墨卿摸着袖中的精巧匕首,一面静静看他,心中毫无波动。
她喜欢美人,但来历不明意图可疑的美人,她半点不心疼。
“家师避世多年不问世俗,也不知尊师已是……直到尊师身故武林巨变,才知晓此事。因为此事,家师曾一度心伤过度。无论你信与否,该说的都已说完。”
鹤归递给她一个小瓷瓶,顿了顿说:“此为化神散,若有危险,撒出去便可,对方会动弹不得。”
“多谢了。”墨卿也没推脱,直接收下了瓷瓶,“无事我就先回了。”
“我送你。”
鹤归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路将她送回了小院。
小院里,墨卿笑眯眯拉着他的衣袖和他道别,笑容天真烂漫,干净澄澈的眼睛倒映着他的面容。
鹤归回她浅浅一笑,心中却是微微一凉,对她伪装感到心惊只余,他又不免许些难过,也有些担心自己的好友。
看着鹤归的背影,墨卿装给鹤归与扶苏看的笑慢慢消失。良久,她才漫不经心又笑了。
“七七,各派掌门送了礼给你。”
墨卿依言过去一看,果真是琳琅满目。尤其是七星门掌门越成渊的礼,更是一应俱全,生怕她在扶苏这儿吃不饱穿不暖一般。其他掌门也送了许多实用的东西,比如防身的小暗器、贴身的防具、一些名贵的药丸还有孩子喜欢的小玩意,让人不得不感慨他们的细心。
她翻了翻,却没翻到最想要的礼物。
“找什么呢?”扶苏笑着问她。
“嗯……长清姐姐没来吗?”墨卿承认她就是个馋鬼。
扶苏不由失笑,然后摸摸她的脑袋,摇了摇头。
正在墨卿失望时,宋长清就心有灵犀地来了。
“扶苏君,我给七七带了些糕点。”宋长清走进小院,朝扶苏温柔一笑。然后将一个三层食盒放到了院中的石桌上。注意到各派掌门送来的礼物,她忍不住又笑了,“呀,七七好受喜欢,竟收到了如此多东西。”
扶苏朝她一笑,客气有礼请她落座,然后沏了一杯茶。
墨卿看着那个食盒,露出了十分真心的笑容,蹭到宋长清身边,朝她露出了百试百灵的纯真笑容,眼眸亮晶晶如星辰,“多谢长清姐姐。”
宋长清轻轻摸摸她的头,然后朝扶苏歉意一笑,像是要说什么,又抿了抿唇,眉目间有些挣扎之色。顿了一会,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声音依旧温柔动听:“扶苏君,从前……是长清冒犯了,不知扶苏君已有家室,还望扶苏君莫要、莫要将先前之事放在心上。突然与说这些,是长清唐突了,但长清并不想扶苏君以为我不知礼数……不懂进退。”
说完,宋长清已不敢再看扶苏。长袖下,她绞着手指,对自己从前的冒犯与失态感到十分不耻,同时又觉得难过与痛心。
毕竟那是渴慕了许多年的人啊。
扶苏显然有些意外宋长清会说出这番话。他之前不是没有直言过自己的意思,但她看似温温柔柔却十分执着,如今说出这番话,倒让他有几分钦佩她的气度。
扶苏朝她浅淡一笑,从从容容说:“自然。宋姑娘如此出色,自当有良配。”
宋长清微微一笑,神情不免有些黯然。
“七七,这是一些解毒药丸与防身药粉。若是遇到了危险,可以暂且用用。”宋长清将一个锦袋交给了墨卿,然后摸摸她的头,朝她笑了,“我走了,若有机会,再给你做桃花糕。”
墨卿再次道了谢,随后回了她一个大大的笑脸,露出了她最好看的笑容。
看着宋长清离去,墨卿忍不住轻叹。
若她是男子,自然是会喜欢这种姑娘的。可她不是男子,宋长清喜欢的又不是她。
“一会该启程了,还有什么要带走的吗?”扶苏倒是十分淡然,他让陆九把零零碎碎的礼物收好,顺带将她最近购置的玉器也一并带上了。
墨卿托腮看他,摇了摇头。
“哥哥,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扶苏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笑了:“问这些做什么?”
见墨卿固执看着他,扶苏最终让步,低头思索了片刻后道:“不知道。”
墨卿吐血,敢情他想了好一会就想出不知道?!
“可遇不可求。还未遇到,怎能未卜先知?”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活动没更新,十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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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三年一遇的武林大会结束了。
陆翎与扶苏道了别,动身回苍山复命。扶苏带着墨卿,一路慢悠悠走着,也不明说到底是回哪儿。
“哥哥,我们还要走几日?”
墨卿百无聊赖趴在小几上,玩着一个墨玉棋子,第一百零八次叹了口气。果然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小师叔不在,实在是令人无聊得很。
扶苏放下手中书卷,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悠悠道:“十来日。”
墨卿无话可说了。
这日子过得也忒无聊,每日除了赶路便是被杀手暗杀。他们上路十日有余,行程极快,但那些杀手如附骨之疽,神出鬼没穷追不舍。每日都没完没了追杀,墨卿已数不清有多少次暗杀了,不仅是她,连扶苏亦是对此无感了。
见她一副恹恹的模样,扶苏伸手揉揉她的发顶,笑道:“好啦,明日便能到了。”
墨卿一喜,还未来得及露出一个好看的笑,马车便骤然一停!刹那间,扶苏伸手将她一揽,随后跃出马车。
月色晃晃,十来个黑衣杀手无声无息拦在马车前,然后瞬间冲上前来!
“又来了。”墨卿提不起半点兴致,在她眼中,这十来个黑衣人已是死人了。
这等中流杀手,自然不必扶苏动手。不过小半个时辰,长风骑便沉默有素将这批杀手处理干净。
“他们人可真多。”
马车平稳行驶,想起时不时就降临的黑衣杀手,墨卿忍不住感叹道:“这未免太看不起哥哥了,净是请些不入流的杀手。”
扶苏静静看着墨卿,只见她懒懒倚着软榻,笑得散漫无邪,不见一丝关于孩童的惊惧。他微微笑了,语气带着调笑:“我倒想他们更看不起我些。”
闻言,墨卿笑得更烂漫了,她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朝着扶苏说:“哥哥,你这话要是给那些杀手听见,怕是要气活了。”
扶苏无可奈何笑了。他面前的一方桌案上,陈放着一封朱红密信,封口已拆,显然是查阅过的。他指腹缓缓摩擦着密信,一点久有的疑虑逐渐浮上心头。
这一夜依旧不平静,前前后后来了两三波杀手,皆被长风骑无声无息留在了幽暗月色中。墨卿被扶苏抱着沉沉睡去,不时的刀剑相接声成了最好的安神音,在从前的每个夜晚,便是这些声音伴她入眠。
杀手并没有起到拖延作用,陆九依旧沉默安静驾车,并不因为有杀手便停下来,若是有,他便面无表情撞过去。踏着数十波杀手的鲜血,秦淮城近在眼前。
天光朦胧,淡青薄雾低低弥漫。一点日光迷蒙,晕的薄云染上微醺。悠悠的桨声划破了河面,似是惊着了两岸东风,隔岸杏花坠入水中,顺着潺潺水流远去。岸上小摊支起了火炉,袅袅炊烟伴着馄饨的香气漾开。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轱辘驶过,平稳穿过了长长街道,进到内城,再无声停在了古雅大气的府前。
两名将士守在门前,见马车归来,面上露出难以抑制的喜色。
马车内,扶苏笑了笑,朝墨卿道:“七七,我们到家了。”
墨卿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随着扶苏一齐走下了马车。
打哈欠时,墨卿还在想,如扶苏这般的人,府邸该会是怎么样的,许是落座在山野之间。只是,他为苍山掌门亲传弟子,却独自居住在外面,是在是不合常理啊。
“恭迎公子。”
守卫极其肃穆行了一礼,声音气若洪钟。
墨卿被这声音吓得浑身一震,那点迷迷糊糊的睡意刹那间无影无踪。
她当即抬头一望,乌木牌匾上,两个暗金大字铁画银钩,翩如蛟龙——
霁府。
好生奇怪,为何会叫霁府?墨卿腹诽道,却也没有明问。
扶苏朝二人微微点头,牵着墨卿含笑走入府内。连绵画廊,十里烟波,凉风卷过,花瓣簌簌而落。暗金琉璃瓦折射着肃穆威仪的光,飞檐上的狻猊石雕冷冷睥睨。
墨卿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生出一点惊诧。
这不是普通的府邸,其毫无江湖气息,处处透露出讲究与气度,每一处皆是恰到好处。她慢慢皱了一下眉,眸光逐渐阴沉。
急促的脚步声从画廊响起,声音轻重不一,听着像个少年郎的脚步声。
墨卿抬头看去,只见一名唇红齿白清秀俊朗的少年急匆匆冲来,在看见扶苏后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欣喜的笑容,然后猛地一扑——
“兄长!”
扶苏牵着墨卿,脚步一错,正正好避开少年那气势汹汹的一扑。他伸手一托,让少年不至于在地上摔个狗啃泥。
站好的少年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不妥,耳根悄悄红了。他在扶苏面前站得笔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扶苏终是忍不住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亦晟,你又长高了。”
他走前,楚亦晟才堪堪及他下颌。一走便是半年,他已长高了许多。
高兴了好一会,楚亦晟才注意到扶苏还牵着个小姑娘。
“兄长,这位小姑娘是……”
“这是七七,先前在信中同你提过。往后她便是你妹妹了,需好好照顾她。”
在两人说话时,墨卿已迅速将楚亦晟打量了一番。约莫十五岁的年纪,轮廓间与扶苏略有相似。她笑眯眯看着一时半会还没回过神来的楚亦晟,露出了甜甜的笑脸,奶声奶气道:“亦晟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