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门主才刚过世,夜里竟无人守夜?
扶苏无声上前,抬手在棺木上看似轻巧一敲,随后扬手一翻——棺盖无声移开,露出了躺在内里的人,斋月楼门主莫无枫。
扶苏垂眸看去,只见莫无枫印堂青紫,面部表情扭曲,死去之时应当是竭尽全力挣扎了。他思索了片刻,轻声道了一句:“莫门主,冒犯了。”
墨卿还未反应过来他何为“冒犯”,便见他瞬息间身上在莫无枫一划!再一眨眼,他已收起方才瞬息间取出的匕首。墨卿此刻无比痛恨自己的矮,她只能看见扶苏在做何事,却看不见棺木内的情景,只能看着高大的棺木发呆。
扶苏自顾自挑开莫无枫收敛的衣衫,只见他心口有一道狭窄深幽的刀伤,一击毙命。他看了片刻后,似乎才想起脚边还有个矮半截的墨卿,于是伸手将她抱起,露出清雅的淡笑:“七七,你当真不怕?”
墨卿回了他一个伪善的笑容。
她真是不懂扶苏,人死如灯灭,死后不过枯骨有何可怕?活人才更可怕。
她扭头看去,只一眼,便有些微怔。
这道刀伤……是窄刃弯刀所致无疑。而莫无枫印堂的青黑,八九不离十是奇毒“极乐”。
她无声叹了口气,无法抑制地想起了前世的最后一夜,和那道冷峻而坚韧的背影。
“教主,属下断后。”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毫不犹豫替她去赴死。
暗卫十七,江湖上皆道,那是墨卿身边咬人不叫最忠心的恶狗,一柄弯刀名为留客,一手奇毒名为极乐,手下不知留过多少枯骨。
“哥哥,你不是有答案了么,何必带我来一趟?”墨卿忽然笑了一声,不是纯善无辜的笑,亦不是惹人怜爱的笑,只是淡如清风般,无甚波动的笑。
扶苏看了她一眼,唇角略微一弯:“哦,与人同行,便不那么惊惧了。”
墨卿在心中嗤笑了一声。听听,多可笑,这人居然说他自个来会害怕。
“十七的刀、毒与灭口手法。”扶苏淡然将莫无枫衣衫拨了回去,再无声合上棺盖。轻飘飘从后窗翻了出去,轻风吹起了重重白幕,墨卿回眸看去,那灯火通明的灵堂,冷清诡异。
盛夏微凉的风徐徐拂过,月色更暗,重重的积云从天幕压了下来。
扶苏抱着墨卿闲庭信步般跃上了乐陵城中最高的观星塔,随后又悠悠飘落。他清冽略低的声音在风中响起:“七七,你觉得呢?”
墨卿纯良一笑,抱着扶苏的脖子道:“难道所用为同一支笔,字迹一致,写字之人也一致么?”
扶苏低低一笑,沉沉的笑声在墨卿耳边响起,在夜色中生出了几分别样的风情。他勾唇道:“七七真聪明。”略略一停,他继续道,“让莫无枫真的毙命的,是其太阳穴处的针伤,针孔细微难以察觉。”
“方才细细看时,针伤的伤口颜色较心口刀伤颜色较深。刀伤是后来补上的,若没猜错,只是为了——”他蓦然一顿,身形如风往回一转!
袖里剑骤然挥出!
两道气流相撞,发出锵然相击声。扶苏单手抱着墨卿足尖一点,轻飘飘落在高处的屋脊上。月色朦胧洒下,他温然看着眼前是二十道身影,不做言语。
那二十多道身影较之普通杀手有所不同,步伐更为怪异,武功路数也显得奇特。墨卿看着他们,双眉慢慢拧起。
不过是刹那间,一抹雪亮像是要劈开天地混沌,似濛濛天雾中的一道极璀璨的亮色,瞬息逼近!
墨卿攀着扶苏的肩,眼底倒映着那一抹亮色,似一汪揉碎的星辉。这是她第一次见扶苏真正出手,那一剑的惊绝,令她心生赞叹。
不过眨眼间,两人便已脱身。扶苏一路西行,不时转身与后面紧紧咬着不放的杀手过两招。
墨卿仰头看去,看到扶苏面上的血色迅速褪了下去。他虽有意克制,墨卿依旧察觉到他气息有许些不稳。
一片荒芜的野田里,碧绿的草苗疯狂抽条,在朦胧月色下显得尤为亭亭,偶有一两声蛙鸣,惊扰了夜色。
扶苏抱着墨卿落在田埂上,唇边绽开了有些模糊的笑。那笑容落在尾随而来的杀手眼里,看得他们心神一震!
“走!”其中一人喝道,语调极为古怪,参杂着些奇特的口音。
再看去,十来个沉默不语的暗卫手持长刀,悄无声息落在杀手面前,随后蓦然动身!
之后的事,便全在扶苏算计之中了。
他抱着墨卿,从容自若走远,在回去的路上,顺手在一位猎户家外建的马厩里牵走了一匹马,随后搁了一锭银子在地上。墨卿见怪不怪地和他骑上马,一路晃晃悠悠回到了倚雾楼。
路上,墨卿明知故问道:“哥哥,我们为什么不飞回来?”
扶苏静静看她一眼,随后温温和和一笑,回道:“因为你哥哥身子太弱,还是骑马比较稳妥。”
啧。墨卿在心中表示不屑,身子弱还能连杀五人,他身子真是太弱了。
“哦,对了。”扶苏将马交给小厮,牵着她上楼,似乎想起了点什么,“若没猜错,那刀伤与毒只是用来栽赃落月崖。”
墨卿推开观雾阁的门,睁着一双水雾蒙蒙的眼睛,笑嘻嘻问道:“是嫌落月崖名声不够坏吗?”
扶苏深深看了她一眼,顺手将门带上。
“若只是如此,何必大费周章去杀一门之主。”扶苏淡然落座,缓缓斟了一杯茶。
墨卿爬上高椅,现下心如明镜。
很显然,武林大会在即,对方想搅浑武林的水。若是落月崖与武林正派打起来,对方能捞到什么好处?
“斋月楼心法“摘月”遗失了。”
扶苏说完这句后,墨卿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若没记错……她曾在武林大会上,当着那些武林正派的面说过,她对摘月心法有点感兴趣的。她感兴趣,是因为那心法不仅可练功,还有养颜之效。苍天在上,她真的只是、有点、感兴趣、而已。
看来这笔帐板上钉钉要算到她头上了。
罢了,她背的锅不少,多一个也……也实在令人气愤的很。
不过气愤归气愤,有个问题她想问扶苏很久了。
“哥哥,你认识落月崖的教主吗?”她眨着眼睛,脸上带着甜甜的笑,里面含着七分期待与三分暗藏的期待。看着瞬间转化话题的墨卿,扶苏只是不疾不徐喝了一口茶,然后不紧不慢道:“认识。”
墨卿心底微微一惊。难道他当真见过她的真容?
烛火微微一晃,气氛骤然有些微妙起来。
心思千回百转,墨卿甚至已经想好了数种可以完美搪塞的答语。谁知,扶苏微微一笑,道——
“江湖中,谁人不识教主?”
“……”
半响,墨卿干笑道:“也对。”
“七七,你似乎对墨卿十分上心?”扶苏唇边含着三分浅笑,温然看着她。
墨卿双手托腮,因为年幼而圆润的脸颊一鼓一鼓地,她眨着眼睛纯真道:“江湖中皆道教主俊美无铸风姿令人倾折,我只是对这样的男子十分好奇罢了。”
她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没脸没皮吹捧了自己一番,顺便给扶苏下了个套,然后笑眯眯等着扶苏的反应。
“可江湖中也有人传,墨卿为女儿身。”
墨卿心中对扶苏的忌惮又深了一分。她水雾蒙蒙的眼睛溜溜一转,不着痕迹错开了话题:“哎呀,这般人物定是男子无疑。若是女儿身,该负了多少美人芳心。”说罢,她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道,“哥哥,我们要在这儿住多久?”
“再住一日。”扶苏手指轻轻一弹,灯火便暗下去几分,“去睡吧。”
墨卿点头应下,迈着小短腿爬上了床榻,滚入了里边,然后静静听着扶苏那边的声响。
不过片刻,她便感觉到一人无声落入房内。幽幽的,带着几分清涩的药香飘散在吹入的夜风中,墨卿只觉得这气味熟悉,旋即便想起这是扶苏身上的味道。
“公子,您的药。”陆九一板一眼的声音极低响起。
不消片刻,瓷碗搁在桌上的声音响起。扶苏清清淡淡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亦晟如何?”
“小公子很好,安先生在教小公子骑术。”顿了顿,陆九才继续说,“小公子……摔了许多次,安先生说小公子在御马上可能并无天分。”
“哦。告诉他,天意如此,不可强求。”
隐约间,墨卿似乎听见了扶苏浅浅的一声笑,像夏日里蜻蜓穿过清晨柔和日光在水面浅浅一掠,留下淡淡涟漪,淡却温柔。
之后,墨卿便没再留意。许是屋内燃着安神香,她一夜无梦,睡得十分安稳。
次日,墨卿是被陆翎吵醒的。
“……要按时吃药,一日两次,一次都不能少!”
“低声。”扶苏低而清冽的声音随即响起。
“对不住对不住,我差点忘了师兄你的女儿还没醒。”陆翎连忙压低了声音。
墨卿揉揉眼睛起身,披着头发慢吞吞走出了里间。扶苏见她起来,朝陆翎淡淡看了一眼,后者感觉天灵盖一凉,连忙哈哈一笑:“哈哈哈哈哈药我送到了,就先走了,不用送。”说罢,溜得比老鼠还快。
扶苏朝墨卿含笑招手:“过来。”墨卿十分自觉搬了个小板凳在扶苏身前坐下。扶苏取出一把玳瑁小梳,修长的手指在柔软的乌发中穿梭,不一会就给她梳好了双平髻。
墨卿拿起一面小铜镜看了看,露出了十分满意的微笑。虽然缩水了,教主依旧是教主,连可爱也是最可爱的。
一番梳洗用过早膳后,墨卿想起扶苏女童挽发髻的熟练,忍不住问道:“哥哥,你捡过几个女儿?”
“……”
扶苏看了她一眼,稍稍沉默后才道:“我家中有与你同龄的孩童,偶尔会为他梳发。”顿了顿,他补了一句,“我只捡过一个女儿。”
墨卿托腮一笑,灵秀的眼睛不经意间露出一丝狡黠,拖长了声音慢悠悠道:“哦。”
扶苏看着她,唇角微微一扬,露出了连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浅笑。如果用动物形容墨卿,雪狐是最适合不过了,小小的一只,可爱又狡猾。
“七七,想出去走走吗?”扶苏含笑问墨卿。
“去酒楼的雅间蹲到天黑的那种走走?”墨卿表示兴致缺缺。
“逛长街,吃茶点,观景,听书,购置衣物首饰的那种走走。”
墨卿是不会承认自己其实是被衣物首饰诱惑的。她没有什么爱好,只是偏爱看美人,与把玩美玉。在她眼中,美人就应当配美玉,特别是像扶苏这种美人中的美人。
乐陵城熙熙攘攘的观月街上,小贩的吆喝声与商铺的揽客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犹如唱歌一般。扶苏牵着墨卿的手,任由她在五花八门的小摊前停留。
不多时,墨卿手中已挂满了小吃,她左手拿着百花酥,右手拿着一串糖葫芦。百花酥很甜,糖葫芦更甜,她认真吃着几乎是有些腻味的小吃,尽管她并不喜甜食。
观月街旁便是碧落湖,湖中碧波万顷,接天莲叶无穷碧,荷花在风中摇曳生姿,独有一份清雅。湖岸杨柳依依,拂过行人的衣衫。湖上一座如意桥横跨,扶苏一手执素白油纸伞,一手牵她缓步过桥。
“乐陵城中人道,在如意桥上默念心愿,便可如意。”
夏风缓缓拂过,将扶苏的声音带至墨卿耳边。
墨卿隐去眼底一抹不甚在意的淡漠笑容,抬头纯善一笑:“既然如此,哥哥,你有什么心愿?”
扶苏的视线落在不远处摇曳的荷花上,淡淡道:“朝堂清明,百姓安乐。”
墨卿抬头看了他一眼,唇边笑意浅浅,露出了尖尖的虎牙。他会这样说,墨卿有点未曾预料,却也意料之中。他是云中鹤,心存天下再正常不过,她只是一教主,救济苍生此等重任,她没兴趣,也没必要担那份责任,个人自有活法,她只求快意恩仇,在这江湖中随心所行,来去自如。
一晃神,扶苏已带她穿过如意桥,来到一茶楼前。
江湖百晓生正端了一杯茶润口,听客皆是一脸意犹未尽的模样,不断催促着百晓生接着往下说。墨卿眼尖注意到,这些听客皆不是普通百姓,看穿着打扮,可看出都是些江湖中人。原来是一座江湖茶楼,倒比普通茶楼有趣。
“二楼雅座。”扶苏将一锭银子放入堂倌手中,少年堂倌笑得十分灿烂,满脸高兴把两人引至二楼最好的雅座——正对着百晓生,窗外不远处便是碧落湖,碧波万顷风光醉人,听得乏味了,便可观赏风景解解乏。
墨卿坐在扶苏身旁,看了一眼堂倌特意送上的茶,是春溪明茶,色翠味清,摘自第一场春雨后,以春雪化水所泡,乃茶中君子。她不由乐了,这少年还挺有意思,会投其所好。
一声惊木响,只听得那百晓生引人入胜的声音:“哎呀,可不得了,请来江湖名士一看,名士一言断定——”百晓生特意顿了顿,看见满堂好奇急切的表情时,他满意一笑,音调猛地拔高,“斋月楼门主身故乃十七所为!”
“噗——”墨卿一个没忍住,嘴里的茶悉数喷了出来。
“十七?该不会是那个十七吧?!”
“哎呀,还能有哪个?一听就是他,真不知斋月楼倒了什么霉,无冤无仇的!”
“太可恨了!斋月楼门主平素为人和善谦让,落月崖欺人太甚,分明是在示威!”
又是一声惊木响,百晓生不紧不慢道:“诸位好汉且静静,待在下说完。”
“为何出此言?只因门主致命伤为窄刃弯刀所致,身中奇毒“极乐”。诸位皆知,落月崖教主身边最听话的暗卫十七,所用的便是窄刃弯刀,名为留客,一手奇毒名为极乐。毋庸置疑,此事乃落月崖所为!”
楼中一阵沸腾。一时间,众人像是多年未见的兄弟,争先恐后声讨、咒骂十七以及落月崖,墨卿作为教主,自然不能免于被咒骂,甚至被骂的比十七还要憋屈,还要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