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合,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连从小与你相依为命的亲姐姐都要算计!”
楚离楚合姐妹情深,楚离冤死后,又有谁会去怀疑楚合?到头来,所有的嫌疑便落在了我一人身上。
楚合凄然一笑,目光中却闪过一丝狠色:“阿姐虽是被冤枉的,但她被人发现与那假侍卫纠缠是事实,阿姐贞烈,纵然知道自己清白,被人诬陷至斯,如何还有颜面面对世人?昌平公主说得头头是道,但这一切不过是你的臆测,空口无凭!”
“本公主空口无凭?”我只觉得她的辩解十分可笑,“楚合,你这些年都干什么去了?找来这么多证人,把自己为何还活着的理由编排得天衣无缝,却忘了自己究竟是患什么病症‘死’的?”
我将声音一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血症乃不治之症,凭我大随医术之精,尚束手无策,那燕国巫医不过会些招摇撞骗的除祟之术,连颜贵人腿上的湿痛之症都无法根治,怎么可能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楚合,你仔细回想回想,当年我状告孝昭皇后之后,凭你姐姐的贵妃之尊,想要将我父皇解禁的旨意瞒她一日,令她困守在仁明殿谈何容易?你忘了当初是谁与你合盟,你的同党又是谁了吗?”
引我瞧见离妃与侍卫通奸的人是凤姑,而凤姑则是受淮王妃指使。我一直以为那个设局害我的人就是淮王妃,直到今年入冬时节,淮王妃对我说,朱碧,我这么恨你母后,必有人如我一般恨你。
她虽与我不睦,但此生爱笃淮王,临到心灰意冷时,不会平白无故与我说这么一句话。
也正因为此,我才想到楚合这个已“死”之人身上。
随后平西王进京,接风宴上,李嫣儿以李贤作饵,诱我入桃花阁,设局破坏我与于闲止的婚约,我将计就计,非但从颜贵人那里审出了那害我之人为的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还从李嫣儿口中套出了她要毁我婚约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她已得知我非父皇所出。
我的身世乃天家秘辛,鲜有人知道,而当年楚离之死更不光彩,这些年极少有人提及,能拿着这两桩事做文章,除了淮王妃与楚合,我想不出第三个人。
有些事之所以迷雾丛丛,是因为找不到那个破局的点,一旦方向对了,一切都迎刃而解。二哥把卫旻送来天华宫,命他暂为我所用,我便令他竭一切所能追查楚合的“死因”。
原来楚合当初根本没患血症,所谓的血症,不过是她的金蝉脱壳之计。
“其实你最开始,只是染了点轻微的风寒,但令你没想到的是,即便本公主被幽禁兰萃宫,本公主的二皇兄依然不依不饶地追查孝昭皇后的死因,俨然就要查到你身上。你怕到时候水落石出,死无葬身之地,只好一不做二不休,谎称思念孝昭皇后,以至身染血症,借用假死,金蝉脱壳。”
至于我二哥当年为何没查明真相,原因其实很简单,与我一样,算到了淮王妃,算漏了一个“已死”的楚合,更重要的是,他查到了我非父皇亲生,而我的身世,才是这一切最根本的因果。
我道:“我不知道你许了燕国的三皇子什么,竟肯请动他出手帮你,带你从墓地出来,送你前往平西,但百年来燕随两国战乱不断,异邦狼子野心,燕地的皇子,所图还能是什么?!”
“可惜啊,燕三皇子纵有通天本事,能让一个人生而死,死而生,但他到底非我随宫中人,如何顾全得了细枝末节?楚合,当初你初染风寒,是谁为你请的太医,谁派自己的贴身侍婢去你府上照顾你,你都忘了吗?”
楚合的瞳孔渐渐变大,嘴角一颤,嗫嚅出几个字。
我没有听清,但我知道,她已想到那个人了。
楚合的义母,淮王妃。
“当初父皇本欲从轻处置本公主,但你不甘心,与淮王妃合盟,瞒下孝昭皇后她的清白之实,最终令她冤死,也令本公主幽禁冷宫。可惜,历来与虎谋皮,无疑于自寻死路,你决定谎称血症后,曾央求淮王妃,请她为你解决掉那些知道实情的人,但人都是求生不求死的,谁不会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你说本公主诬陷你,说本公主空口无凭,最初为你看风寒的太医宫中不少人都认识,本公主这便将他请上来,与你对峙如何?”
楚合涣散的双瞳里,浮上些许迷惘色,夜风拂来,吹落仍垂在她耳侧的面纱,面纱坠地的一刻,她朝四周看去,像在找寻着什么,然后目光渐渐定住,不动。
那是慕央的方向。
看着看着,她的双眸便找回神采,一抹决绝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欢愉在她目光中闪过,她失笑出声:“我纵是瞒下了阿姐她的清白之实,亦不过瞒了一日,如何会料到她会撞上九龙柱,至于血症,更好解释了,当年你即便被幽禁兰萃宫,慕央他心里亦只有你一人,我不愿守在他身边了,因此走了,很过分吗?可是你朱碧呢?你把我的所作所为辨得如此分明,你这一身罪孽又该怎么洗?我是淮王义女,手里握着的,全都是关于你罪孽的实证!”
“本公主如何,前尘旧事如何,自有皇上圣断,轮不着你来说三道四,但今日,此时此地,该死的是你。”
我看着楚合,一字一句道:“污言秽语,有辱天家,当诛;欺上瞒下,谋害孝昭皇后,当诛;布局设计,构陷本公主,当诛;以死脱罪,欺君罔上,当诛;通敌叛国,勾结异邦,当诛!”
言罢,我不再理她,朝大皇兄大拜而下:“皇兄,世人都想活得清白,皇妹这些年来,无时无刻亦盼着能陈冤昭雪。今日是您的大日子,既然允了皇妹一个赐亲的恩典,想必一定肯再施舍一个。”
我直起身,指向楚合,“杀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儿见~
第74章 他山之石 12
整个集芳苑如死寂一般。
片刻,忽然响起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声音越来越大,变成啼哭,是李贤发出来的。
他天生痴钝,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像是被这番阵仗骇住,双眸里写满茫然与惊惧。
李贤一哭,李栟亦流下来泪来,他颓然跪在地上,恳求道:“皇上,臣老矣,已经不起生死离乱,璃儿……不,楚合郡主她好歹是臣从平西带来的人,还望皇上开恩,留她一条性命。”
大皇兄没有理会他,但也没有应我之请,不置可否地唤了声:“宗人府。”然后一抬手,两名宗正会意,顷刻着人将楚合拖下去了。
先前楚合跪着的地方余下几封淮王生前的书信。
纵然今日赴宴的都是四品以上的大员,最知道在这四方宫禁里,什么该说,什么该忘,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楚合当着臣子宗亲的面揭开这么一段难堪的,甚至丑态毕露的过往,哪怕仅仅为了天家的颜面,不能不给一个说法。
大皇兄沉默许久,道:“御史台。”
两名御使大夫越众而出:“臣在。”
“把这些书信收好,拿去查,若查到线索,立刻来回禀朕。”
“臣遵旨。”
不远处传来楚合凄厉的声音,乍一听像哭,仔细分辨,其实是痛快的笑,我不知道她在得意什么,是庆幸自己攀上平西这根高枝,所以命不该绝么?可她活成这副残尸败蜕的模样,连最后一点可怜的价值都被碾尽,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李栟听着楚合的声音,慢慢地咳起来,越咳越剧烈,忙乱之中,伸手探入怀里取出布帕,刚刚掩住口鼻,就呛出一大口血来。
“父王——”李嫣儿失声唤道,她掺住李栟,抬目泪盈盈地看向大皇兄。
人群中,已有醒事的太医提了药箱来为李栟看诊,大皇兄大约已被今夜之事搅得十分疲惫,没理会李栟这一番惺惺作态,看了二哥与慕央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席。
刘成宝愣了一下,才高唱道:“摆驾,回宫——”
二哥与慕央于是跟着大皇兄走了。
天子走了,婚宴自也没有摆下去的道理,众臣望着大皇兄与兰嘉远去的背影,竟仍能循规蹈矩地高祝一声:“愿皇上皇后良缘白首,愿大随万世永昌——”
我站在龙台外,看着这些大臣们跟着引路的内侍,沿着垂纶湖,慢慢散尽,须臾,有宫女拿了长竿来,开始一盏一盏挑落高悬了一夜的灯火。龙台下,宗亲与嫔妃们也开始离席,他们走得无声,自始至终,没人来与我说过什么,哪怕只是招呼一声。静嫔看了我一眼,在原地踌躇许久,可当我回望,她很快躲闪开目光,匆匆远去。
我知道,从今往后,我又要做回那个为人所厌憎,避之不及的昌平公主了。
小三登步来我身旁,轻声道:“公主,咱们也回宫吧。”
我慢慢点了一下头,应他一声“好”,刚走几步,又不由顿住。
垂纶湖边,人一个一个散尽的夜里,还有一个人安静地站在那里。
于闲止的双眸里已没有赐婚时的茫惘与不解了,他沉默地看着我,直到满园灯盏尽被摘下熄灭,月色悄悄笼上他的身,我辨不分明他的目光,只觉得他腰间环扣的玉色十分温柔。
“公主。”
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刘成宝不知何时折了回来,躬身呈上一道明黄圣旨,赔着笑道:“方才陛下走得急,杂家竟也大意,险些忘了将这赐亲的旨意交给公主,公主莫要怪罪。”
他说着一顿,抬目看我一眼,又补一句,“杂家折回来的半道上遇到沈三少,他已领旨谢恩了。”
圣旨的边缘描着朱色双燕,这是大随赐亲礼上特有的御福。
我伸手将圣旨接过,刘成宝向我一拜,躬身退开。
我再看向垂纶湖边的时候,于闲止已不在那里了。
时隔五年的冤屈终于得以昭雪,我本以为我会彻夜难眠,没想到一沾上枕便睡了过去。
梦里再不是年少种种,零零碎碎罅隙里,始终有一个身影。
月下远山,苍山覆雪,那个人就走在这苍茫山间,天即将破晓,满天星子化作一盏盏阑珊的灯火,他提着灯,回过头。
我一下睁开眼,天还没亮,我在黑暗中努力去分辨床梁的纹路,心中蓦地觉得十分难过。
这样的难过,就像是当年我跪在天华宫前,求父皇不要收回我与慕央的婚约时的惊乱失措;就像我追去雪中宫道,慕央对我说今生今世再无可能的空茫无着。
我看清那个站在灯火阑珊地方的人是谁了。
他是于闲止。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说的是尽量双更啊,但是你之哥看比赛那阵子耽误太多事儿了,雨连天的稿还没交齐全,番外也欠着,最近要抓紧把稿子交了先,大家理解下,明儿见~
第75章 他山之石 13
外间传来叩门声,小三登道:“公主,陛下身边的刘公公来了,请您去子归殿觐见。”
天色微亮,刘成宝端着拂尘在天华宫外迎候:“杂家给公主请安,公主新春大吉。”
我这才忆起今日竟是正月初一。
春来的头一日,或许是因为时辰尚早,九乾城里仍是冷清的,好在有些宫女爱颜色,提早换上了春服,襟上绣着的桃李开得十分热闹。
去子归殿的路上,刘成宝道:“昨夜焕王爷与慕将军跟陛下回宫,也不知是说了什么,惹得龙颜大怒,连平日里用的釉里红都砸了,刚才陛下命杂家去天华宫传公主,杂家进子归殿看了一眼,王爷与将军竟还跪在里边儿,看样子陛下是还没消气,公主,待会儿您回话的时候,可得悠着点。”
我点了一下头:“多谢刘公公。”
其实我知道大皇兄为何动怒。
昨日婚宴前,若不是二哥支开礼部的人,在赐婚的灯笼里搁了沈羽的名,凭我一个人的本事,如何能做到偷天换日。
至于慕央,若不是他假称腿疾,引得于闲止误以为我仍对慕央有情,凭他的明睿,怎么可能在拾灯笼的时候失了方寸,没有堪破真正该拦的灯笼,其实在沈羽手中。
那一刻的声东击西,才是成败的关键。
刘成宝又道:“天不亮的时候,远南的世子大人来见过陛下。”
我没应声。
“当时杂家没在殿里伺候,不过,想来世子大人应该是过来辞行的,内务府管事的说,再过几日,等世子大人走了,皇上命焕王爷搬回宫里住,到时要把无衣殿重新拾掇一番。”刘成宝说着,看我一眼,犹豫着又添了句,“公主,世子大人身边莫护卫,今日请了太医。”
莫恒是于闲止的贴身武卫,他请太医,只能是为于闲止一人看诊了。
子归殿近在眼前,一名小太监从阶沿上跑下来,要接我的手炉,炉子烫手,我将它握了一会儿,与刘成宝再道一声谢,便进殿里去了。
二哥与慕央果然仍跪在殿中,我步去二哥身旁,朝大皇兄拜下,但他没应我,只屏退了一旁立着的御史大夫,翻开一封奏疏又看起来。
子归殿里今日焚的不是龙涎,而是沉水,一直到刘成宝数着时辰,进殿换过三回香,大皇兄的声音才悠悠传来:“你是什么时候看破了李栟的计策?他们设计把你骗去桃花阁当日吗?”
我摇了摇头:“李栟来京前,远南的世子大人曾与阿碧提起李贤,说他虽是平西王唯一的嫡子,但因为天生痴钝,十分不得宠。依大随祖制,王爵之位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平西王既然无意让李贤袭爵,今次进京,大可以带一个他最得意的儿子,求皇兄封赏,可他为什么偏偏要带李贤来,还令人称呼他为七世子?阿碧当时听了世子大人这番话,就对李栟起疑了。”
加之后来李嫣儿不惜以伤害李贤为代价,设局在桃花阁害我,我才知道平西王的真正目的——牺牲一个嫡子,为他之后的起兵谋一个最合理的理由。
我道:“平西与燕地接壤,大随立朝数百年,燕国亡我之心不死,平西虽是抵御燕敌的第一道屏障,倘他们一旦与燕人合谋,燕兵便会轻易深入大随腹地。阿碧其实知道大皇兄为何招二嫂与聂家军回京,也知道二哥与慕将军近日为何军务繁忙,正是因为燕国已然开始整兵。而这个当口,李栟却带着楚合与李贤来了京城,为什么?因为他要找一个合理的理由,与燕敌一起起兵谋反。”
大皇兄幽幽地看着我:“说下去。”
“李栟起兵的理由,可以是李贤,可以是楚合,还可以是他自己。其中,李贤是最简单的,只要他死在京城,死在朱家人手上,李栟便可以对外称是我朱家杀了他们平西的世子,杀了平西今后的王,便能以复仇的名义起兵了。因此他们在桃花阁设局,一来破坏我与远南世子大人的亲事,二来,我姓朱,倘能把我‘嫁’给李贤,只待李贤一死,不愁赖不到朱家人身上。
“但桃花阁的计策,太容易被人堪破,所以李栟还预备了第二步,就是楚合。李栟是平西的王,平西之地,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的眼。楚合的身份他早就知道,甚至早在几年前,燕国的三皇子帮楚合‘起死回生’的时候,李栟便与燕人勾结了。燕国的三皇子从楚合口中得知了我身世的秘密,认为可以加以利用,便将楚合送去平西,令她成为平西王的宠妃。今次进京,李栟利用楚合对我的不忿,故意让她当众揭开我的身世。李栟知道两位皇兄一直以来极宠阿碧,而我的身世,偏偏又是一个死劫,他算准一旦楚合当着众臣的面揭开我的秘密,大哥与二哥一定会对她动杀心,一定会赶在她曝露自己究竟是谁前杀了她,因为淮王义女这个身份,太有说服力了。因此只要楚合死了,死在众臣面前,尤其还是大哥或二哥亲自动的手,他们平西李家便与我们朱家有了杀妻之仇。李栟进京后,对楚合一个一个‘内人’,一口一个‘拙荆’,不正是想让旁人知道,他平西王有将楚合扶正之意,为之后杀妻的仇,再添一笔浓墨重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