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三千——沉筱之
时间:2019-06-13 09:34:21

我将沈羽一路送到天华宫外,道旁有两株打了花苞的早杏。
他在杏树旁略顿了一下,回过身来,风吹过,他在这风里看了我一会儿,忽然伸出手,似要为我理鬓边被风拂乱的发,我眉头一皱,下意识就往一旁退开一步,而沈羽的手也在我额前一寸处从容停下——原来他竟只是在试探。
沈羽悠悠地看着我,那双自带三分春意的桃花眼里忽地荡开一笑,他收回手,不慌不忙地道:“至于公主方才想问的,我辽东借给于闲止的四万军能否收回。按常理是可以的,我如今与公主有婚约,日后是驸马,即朝廷的人,手下的兵自也该归顺朝廷。但公主若还记得,一年前于闲止来江陵跟我借兵时,是与公主一起来的,且还是跟聂家的那三万一起借的。”
他一顿,“换个说法,于闲止这四万军,用的是朝廷的名义,不是远南的名义。公主一定认为,既然他是用朝廷的名义借兵,那么这四万军就更好收回了对不对?”
“本来是,但于闲止当时与我拟了一个死约,一旦远南边境有异动,即大随以南边境有乱,这四万军当以抵御南面外敌为首责,三年内不得变更。而所谓南境的外敌,也就是桓。”
我心下一沉,只觉事态不妙。
沈羽看我一眼:“公主想必已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南境以外,桓国坐镇的将军正是廉亲王白朽,白朽当时与于闲止在江陵见过一面,两人私底下合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听说相谈投契。既然这么投契,白朽在西里边疆闹出点异动只是举手之劳,毕竟‘边境有异动’,‘异动’二字的界定太模糊了,基本上死了兵将就算。因此只要远南上了急报,说大桓有入侵意向,按照我与于闲止的死约,这四万军我辽东就不能收回,而且朝廷也不好反对,毕竟藩镇的意义,是王朝的臣属,就是为王朝镇守边疆的。”
沈羽说到这里,将语气微微一缓:“所以这四万兵将,我这里是没办法了,公主若实在想帮你两位皇兄,可以去寻于闲止,看看有无转圜的余地。”
他这么坦诚,我亦不好再与他绕弯子,点了一下头:“多谢。”
沈羽却笑了:“公主客气,其实公主若当真要谢,只需牢记沈某并非不爱茶,只是吃不惯公主这宫里常备的碧螺春与普洱,公主若有心,便将这些茶一并换作君山银针罢。”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卷名已经该换了,还没想好换什么,等想好了统一调整一下,明天见!
 
 
第78章 他山之石 16
沈羽走后,我唤来一名侍卫,将沈羽的话一字不漏地给二哥带了过去。
过了两日,二哥便到我宫里来了。他大约是百忙之中腾出的闲暇,一身盘龙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到了含元殿,连饮了三碗茶水,尔后愣了一下:“你怎么把宫里的碧螺春都换成银针了?”
我不知当怎么答,所幸二哥没有追问,径自道:“沈羽辽东府里养的那个将门女,卫旻已经派人去查了。”
我道:“二哥也觉得她可疑?”
“难说。”二哥拿起茶碗,示意让小三登再给他添一道水,“沈羽这样的世家子弟,家里养再多姬妾,都是作消遣用的,即便有过身子,只要没生下来,他便不会往心里去,这么堂而皇之来跟你提名分的事,若非这个将门女本身有蹊跷,就是他对她动过真心,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该仔细查。”
我点头,有蹊跷便查蹊跷,动过心则更好,因为可以利用。
我又问:“那辽东借给远南的四万军呢?”
二哥说:“这个大哥命人查过了,于闲止和沈羽之间确实有死约,且还不是口头协议,白纸黑字,一份在辽东王那里,一份在于闲止的爹,远南王那里,连虎符都给了。沈羽没有骗你,三年之内,这四万军的归属,确实由于闲止说了算。”
他说着拧起眉,抬手捏了捏眉心,“但有一点说不通,寻常借兵,打个比方,譬如我借兵给辽东,第一,不会借这么久,因为久则生变;第二,绝不会拟死约,绝不可能给虎符,因为兵力是卫国卫家的根本,只要虎符在我手里,主动权便仍握在我的手里,我甚至会派遣最信得过的将军去帮忙领兵,这样一旦我想收兵了,任谁都没法兴风作浪。可是辽东究竟是为什么,竟肯以死约的方式将四万精兵转给远南?”
我一时想起那日沈羽来看我时,对我的试探,说道:“其实沈羽原本对我是存了些疑虑的,他不知道我对这桩联姻的真正态度是什么,也不知道我是否逆来顺受,他甚至怀疑这一年来我与于闲止的种种不过是虚与委蛇。我本来不该让他看出虚实,但我实在不是他的对手,只一试探,他就看出了我与他联姻,不过是在得知平西要谋反后,不得不走的一步棋,此前并没有太多预谋。”
二哥道:“他要试探朱家的根底,便任他试探去,左右人都被困在九乾城,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想必沈羽也是想通这一点,才肯把辽东与远南的死约如实相告,意思就是能交代的交代,不能交代的,他一个字都不会多说。不过你也不必管了,你与沈羽定亲,战前能牵制住辽东,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那四万军,能从远南手里讨回来最好,讨不回来也没什么,远南本就势大,四万辽东军对他们来说锦上添花罢了,只不过……”
二哥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像是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语锋一转道:“这几日我真是累得很,今日来你这儿,正好躲会子懒。”
他说着,将茶碗一放,步去含元殿的隔间,往卧榻上阖目一躺。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便传来低低的鼾声,我有点讶异,看了二哥一眼,他虽睡熟了,一双英挺的眉仍紧拧着,眼下有十分浓重的乌青,这几日何止是累,大概连合眼的机会都没有。
我十分心疼,我从小跟在二哥身边长大,几曾见过他操劳成这样。
我为二哥脱了靴,轻手轻脚地拿了被衾为他盖上,在房里点了安神的香,然后倚着卧榻坐下,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盼着战乱能早一天过去,大随能早一天国泰民安。
就在我撑着榻头,也要睡过去的当口,外间忽然想起一阵急乱的拍门声。
“焕王爷,不好了,西北边疆传来急报,燕兵已从平西与北漠的交界处入侵,平西非但未加阻拦,而是上了一封急函,质问平西王为何一来九乾城就性命垂危,想必平西与燕已然准备联兵了!”
二哥陡然睁开眼,一言不发地翻身坐起,迅速穿好靴子,推开门,问了卫旻一句:“急报呢?”随后疾步如飞地离开了。
我看着二哥的背影,又看了眼我为他斟好,但他尚未来得及饮的那盏茶,心中浮浮沉沉。
其实二哥没说完的那句话,我大概能猜到。
远南势大,四万辽东军对他们而言只是锦上添花,但随不一样,随身处强敌环视的中腹,四方都是狼子野心,每一分兵力对大随来说都十分珍贵。
纵使二哥说,以联姻牵制住辽东已然足够,但今后呢,南北边疆的每一寸土地,都是要用兵去守。
一念及此,我唤来小三登,问:“我昨日让你去太医院打听于闲止的病情,你问得怎么样了?”
小三登道:“说是仍病着,世子大人身边的云画姑娘日日去太医院取新鲜药材。”
我点了一下头,换了身衣裙,随后便往于闲止的无衣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儿见~
 
 
第79章 他山之石 17
莫白就守在无衣殿外,见了我,愣了一下迎上来:“昌平公主是来探望世子大人的?”又解释,“世子大人的伤疾犯了,太医说不能见风,是以无法出来相迎,公主勿怪。”
说着,便将我引去书房。
虽是初春,天气依旧寒凉,屋内焚着一盆红罗炭,于闲止坐在书案前,正提笔写着什么。他浑身只着月白深衣,肩头披了一件淡墨色外衫,秦云画立在一旁为他磨墨,见我进屋,轻声提醒:“世子大人,昌平公主过来了。”
于闲止的笔头顿了顿,但他没有抬目,很淡地“嗯”了一声,续着写了下去。
秦云画搁下墨锭,过来对我施了个万福,将我请到左手旁落了座,提起茶壶斟茶。
对面的博古架下搁着一张竹榻。
无衣殿从前是二哥的寝殿,二哥习武,书房不常用,因此那时这里是没有竹榻的。
我想起两年前,于闲止初来京师,我曾日日去他府上蹭闲饭瞧话本子,午过十分困,没处打盹儿,过了两日,他就为我在博古架下添了一张小榻。
茶水是冬日里余下的极品普洱,秦云画搁下茶壶,对于闲止行礼:“世子大人,药汤熬好了,云画为您取药来。”
于闲止不疾不徐地又写几行字,直到最后一笔落下,才答了声:“好。”
书案头的小盆炉点着两支檀香,于闲止收了笔,移目来看我。他的确是病了,脸色十分苍白,隔着袅袅轻烟,眼底也是云遮雾绕的。
我握着茶盏,想起此行的目的,道:“听说世子大人病了。”然后问,“世子大人的病可好些了?”
于闲止一时没答,过了会儿,才清清冷冷地回了一句:“你觉得呢?”
我道:“昌平自然盼着世子大人能安泰无恙。”
他“嗯”了一声算是应我。
书房内寂然无声,好在没过多久,秦云画就回来了。她手里的药汤极苦,这苦味我闻过,去年我随于闲止去江陵,有回他吃了酒,伤疾犯了,越叔便为他熬了这么一碗药,后来我离开江陵,还将药方子收了一份。
秦云画将药汤呈上,于闲止接过搁在一旁,并没有吃。
秦云画道:“世子大人,太医嘱咐过了,您服药的时辰是不能耽搁的。”
于闲止没理会她的话,只说:“你先出去。”
掩门的一声轻响让整个书房又重归寂静,于闲止在书案前坐了片刻,对我道:“你有什么话直说。”
我想了一下:“三言两语说不清,世子大人还是先服药再——”
“你难道不是过来打听沈羽借给我远南的四万军吗?”他打断我的话,“你想帮你两位皇兄收回这四万军,本王说得可对?”
我抿了抿下唇,只作默认:“什么事都瞒不过世子大人。”
于闲止又道:“是不是本王不生病,昌平公主还找不着借口过来?”
我道:“世子大人说笑了,年关一过百事繁忙,世子大人更有诸多要务要料理,总不至于在病中等着昌平。”
于闲止淡漠地看了我一会儿,离开书案,步来我身前:“本王就是在等你。”
他一走近,我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
我愕然抬头:“你饮酒了?”
于闲止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没有作答。
我又看向书案,堆砌如山的卷宗旁搁着一个白瓷瓶,我走过去掀开瓷盖一闻,确实是酒。难怪他要在案头的小盆炉里点两支檀香,原来是为了遮酒气。
于闲止的伤疾最忌饮酒,一饮则犯。
可他这么一边吃着治病的药一边饮着害病的酒,愈而伤,伤而愈,是什么道理?
我回身看他,想问,但话未出口,我就明白过来。
他早就料到我会为了辽东的四万军来寻他,所以故意饮酒犯疾,给我一个来无衣殿最好的借口。
于闲止淡淡道:“饮得不多,每日一杯,等昌平公主过来了,这酒便可以停了。”
屋内焚着的红罗炭一截化灰,露出里头彤云一般的火色,于闲止的语气叫我觉得不安,我定了定心神,道:“世子大人既是等着昌平,想必一定有事相商,世子尽管直说,昌平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昌平公主这话是何意?意思是本王的问,你如实作答,待会儿你的问,本王也当如实回答?”于闲止的声音仍是清冷的,“童叟无欺,买卖公平,如今昌平公主的每一句话,本王都要三思了。”
我道:“其实昌平要问什么,世子大人都知道,世子大人的问,昌平也一定坦白。”
于闲止看着我,目色悠悠:“实话实说?”
我点头:“实话实说。”
我原以为他会问我为何要将赐亲灯笼里的名字换成沈羽,没想到他沉默了一会儿,蓦地开口:“你这些年……可曾有那么一刻,心中有过我?不是远南的大世子,只是于闲止这个人,你可曾有那么一刻,想过做我的妻?”
我一下愣住,抬目去看他的眼,眸深千丈,一眼望不尽,看久了便泥足深陷。
我避开目光,又去看窗外一株梨,梨花开得晚,尚未来得及打花苞,枝干光秃秃的,像是这个春还没来就过去了。
“如果你不是远南的世子,我不是大随的公主,我们天远地远的两个人,何来相识?世子大人与昌平说笑了。”
“若本王执意要问呢?”于闲止却道。
身旁就是书案,我抬手撑住案头,指尖却不经意一凉,原来是碰到了那壶装着酒的白瓷瓶。
淡淡的酒气传来,也不知是否是被这酒气迷了心窍,我应道:“有。”
作者有话要说:
明儿见!
 
 
第80章 他山之石 18
于闲止幽深的眼底忽然涌起潮水。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忽地失笑:“早知本王便不与你做这个买卖了,你今日来,是为你两位皇兄讨辽东的四万军的,倘不先给本王一个称心如意的答案,本王一旦心情不好,不愿把兵让出来了怎么办。”
我微咬了咬下唇:“昌平说的都是实话,信不信全由世子大人。”
于闲止朝我走近,冷声问:“实话?”以近乎揶揄的语气,“你心中有我?”
他离得太近了,襟口几乎就要碰上我的鼻尖,吐息间,清冽的气息混杂着酒气扑袭而来,那滋味像把霜雪化陈酿。
我紧紧扣住身后的书案,点了点头,又答了一次:“有。”
于闲止刚要开口,外头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莫恒立在窗前:“世子大人,军中急报。”
“说。”
莫恒犹豫了一下:“可是……”
于闲止看了我一眼:“无碍,直说便是。”
“是。”莫恒答,言简意赅:“大随月凉山守将梁亥反了。”
我心中猛地一沉。
月凉山位于大随与平西的交汇处。
慕央跟我提过,大随凡重镇边疆都有守兵,而在北漠戍边的,是镇北大将军萧勇与七万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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