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花圃的薄荷田就在河边,碧盈盈的一大片。
素梨戴着草帽,提着篮子去了河边薄荷田。
她采了半篮子薄荷,腰弯得有些酸,便站起身在扭了扭腰,却见河上有一艘画船缓缓行驶着,甲板上有三个青衣人抬着一个躺椅出来,其中负责指挥的人正是阿保。
素梨如今看阿保是如同看财神爷一般的,见了当即打了个招呼:“阿保!”
阿保正指挥着小厮把躺椅放下,又服侍赵舒躺好,听到有人叫他,抬眼一看,见是一个戴大草帽的女子,不由一愣。
素梨见状,便摘了帽子,撩着裙裾轻捷地跳出了薄荷田,轻轻巧巧落在了河边草地上:“阿保,是我呀!”
赵舒躺在躺椅上,自是看到了素梨从薄荷田一跃而出的“英姿”,心里很是羡慕,便一直看着素梨。
阿保觑了赵舒一眼,见他专注地看着秦素梨,便吩咐人把船停泊在了岸边,然后笑着问秦素梨:“秦姑娘,天这么热,要不要过来喝杯茶?”
秦素梨正有些渴,也想看看赵舒的情形,见阿保已经命人放下了木梯,便拎着她那个大草帽大大方方走了过去。
阿保亲自掇了张锦凳,隔着黄花梨木雕花小几放在了赵舒对面,请素梨坐下,让侍候的人回避,自己亲自去舱里取茶果点心了。
素梨上前与赵舒见礼。
因为前世见过赵舒弥留之际的惨状,所以她对赵舒总是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类似母爱的怜惜,她看向赵舒:“赵小哥,近来好吗?”
赵舒总觉得秦素梨看他,有些像母妃看刚出生的小猫咪小狗崽,简直像是下一刻就要伸手摸摸他揉揉他。
他谨慎地“嗯”了一声,轻轻道:“请坐。”
素梨是真的想伸手摸摸赵舒的额头,看看他是不是发烧了——这么热的天,居然在甲板上晒夕阳,只有发高烧了才会这样吧?
她七八岁的时候,曾经发过高烧,冷得直打哆嗦,大夏天的包了两层被子还冷,她爹不在家,秦老太不让陈氏请大夫,最后是陈氏抱了她冲出家门,一路飞奔跑到梨花坳的大夫家,让大夫开了方子,在大夫家煎了药喝了,发了汗退了烧,这才恢复了过来。
素梨在锦凳上坐了下来,用帕子拭了拭额头的汗。
赵舒双目清澈,静静观察着素梨,发现和上一次见面相比,素梨长高了些,也丰润了些,而且黑了不少,不过眼睛亮晶晶的,肌肤细腻,黑也黑得好看。
素梨见赵舒一直看她,不由也笑了,脸颊上一对小小的梨涡深深显出:“赵小哥,我是不是变黑变丑了?”
想到自己变成了黑丫头,素梨挺开心的,觉得自己这样安全了,秦霁再看见她就不会色心辄起了。
她笑得得意洋洋,伸出手放在面前的小几上:“你看咱俩的手,黑白分明!哈哈哈哈!”
赵舒的手如白玉雕就,白里透着些青,而她则是细腻的浅褐色。
赵舒还没见过女孩子因为变黑这么开心的,眼中浮起笑意,凝视着素梨。
这时候阿保用托盘送了温开水过来。
素梨端着茶盏刚喝了一口水,阿保就又送了一水晶盘切好的鲜果过来,笑眯眯请素梨尝尝。
水晶盘是莲花形状的,里面摆满了切好的甜瓜、西瓜、仙桃和海棠果,另有洗好的黄杏、葡萄和樱桃,分明都是贡上的果品。
素梨心中清楚,却装作不知,拿起银叉扎了片仙桃吃了,只觉鲜美香甜,入口即化,便又吃了一片。
见葡萄紫莹莹的,甚是圆润,素梨便也拈了一粒尝了,甜中带着微酸,好吃得很。
赵舒原本吃不下这些,可是看着素梨吃得这样香,竟也有些想吃了,便看了阿保一眼。
阿保会意,上前扶了赵舒起来,在他身后放上锦缎靠枕,又另拿了个银叉递了过去。
赵舒学着素梨,扎了片仙桃放入口中,慢慢噙着,这片桃子渐渐化为甜蜜的汁水。
原来这桃子这么好吃啊!
他又叉了一片。
素梨见了,眯着大眼睛笑了,道:“俗话说,‘桃养人,杏伤人,梅李树下卧僵人’,这桃子最是滋养人了,你得多吃一些。”
说着话,她拿了一颗黄澄澄的杏送入口中。
酸甜软绵,好吃!
赵舒:“......不是‘杏伤人’么,你怎么还吃?”
素梨大眼睛笑成了弯月亮:“就是因为‘杏伤人’,我才替你吃了呀!”
赵舒:“......”
见素梨如此淘气,赵舒不由笑了起来,夕阳中他黑泠泠眼睛在浓长睫毛掩映下,似闪着波光。
素梨见了,心里一动,心道:原来赵舒笑起来这样好看呀!
她知道自己禁不起美人儿的诱惑,忙低下头拿了片西瓜咬了一口。
阿保在一边侍候,见有了素梨,赵舒不但吃了好几片桃子,说了好几句话,而且还被素梨给逗笑了,简直是罕见好不好!
他忙趁热打铁:“秦姑娘,不如留下用晚饭吧!”
素梨闻言,这才意识到天晚了,扭头看了看西方,见夕阳已经落山,便笑着婉拒了。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外祖父的话,便身子前倾凑近赵舒,低声道:“赵小哥,你......记得八月十五前后来我外祖家一趟,切记切记!”
赵舒见她甚是认真,便点了点头,轻轻道:“我既然答应了,一定会去的。”
素梨到了前院,发现家里有客人,原来是里正娘子带着一个中年妇人过来说话。
那位李太太见了素梨,笑吟吟盯着看了又看,道:“你们家姑娘还小吧,瞧着还不到十六?今年十四岁还是十五岁?”
陈氏在一边微笑道:“今年才十四呢!”
那位李太太笑:“小了也好,可以再留两年。”
里正娘子和陈老太一听,都笑了起来。
陈老太道:“那是,我们家起码要留素梨到十六岁!”
素梨一看,就明白里正娘子这是带人来相看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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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一嫁(3)
素梨大大方方行了礼,准备了茶水和点心送了过去,然后便立在一边侍候。
那李太太肌肤白皙,面如满月,瞧着很是和善。
她叫了素梨上前,细细打量着素梨,见素梨虽然不算白皙,可是肌肤细致滑嫩,双目盈盈,身材婀娜,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小美人,能配得上自家儿子,便看向陈氏,含笑道:“六月十五是我的生日,小儿备办薄酒,请两个唱的来家,邀请众亲朋为我过生日,请各位到时候一定要去。”
里正娘子、陈老太和陈氏都笑着答应了。
送走里正娘子和李太太,陈老太、陈氏和素梨祖孙三代在晚风中一起慢慢往回走。
陈老太慢慢走着,絮絮和素梨说道:“这位李太太是你大姥姥的娘家侄女,她儿子就是碧青瓷行的掌柜,今年二十一岁了,你也见过的,这事他家不急,咱家也不急,你好好相看相看,看上了再说,看不上姥姥再托别人做媒。”
得知相看自己的人是李济的母亲,素梨觉得还算靠谱,便点了点头:“我看看再说吧!”
因为前世的教训,这一世她必定要好好相看,寻一个能相伴一世的人。
陈氏伸手揽着素梨单薄的肩膀:“她家儿子李大郎先前订下是姑家表妹,谁知那姑家表妹去年竟一病去了,李大郎很是重情,便要给表妹守孝三年,所以即使订下了亲事,也得再过两年才会成亲,因此两家都不急。”
素梨听了,慢慢道:“先不急着定下来,得好好看看。”
她想了想,又开口问陈老太:“姥姥,即使成亲了,我还是要做香脂香膏生意的,李太太知道这事么?”
陈老太笑了,道:“我自然一开始就提了,李太太一听,拍着巴掌直叫好,说她家儿子只顾着研究制瓷,将来娶了儿媳妇,可是需要儿媳妇出头露面做生意的,你这样更好!”
素梨回想一下李济的模样,觉得似乎还不错,虽然心中并没有动心之感,却是最适合自己的,便没有再说了。
今日素梨有些累,用罢晚饭就陪着娘亲回了后园小楼,匆匆洗了个澡就睡下了。
陈氏一时还不渴睡,想着素梨怕热,就拿了把蒲扇坐在榻边,左手给素梨扇风,右手轻轻抚着素梨的肩膀。
素梨在母亲温柔的抚摸下,很快就睡熟了。
一河之隔的赵舒还没有睡。
他阖着眼睛倚着靠枕躺在锦榻上,幕僚穆青在一边的黄花梨木圈椅上坐着,另一位幕僚刘兴隆立在书案前:“王爷,宫里传来消息,陛下有派端王去边城历练之意。”
赵舒睫毛颤了颤,竭力抵抗着胸腔的痛楚,声音轻而飘渺:“何必呢,不如成全父皇一片爱子之心,刘先生,你亲自进京去见舅舅,就说我说的,让赵序进京,请舅舅设法与赵序联姻......”
与其让赵序前往边城逐步掌握西北军队,不如让赵序进京,再设法让连氏与赵序联姻,既让赵序承他一个人情,也给连氏一族留一条退路。
刘兴隆听了,脸上显出不忍之意,上前一步:“王爷——”
连一直静坐一侧的穆青也站了起来:“王爷,您这又是何必!”
赵舒胸口闷得快要窒息了。
他睁开眼睛,抬手抚在胸前:“穆先生,我大哥身边那个姓柳的少年幕僚不是与你搭上了么?你去见他,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他。”
见穆青和刘兴隆都要开口,赵舒轻轻道:“都退下吧,我累了。”
穆青和刘兴隆离开之后,阿保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拿帕子拭去赵舒嘴角的血迹,低声道:“王爷,您这一日就只用了几片桃子,这怎么行,奴才让小厨房给您煮碗鸡汤面吧!”
赵舒说了声“不”,闭上了眼睛。
阿保心里难受,道:“奴才瞧着秦姑娘煮的面似乎还不错,王爷要不——”
一阵剧痛袭来,赵舒双手紧紧抓紧身下的锦褥:“出去吧!”
阿保也不说话,悄悄拿了一个小小的广口水晶瓶,把素梨给的那瓶白茉莉香油倒了些进去,然后把水晶瓶敞着口放在锦榻旁侧的黄花梨木雕花博古架上,这才悄悄离开了。
赵舒在疼痛中闻到了白茉莉淡雅的清香,脑海里浮现出白日秦素梨盛满笑意的眼睛,整个人渐渐放松了下来,胸腔的剧痛也似缓解了许多。
他自然是知道阿保的意思的。
可是这样美丽活泼善良的女孩子,怎么能禁锢在他这将死之人身边呢?
秦素梨,该像那洁白梨花一般,在春日阳光中盛放的......
赵舒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素梨一大早就起来了。
夏天天热,陈老爹和陈三郎都是一早一晚去花圃做活的。
太阳出来后渐渐热了起来,素梨他们便回前面去了。
上午素梨正陪着陈老太陈氏一起在堂屋里做针线,里正娘子带着孙女秀芹过来了。
素梨去灶屋煮了茶洗了桃子送过来,恰好听到里正娘子正在说话:“......我那侄女说了,她是一眼瞧中咱家素梨了,不过她家阿济还不知道她来相看的事,阿济这孩子性子执拗,须得慢慢来,下月她过生日,咱们一起过去,正好让阿济相看相看......”
素梨闻言,低头微笑——她其实已经见过李济了。
眼看着阿保定制的那些香油快要制好了,可是在碧青瓷行定制的货还没送到,素梨都有些急了,正要让王四儿去碧青瓷行催一催,谁知碧青瓷行那边捎信过来,说素梨定制的那些瓷器都制好了。
素梨原本正要进城往海棠红送新的一批用玫瑰和白茉莉制成的货物,当下便两趟合为一趟,由王四儿赶着车,一起进城去了。
海棠红的女掌柜自是认识王四儿的,见这清秀小厮陪着一个戴着眼纱的青衣女子进来,不由一愣。
素梨摘下眼纱拿在手里,笑吟吟道:“是我呀!”
女掌柜见是变黑了的素梨,先是吃惊,接着就笑了:“秦姑娘怎么变成黑里俏了!”
素梨笑容甜美:“因为我天天在花圃里做活呀!”
海棠红女掌柜一边验货,一边道:“我说秦姑娘,你也挣不少银子了,何不去寻了牙婆,买一个勤快得用的丫鬟,这样你也省些力了!”
素梨闻言,心里一动,眼波流转看了一眼身旁抱着梧桐木箱子的王四儿——她虽有王四儿跟着,可王四儿年纪虽小,毕竟是男孩子,有些时候还是不太方便。
王四儿见状,忙笑嘻嘻道:“素梨姐姐,我可是不可缺少的,跑腿、下力、保护你,哪个不得靠我?”
他眼睛闪了闪,别有深意道:“就算姐姐你要嫁人,我也要跟着陪嫁过去!”
素梨知道王四儿心里依赖自己,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放心吧,我出嫁时,你就是嫁妆。”
王四儿眯着眼睛狡黠地笑了。
接过海棠红掌柜结算的十七两货款后,素梨又笑吟吟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碧青瓷瓶子送了过去:“夏天到了,蚊虫也渐渐多了,这是我制的薄荷油,和市面上卖的不太一样,用来熏香沐浴驱赶蚊虫,或者擦在颈后用来提神,都是极好的,今日就送给掌柜试用吧!”
女掌柜接了过来,拔开塞子闻了闻,一股凉阴阴的薄荷气息就氤氲了出来。
她小心翼翼倒了一滴在手腕上,却发现这薄荷香油是浅绿色的,极为清澈,一点都不油腻,不由点头:“秦姑娘,这个下次能送来些试卖么?”
素梨自然答应了下来。
这次的十七两货款,素梨还是要了十五两银票和二两的碎银子。
她收好银票,带着王四儿去吃早饭了。
他们早上走得太早,现在还都饿着肚子呢!
因县衙和河道衙门都在这城隍庙一带,素梨不想遇到韩星和秦霁,当下戴上眼纱,带了王四儿悄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