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
他们两人毕竟已是共事多年的战友,在最初的误会破冰以后,早已无需用区区‘信任’二字来形容他们的上下联系。
顾念执著地面向他。
“那就看在我的份上,吴晟,信他一回吧。”
“……”
吴晟忍辱负重般紧咬牙关,内心挣扎了好一阵子后,才沉沉叹了口气出来。
秦墨之看出他是妥协了,补充道:“那人由我们去寻,你们一行快些过去,不会有错的。”
一声低吼响起,美丽的马双蹄蹬地,猛地又扎进了无垠的黑暗之中。
“喂!你——”
吴晟剩下的话语还未喊完,就看那马儿连人跑没了影,只得无奈地将其他士兵召集过来,按着秦墨之的吩咐,向着南面的山坡上疾行而去。
漆黑将整片山头笼罩于它无尽又深沉的怀抱之中,而月光又给了人喘息的空闲。
马儿快步踏着月光前行,不断向着令人不安与恐惧的未知之地靠近。
银月之间乌云涌动,光影变幻。
——要变天了。
顾念双手环着男子的腰,双眼则望着天上不断变化的气象。
“抓紧了。”
“咦?”
顾念疑惑地正过脸来,这才发现一处眼前不远处是一片漆黑阴暗的密林,很难让甄姬这样的高头大马自如通行。
秦墨之并未硬闯,而是在密林前忽然就将马儿叫停,一瞬间的大幅甩动让顾念的身子险些从马背上摔下。
心脏因为紧张而跳动个不停,女子不得不垂下头,大口喘起了气。
她刚想埋怨个两句,却见到秦墨之仔细地牵着马儿,在密林前来回兜兜转转。
如乌木般光洁透亮的黑色马头在草堆前寻寻觅觅,终于是在一片与众不同的草丛这儿停了下来。
与他们周围茂密生长的巨大草丛不同,这堆草丛明显地被什么……巨大的生物践踏过似的,有几片甚至被踩入了泥土之中,在狭窄的密林外围造出了一块不算小的豁口来。
泥土之上,分明是两排杂乱错综的马蹄印子。
顾念咽了口冷气。
就是这儿吗……
“不远了。”秦墨之收紧缰绳,从马背上飞身跃下。
看着还坐在马背上发愣的女子,秦墨之皱眉道:“怎么了?为何还不下来?”
这难道是让他们……徒步去?!
顾念不安地问道:“不骑马去追吗?”
“这儿的林路十分狭窄,不便大马通过。”秦墨之将甄姬的缰绳拴在一旁的木桩上。“再说了,闹出了大动静来,对我们就更不利了。”
“可他们都是骑着马进去的,万一跑远了,我们追不上该怎么办?”
秦墨之扫了她一眼,忽然径直向林中走去,害得她也只能迅速跟上。
“到底是——”
“嘘。”
男子忽然将她身子按低,朝她迅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顾念不满地小声咕哝道:‘到底是怎么了,又不回答我……’
秦墨之默默示意她向自己身侧一处看去。
漆黑色的斑驳树影间落下一道道细小的银辉,勉强照亮了前路,也映出了……两个人影?
顾念骤然提起了精神,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两片黑色的轮廓。随着瞳孔渐渐适应了黑暗,她体内迟钝的各类感官也相应回归。
——陆晔和徐烈两人的身影,也逐渐归于清晰。
她这才发现,他们与陆晔那儿离得极近,甚至都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声了。
陆晔只身站于一边,而他面前却不止一人——徐烈,与徐烈的那些面貌丑恶狰狞的手下皆在,形势看似于他十分不利。
她的目光眺向徐烈身后最为高大的一位侍从,那人脑袋浑圆,浑身粗皮厚肉,让人不禁联想起市集上的那些老练的屠夫。
那个长相痴傻,脑袋小而浑圆的壮汉,就是秦墨之那日所见的‘无头阿虎’——专门杀人头颅的巨力怪物。
顾念一眼便发现他肩上扛着的女子,正是被迫打扮成她的模样的叶允。
隔着区区几团草堆,顾念努力压抑住心脏的狂跳,一次次咽下了涌上她喉间的阵阵低吟。
“放下她。”
陆晔说完,便见长剑出鞘,直指徐烈众人。
他话音刚落,身边便是响起一阵狂傲的哄笑声。
从马背上被人扶下的徐烈也难得咧开了嘴角,道:“陆大将军倒是自信得很!就凭你一人?能动我们一根毫毛就不错了!”
陆晔不答。
一阵阴风忽然吹过,将他们头顶那些茂盛到遮蔽天日的层层绿叶吹散而去。刹那之间,蓝绿色的各类影子折叠在一起,乱了人的眼,也乱了她的心。
黑暗被洒落的月光击退,陆晔的轮廓渐渐清晰。
杀意与剑意如同粘稠的液体一般,渗入了众人的脊骨之中。
男子换过另一只未拿剑的手,指着阿虎肩上的女子。
“放下她。”
徐烈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坐在手下小兵搬来的木椅上,将他的瘸腿放松地置于一边。“陆大将军……对这女军师倒是上心得很,不过确实,战争不论大小,军师都是必不可少的。即便如此。”
徐烈狠厉地瞪向了执剑的男子。
“一军大将只身匹马地闯入敌营,实在是有勇无谋!”
老人干瘦的长臂一挥,霎时间,就在他们四周走出了二十几个装备精良的大兵,个个手执锐器,满身杀气。
……伏兵!
顾念觉得自己距离跳动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那儿,叫她心急如焚,口干舌燥。
徐烈牙都不齐的嘴巴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诡异得让顾念背后发凉。
“就凭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还想来暗算我?去再投胎个一百回再说吧!”
他话音刚落,原本蠢蠢欲动的那些伏兵再不忍耐——兵戈扬起,向只身一人的陆晔笔直冲去。
‘……卑鄙!’
顾念气得两眼瞪直,却被秦墨之两只意外有力的大手按得死死的,丝毫无法动弹半分。
‘你现在去,又能做些什么?还是说——顾小姐是意欲在这鬼地方与心爱的男子同归于尽?’
女子的挣扎稍稍放缓了些。
‘……不论怎样,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秦墨之沉默着将手抚上地面——草动石起,地动山摇,虽然轻微,却依旧被他的手心捕捉。
‘再等等。’
‘再等等?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再不快些的话,陆晔他就要……
不远处的树影间忽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鸟鸣,紧随而来的,便是羽翅扑扇的声音。
秦墨之不再压低声音,而是专注地看向了身后黑色的重影。
“来了。”
“什么?!”
挣脱束缚的顾念从地上爬起,茫然地看向一片黑暗——难以看清前路的夜色中,竟然有人在其中疾行!
不仅如此,那并非是零星二三人,而是……
“呃啊——!!”
一个手执长枪的胡国士兵忽然发出一道凄冽的悲鸣,随即脱力地跪倒在了冰冷的泥土之上——甚至不知自己死于谁手,便草草结束了平凡的一生。
他身后站着一个气喘吁吁的金国士兵,手中大刀上的鲜红,一时竟是显得耀眼夺目。
徐烈的众多手下也并不是吃素的,有了防备后,立刻骁勇投入进战斗中去。
“将军啊!”
吴晟全力将两个敌人同时放倒后,面色紧张地冲到了惊讶的陆晔身前。
“别出去。”秦墨之拦住有些按捺不住动作的顾念,“顾小姐,你的兵书都看到哪里去了?明明手握地理优势,难道是想白白丢掉?”
顾念悻悻地缩了回去——虽然秦墨之口气不太友善,但他说得也确实没错。
反正陆晔已经安全了,倒也不用她那么紧张了。
忽然冲出的这些金国士兵,一半是身穿白袍铁甲的秦家私兵,另一半,便是方才在路上遇见的吴晟一行人了。
他们在人数上明显占据优势,很快便掌握了局势大权。而尚存的一些徐烈的手下仍在苦苦支撑,可以说是顽强到了值得尊敬的地步。
徐烈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士兵纷纷惨叫落地,却不慌不乱地和阿虎立在中央,丝毫没有想要逃跑的意思。
他冷哼一声,喃喃道:“看来是被秦墨之摆了一道啊,早知道,那时就该杀了他……”
吴晟颇为得意地看向眼前这个瘸腿老头,一抬下巴,道:“徐烈啊,年纪这么大了,不好好在本营里躲着,出来乱跑什么?还不是被……”
遭了!
顾念暗道不妙,那老头虽然腿脚不好,可他原本可是——
“唰。”
一声古怪的响声伴着一道银光同时出现。
在吴晟颤手触上胸前的血液时,迟来的痛觉让他霎时眼前一黑,痛苦地倒在了陆晔的脚边。
“吴晟!!”
陆晔捧起老友的身体,却发觉他已面色苍白,意识全无。
一道遍布他整个胸前的的伤口不断地涌出深红色的大片鲜血,静静地湿润了身下的土地。
“太久不动筋骨,竟然什么狗都敢在我眼前吠了。”
徐烈撑起弯曲的腿脚,看似有气无力耷拉着的肩膀上却扛着庞大而沉重的一柄极长的弯刀。
刀刃上,还淌着吴晟的鲜血。
“在军师之前,我可是做了四十年的大将!”
顾念看着战友胸前触目惊心的狰狞血口,不自觉地手抖起来。
副将大人生死未卜,令金国那边半数的士兵都有些动摇起来。而胡军那边的士气却截然不同——在见到金人的鲜血和许久未动过真本事的徐烈之后,在场仅存的几个胡国士兵一下泛上血性,挥舞刀刃的力道一次更比一次凶狠有力。
又是一次兵戈相碰后,胡军的劣势竟然一下反转,似是将要以少胜多之意!
“就是现在。”秦墨之拉过顾念的手,“你的那柄短弓呢?”
顾念默默将短弓拿出,任凭男子握着她的手摆出了拉弓的姿势后,才醒悟过来他要做什么。
——无人察觉到的僻静角落中,锋利的箭头直指向徐烈的胸膛。
“握好,不要手抖!”
秦墨之有模有样地指导起来。
顾念还在沂安时,曾见过他一箭射穿胡将心脏的英姿,便道:“为何不是你来?你明知我现在……”
吴晟的生死未卜,让她的手仍在无意识地颤抖着。
她有些丧气地沉下眼,盯着木质的短弓发呆——这柄短弓做工极好,但在弓身下方,却有一块被划得模糊不清的图案。
“你知道该怎样做的。”
结识的大手包裹住她冰凉的肌肤,替她将短弓重新抬起,指向了人群中央——徐烈所站的位置。
顾念看着他手上染血的弯刀重新抬起,向着陆晔狠狠劈去。
徐烈面前的男子毫不畏惧地举起长剑,同样也是全力应战的姿态。
——不行。
若是就容他们这样单挑,恐怕会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但徐烈背后一直乖乖定在原地的男子却让顾念更加不安——她听到徐烈叫他‘阿虎’。
光是从阿虎铜墙铁壁一般的躯壳来看,就知他实力定然不俗。
如果在陆晔的体力消耗殆尽过后……
顾念的余光中,显现除了日月相伴之人的轮廓。
虽然同样卑鄙,但她不能再无动于衷下去了。
“你知道该怎样做的。”秦墨之察觉到她的手不再颤抖后,主动抽离了自己的双手,“就像从前一样。”
锐利的利箭如同一道未名的金光,从冰冷的空气中蹑影而去。
秦墨之阖上眼,听着利箭飞出的声响落入耳中。
遍布光斑的记忆,转而飘回了那山河依旧的一年。
作者有话要说: 躺下之后,忽然有一种‘终于写到这个剧情了’的爽快……
第七十七章
唐甄都城, 鸣汕。
天朗气清,鸟雀啼春时, 檐上的白凤也生气勃勃。
秦墨之记得——昔日庄严肃穆,宁静祥和的唐甄皇宫, 那一日却分外热闹。
在外微服游学的大太子,出访邻国的二太子,这一日双双回到了他们生长的这座玉凤殿中。
侍女长和一众随从领着他们一路来到了皇后的寝宫前。
皇后身居尊位,可寝宫却并不算奢侈——这全是这位贤明的国母本人的意愿。
各国仍旧纷争不断时,人事难料,别国做妃子皇后的无不极尽财力,好为自己打造一座奢侈的宫殿, 做一天宠妃享一天福。
但若是身在历史悠久的古国唐甄,却丝毫嗅不到乱世的血腥与铜臭味。
自从齐文姬被立为皇后,更是将唐甄自古以来人心向善的风气发挥到了极致。二十余年过去, 若说其都城鸣汕的民风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绝不过分。
而比邻金胡, 兵力并不强大的唐甄能存活至今, 也是有其独到的方法——
大太子唐钰与二太子唐桓一前一后迈入寝宫。
有条不紊的足音, 立刻吸引了案前妇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