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
一声问候道完,二人立刻乖顺地下跪作礼。
齐文姬缓慢笑开,细步走上前去, 在他们脖颈前摆弄了两下,便道:“钰儿,桓儿, 都起身吧。”
唐桓边起身,边将手摸向了颈上的玉石,有些按捺不住激动道:“这就是那凤凰白玉!果真是一块倾城美玉!”
兄长唐钰更为稳重一些,冷静地将视线转向一边。
“祝贺你了,御弟。”
唐桓一抬头,这才注意到立于静室一角的唐墨。
三太子唐墨——那个最不该是唐甄太子的太子!
皇后寝宫内的光照自然不会差,可唐墨倒好,偏偏找到了一条昏暗无光的背缝,将自己完美藏了进去。
“墨儿,快从那儿出来。”齐文姬轻轻抬手唤道。
听到自己最为尊敬的母后开口,唐墨才很不情愿地从角落里走出,可冷漠的表情却丝毫不变,让二位兄长并不满意。
唐桓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讽道:“御弟倒是一点没变,总是拉着这张小脸。”
唐墨索性撇过头不理他。
齐文姬的指尖敲了敲瓷做的茶杯,清脆的叮咚声一响起,几人便乖乖收起了脸色。
“钰儿,桓儿,陛下近日夙夜于仁光殿听政,时间紧的很。你们快些去寻他吧,别误了时候。”
二人作礼答应,随即转身从寝宫中离开。
唐墨总算松了口气。
齐文姬面上若有所思,问道:“墨儿,看你这几日都不去先生那儿,可是心有所忧?”
唐墨一下顿住脚步,迟疑片刻后,终是在母亲关切的眼神中妥协了。
“母后,我……还不想立妃。”
齐文姬并不惊讶,而是扶住他的肩,语重心长道:“墨儿,你年纪不小了,也该立一位女子做妃了。况且你也知道,这桩亲事不止是为了我们两家。”
不止是为了两方皇室,更是为了金国与唐甄一众百姓的和平!
唐墨当然明白——正因为明白,才会感觉到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皇兄他们都是及冠那年才立的妃,为何我现在就得娶一个不认识的女子……”
纵使他说着任性的话语,母后依旧慈爱地注视着他,她眼神清澈,真诚地听着他所倾诉的一言一语。
唐墨仗着母亲的包容,气话道:“听说金国的公主都蛮横无比,我宁可不立妃,也不想娶这样的女子!”
齐文姬忽然莞儿一笑,道:“墨儿,是谁同你说金国有公主的?”
“怎么……?”
“那金国的新帝膝下如今只有两位年轻的太子,虽然不太寻常,但他的妃子们并未诞下过小公主。”
“那我要娶的是谁?”
唐墨因为很是排斥此事,这些天整日都将自己关在狩猎场中,丝毫不去听关于这桩亲事的任何消息。
齐文姬的脸上闪过一丝短暂的阴郁。
“是金国一位大军师的孙女,她父亲也是一名将军,虽然并非出身皇室……但,如今的唐甄也别无选择了。”
齐文姬心中同样不太赞成这桩亲事,她贵为太子的儿子竟然要娶一个将门之女,实在是不成体统。
然而为了唐甄的未来,这样的牺牲却是值得的。
“军师?将军?”
原本满腔怨言的唐墨忽然来了兴趣——向来重文轻武的唐甄皇室,竟然会决定让他娶一个将门之女!
要知道,唐墨之所以不受母后以外的人的喜欢,就是因为他与大多数唐甄人格格不入——兄长们诵读诗书时,他却唯独喜爱骑马拉弓一类的事,就连读书也只会读些兵家的书。
倘若出身将门,这样的喜好甚至还能派上用场,但在重文轻武的唐甄皇室之中,尚武的唐墨只被当做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异类。只有善解人意的母亲会替他在先生那儿说情,还找人来教他精进御马之术。
也许正是因为他喜爱战事的这一点,让人以为他会接受——立一个将门之女为妃。
可唐墨仍旧有他自己的顾虑。
“来,墨儿,你也快将玉坠戴上吧。”
唐墨十分不忍地推开了母亲的手。
“母后,容我再好好想一阵子吧!”
说罢,他逃跑似地背过身子大步离开,空留下一片沉寂。
静不下心。
唐墨多在母后身边停留一秒,心中便又难过一分。
母后慈爱包容的眼神往往能抚慰他的心灵,可是此刻,却只让任性的唐墨更觉得无地自容了。
“太子!三太子大人!”教书先生慌乱地跑来,年迈的身架子颤得像是快散架了似的,“您,您要是再逃学来玩马,我可就要禀报太后大人了!”
“你说去吧。”
唐墨嘴角一勾,满不在乎地扬起拉紧缰绳,马儿随即猛一蹬蹄,把站在一旁的先生吓得不轻:“太子!您快下来啊!这要是摔着了,我这老头可担不起这责啊!”
四周的随从也上前拦他,可唐墨压根不睬他们,向着狩猎场的方向奔去,没一会儿就将这些烦人的家伙甩的没影了。
每当他觉得烦躁不安,难以平静的时候,都会像这样驾着马逃往猎场——只有当利箭射穿猎物的身躯时,他混乱的心神才会得到片刻的宁静。
但是,那天却出了些意外。
照理来说,下马过桥后便能瞧见不远处的皇家猎场了,可唐墨却因一声异响停下了脚步。
“什么声音?”他小声咕哝着朝桥下一看,便彻底愣了神。
这石桥正下方的湖水中,竟是有一个年幼的孩子在底下奋力扑腾着身子。才一眨眼的功夫,她所溅起的浪花愈来愈小——竟是要沉入湖中去了!
唐墨习水性,也不像其他皇族那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他将身上披着的袍子一扔,立刻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湖水中去。
不远处,匆匆赶来的侍女们见此情形,霎时面色苍白,就快把魂都吓没了。
“太子大人!三太子大人啊!”
侍女长一边向着湖心大声呼喊,一边指着其他几个年轻的侍女:“你们几个蠢材!愣着做什么呢?还不快下水去救三太子!”
手足无措的几个小侍女一下慌了,却也不敢违命,只得扔了鞋子,拖着裙子下到了水中,冻得直哆嗦的样子让人看了只觉得十分滑稽,哪里救得了什么人?
一帮侍女拦在湖边,反倒碍了唐墨的路,他狠狠瞪向朝这些侍女,立刻又把这些新入宫的年轻女孩吓回了岸上,气得一旁的侍女长火冒三丈。
见到浑身湿透的三太子抱着一个昏迷的女孩上了岸,侍女长连连摇头,上前道:“太子大人!您可知自己是何等身份的人?这一个孩子的命,再怎么也……”
侍女长说着说着,就瞧向了他怀里昏着的女孩。
瘦小的女孩浑身冷得发颤,虽被黑乎乎的河泥弄脏了相貌,可她裙上的锦鸡纹路还是暴.露了她的身份。
侍女长双瞳骤张:这孩子就是……
唐墨看着眼前的老嬷嬷千变万化的脸色,疑惑道:“这小孩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她见唐墨想要放下这女孩,立刻又把她塞回了他怀中,“太子大人,这孩子是一位贵族的独女,太后大人说了,要您这几日多陪陪她。”
“母后说的?”唐墨心觉奇怪——母后很少会让他做些自己不爱做的应酬,怎么今日就忽然变了样?
偏偏是在今日。
“……算了。”
唐墨无奈地将湿漉漉的衣服一扔,侍女便立刻就地支起屏风,替他和那女孩换了一身干衣服。
无心再在此多有停留,唐墨很快带上几名侍女来到了猎场。这个季节正是狩猎山兔与狐狸的时候,马背上的少年不仅相貌出众,弓术箭法也十分了得。过了两个时辰,他身后的小车上就多了大大小小十几只打来的猎物,一只只堆积在小车上,模样十分壮观。
“不愧是三太子大人!年纪轻轻就弓术超群,实在厉害!”
几个满脸堆笑的侍女紧跟在他身后,嘴上夸赞连连,然而她们拼命献媚的样子不仅不能抚慰他疲惫的精神,反倒让唐墨更加烦躁了。
他回头怒瞪几人,把这几个初入宫的侍女立刻吓退——唐墨身边的侍女侍从总是初入宫,常常犯错的。那些能干又聪明的,早都跑到了他那二位皇兄们的身边了。
‘唰’的一声,利箭脱弓,可山兔却机灵地动了动耳朵,一下钻进草丛跑没了影。
……射空了。
在唐墨悻悻地放下弓,刚想转身时,却发现那草丛里突然钻出一个女孩,手上还捧着他方才未射中的那只圆滚滚的小猎物。
她身后跌跌撞撞扑来好几个侍女,滑稽地摔在了一块儿,其中一个尽职的,嘴上还喊着:“小姐,不能乱跑啊!”
唐墨本就心烦,最不愿意见到这帮人在自己前面作乱。
“退下。”冷冰冰的二字,立刻就将鲁莽的侍女们说退了。
至于那个女孩……
虽然差别很大,但唐墨还是认出了——她就是不久前自己在湖里所救起的那个女孩。
她睁开水灵的眼睛,睫毛上下扑闪着,娇小可爱的姿态毫不做作,很是惹人喜欢。
唐墨却没什么怜香惜玉之心,骑马上前道:“那是我的猎物,还不快放下?”
女孩抱着兔子退了一步。
“……你要杀它吗?”
“嗯。”
唐墨毫不客气地应了一声——要是这时候心软让步,这女孩绝对要缠着他说‘不能杀兔子’这种蠢话……
“那,那你杀吧!”
出乎唐墨的意料,这女孩竟然答应下来,还上前亲手将白白胖胖的兔子塞进了他手里。
“你……”唐墨一抬头,就撞见女孩痛苦地拧起了脸,她闭紧双眼,好像如芒在背般疼痛。
这表情,还让他怎么下得去手……
唐墨叹了声气,道:“不杀了。”
“……咦?”
唐墨皱着眉看向她:“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我母后要叫我来陪你?可是金国来的客人?”
一连串的问题把这孩子问糊涂了,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稀里糊涂地开了口。
“……我只认得爷爷。”
唐墨那张冷冰冰的脸都快给气笑了,只得捂着脸道:“那你叫什么?”
她眨了眨毫无阴霾的水眸。
“我叫顾念。”
“不认识。”
唐墨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女孩虽然姿色不错,可新换的这身衣服甚至都不修边幅,动作也像是个不懂礼节的平民,想必又是他那心善的母后从哪儿捡来的小乞儿吧。
顾念指了指他怀里的肥兔:“你不杀的话,能不能给我呀?”
唐墨挑了挑眉:“凭什么?”
看着女孩慌张挠头的笨拙样子,他不知为何又心软了,道:“你要是也用的会这把弓,我就把兔子还你。”
顾念个头还小,接过少年扔来的长弓后险些摔得人仰马翻,急得又润湿了眼:“我,我拿不起来……”
“……你,你别哭啊。”
唐墨哪里见过女孩子掉眼泪,赶忙叫人从猎场的住屋里找出了他幼时用过的一把小巧的短弓。拿起短弓的女孩这才收起了眼泪,甜甜地向他道了一声“谢谢”。
唐墨嘴上冷哼一声,脸却红了半边,背过身去,指着一棵不远处的矮树道:“你要是能射中那棵树,我就把这把弓和兔子都给你。”
女孩显然是不会使弓,自己一个人折腾了好半天,险些把箭头都戳上自己的脑门了。看着女孩脸上近乎吹弹可破的白嫩肌肤,唐墨想了想,还是上前开始教她如何拉弓了。
“握紧这儿,对。”唐墨覆上她的小手,将弓身牢牢握紧,“然后就能搭上箭,再吸气。”
女孩很是夸张地用力吸了一口气,脸涨得通红,跟着唐墨的动作学了半天,却还是有些不得要领。
唐墨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他从前虽也读过不少书,可相比起他那两位能够完美控制情绪的兄长,他就算是个极为有脾气的少年了。
按照平常,遇见这么个笨姑娘,别说手把手教学了,就连搭理他都定是要嫌烦的。
可是偏偏看着她笨拙倒腾的模样,唐墨脸上竟渐渐有了笑意,这对他和陪同在他身边的侍女来说都是件极稀奇的事,可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嘴上还时不时埋怨两句,乐于见到她气不过自己的可爱样子。
“三太子大人,天晚的早,该是时候回宫了。”
侍女不合时宜的出现,让唐墨瞬时又恢复了一张冷脸,可怜的侍女却还不知道自己哪儿做错了,只得立在原地埋头等批。
唐墨望向天上夕阳渐深,落日也已降至天际一线间——确实不再是适合在野外晃悠的时候了。
唐墨想了想,对顾念道:“你等等,我叫人来领你走。”
“好。”
女孩虽然不善学习,但却很懂事,她乖乖地点了点头,有些消瘦的小脸看得唐墨甚至心疼起来,暗道这乞儿的日子竟过得这么苦,实在是委屈人。
她看向唐墨刚张开却又很快闭上的唇,下意识地问道:“大哥哥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唐墨尴尬地咳了两声,向外侧过微红的脸颊:“你……你学东西慢,明天再过来吧,我还会在这儿的。”
顾念眼里冒光:“真的吗?那我一定不告诉我爷爷!不然……我就出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