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为何如此忧心?”裴祐之的伴读,都是裴闹春钦点的,其中最得裴祐之心的,便是当朝户部尚书之子诸石建了,对方自小便以诗画闻名。
诸石建问了话后,也觉得自己荒唐,事实上他们在座的,哪有不知太子心的呢?
太子的忧心,不是关联着民生,就是关联着陛下,可子不言父之过,太子哪能说呢。
裴祐之看着众人,心里只有愧疚,这些伴读,当初都是因为才华过人,才被父皇点为伴读的,本来按常理推论,他们现在应该大多被外放为一方长官,或是在京都开始做个贤臣闻名,可正因为他们和自己扯上了关系,到现在都被父皇压着,不是做什么翰林院侍讲,就是做什么大理寺小官……没有一个,被放在能发挥才能的位置。
他试图为这些伴读们找父皇辩驳,可终究是无用,反而还惹了父皇厌恶。
他曾经不理解的,史书上的太子命运,现在全有了答案,裴祐之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在走上注定了的命运。
“无事,我只是在烦心,河山地裂罢了。”裴祐之随意地找了个借口,众人也不会拆穿,只是意会地出谋划策。
裴祐之越听越觉得荒唐可笑,父皇让他身边围绕着这么多的臣子,可却不给半点机会,他但凡提出点意见,便会遭到驳斥,在父皇眼里,他大概没有半点是做的好的。
就如这河山地裂,裴祐之不明白,为何朝中诸多大臣都可上书,独独他没有资格?
他要是敢开口,在父皇眼里,就成了越权,就成了大胆妄为,肆意评判朝政,黄口小儿随意发言。
好笑吗?
诸石建算是伴读间领头的,他平日里和裴祐之私下谈话最多,看着他神色中的无奈,心中也很能理解,诸石建曾经问过父亲,太子究竟该何去何从——当然,这问法实属胆大妄为,可他实在太过迷茫。
诸石建是不明白的,皇上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为何还要不断打压太子,生生折了太子的锐气才满意?
那时父亲只是沉吟着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便不再说话了,诸石建只记得,那夜的雨水很多,扰人清梦,他一夜未曾睡着。
坐在旁边的何海是裴祐之的表弟,说话也比别人要更有底气一些,他倒是忍不住开口:“殿下,陛下此前不是说,会派你去处理黄河水患吗?”他自小脾气冲,忍不住直接问了出来。
说到这,厅堂之间鸦雀无声。
身为一个太子,裴祐之最狼狈的,就是他身上可以说是“无功无过”,刚入朝时,他轮转跟过几位大臣,学习过不同部阁的工作,可之后没多久,便迎来父皇一次又一次的责备打压,再之后,他甚至没能独自掌过大权,连像是父皇还是皇子时的掌管一部的机会都没有,哪能立功?连犯大错的机会都找不到。
这么下来,朝臣们就连偶尔想上书替太子表功、请权时,都找不出论据,到了这时候,都还只能夸太子学富五车,心胸宽阔等等,最后只能悻悻放弃。
何海所说的黄河水患,是前两天地方急报来的消息,朝中已经为这件事吵了好几轮了,每回水患,基本都有无数的问题要解决,包括了开仓赈灾,收容、安排灾民;兴修水利,维护大坝等等,还包含了以此牵扯出的趁机敛财的地方大臣,总之,是个需要背锅,也能建立大功的机会。
昨日上朝的时候,关乎钦差的人选,丞相提了太子一嘴,众人也没反对,陛下也难得的点头说押后再议,这要太子近臣们忍不住人心鼎沸,开始谋划,打算和太子一起立个大功出来,可这么急的事情,按说这两天就该有个定论,他们今天被太子召见过来,还以为要办的就是这事,可太子从头到尾,竟是一句不提,要大家一头雾水。
裴祐之听了这话,一时之间只有缄默,良久,他终于开口:“早上上朝,父皇已经定了李仁李大人为赈灾大臣。”
“什么?”何海脱口而出,而后便只剩下后悔,早知如此,他何必多嘴多舌,伤了表哥的心。
“无事。”裴祐之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难堪了,他早就习惯了,“父皇可能另有打算吧。”他挽尊了一把,可心里门清,哪是什么别有打算,只不过是父皇怕他立功吧?
怕,没错,这词用的贴切。
裴祐之又不傻,他早就发现了,在父皇看来,他早就不是那个需要培养的太子,而是虎视眈眈,随时要向他夺权的敌人了,父皇最怕的,不就是他建功立业吗?
太子,是臣。
“太子静心等待,以后还会有机会。”诸石建瞪了何海一眼,立刻安慰,“既然陛下定了李大人,那殿下也可以上书建议,写一篇治水患的文章……”他滔滔不绝。
裴祐之听得清楚,点了点头,可他心里明白,就算写了,估计这也会是父皇桌上的一团废纸吧?父皇会看吗?还是挑完刺后,又摇着头说他难堪重任?
下头的伴读们自是一心向着太子,此刻正在各种谋算,像是诸石建,已经寻思着替太子多写上几篇锦绣文章;何海则想着回去同父亲商量,要父亲能否找人旁敲侧击陛下一番,哪有太子成年了,还要在东宫闭关读书的道理。
众人虽然慌乱,可心中还是坚定,陛下只有这么一个皇子,未来皇位难道还能落到别人那处去?只不过陛下心思多变,难猜罢了,总会好的。
唯有上头的裴祐之早生厌倦。
对他来说,曾经真切地感受过父亲的拳拳爱子之情,父皇的多变、攻击,不但打压了他的势力,还要曾经以父为天的他,有几分觉得这天都塌了。
裴祐之有时都想,如果现在他但凡还有一个兄弟,恐怕父皇都会立刻废太子改立吧?
若不是为了周边这么多人,还有想在父皇面前争口气的想法,有时候他都早早地想要说句放弃,不再想挣扎这些。
“殿下,皇上传您到玉鼎宫!”外头的小太监匆匆跑了进来通传。
伴读们很有眼色,即刻起身,直说过后等待殿下传召,便一一退下,不敢耽误太子面圣时辰。
裴祐之周边的仆从不多,这也是因为他随着父亲节俭,换好了出门的正装后,他立刻往玉鼎宫去,事实上玉鼎宫和东宫的距离并不遥远,这也是当年原身定的位置,彼时他希望的是,儿子虽然独处东宫,也无需畏惧,无论何时他这个当父皇的都会护着他,不过现在嘛,只剩下尴尬,距离相近,反倒让原身传唤儿子去叱责两句以及监视儿子动态成了简单的事情。
玉鼎宫很快便到了,裴祐之跟在李德忠的后头走了进去。
说来,单从父皇身边太监的态度变化,都能看出他和从前的不同。
以往他来了,李德忠是谨小慎微,端茶送水无不小心,事事以他为先,一副谄媚讨好模样,不过现在嘛……问一句太子安就作罢,待他和其他人没多大区别。
裴祐之倒不会因为这个记恨对方,毕竟李德忠也没有因此苛刻他什么,只是觉得世事多变,有几分疲惫罢了。
要是在从前,这个时候,他恐怕就会开口询问李德忠,父皇传召他有什么事情了。李德忠这样的老滑头,通常会压低了声音,小声地向他泄露些无伤大雅的情报,诸如什么父皇今日心情如何,见过了几个大臣,有何态度变化等等。
不知为何,也许是正巧想到这,裴祐之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李公公,父皇今日如何?”说完后他自己也好笑,恐怕这回又是要吃软钉子,李德忠又要同他说做下人的不敢多言吧?
可出乎意料的,这回李德忠竟应了:“太子殿下,陛下下朝后,身体小有不适,似乎有些头疼,臣想唤太医,陛下并不同意,好转后便立刻让臣传召殿下到宫里去。”
李德忠这辈子,就用心在皇上的身上了,随时随刻想的,都是怎么能更好的伺候皇上,今天皇上身体不舒服,头一个想的就是太子,脱口而出的,就是一句“叫祐之来见我。”,以李德忠的敏感程度,即刻就意识到了裴闹春态度的转换,对待太子,自是也有点不同。
再者,他和皇上也是有君臣感情在的,看到陛下不适,他也想和太子打个报告,看陛下能否被太子说动,叫太医来看上一看。
裴祐之蹙眉:“父皇头疼?”他忍不住加快了步子,忧心起来,父皇一向身体康健,怎么会忽然不适,难道是最近夜里风寒?可这些公公、侍女伺候都很是上心,按说不该这样的。
不过也来不及他多想,这一小段路便走到了头,李德忠帮忙通报后,裴祐之便也直接进去。
他先行礼,而后便直接看向父皇,也不管这是否会被叱责了。
“怎么了,祐之?”裴闹春有几分迷茫,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衣冠都挺整洁,儿子怎么一副他哪里有问题的模样看了过来。
祐之,而不是太子。
忽然被这么亲近称呼的裴祐之心一动,嘴唇翕动,忍不住问道:“父皇,儿臣看您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近来雨水多,朝中事多,您多有烦闷?要不请太医来看看?”
裴闹春一愣,他感觉得到,现在的这具身体,比牛还壮实,刚想解释的他,注意到了李德忠看来的关切眼神,总算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灵机一动,忽然为之后的事情找到了理由。
裴闹春伸出手请揉额头,微闭着眼,声音虚弱:“无事,只是最近朝中事多,我夜里难眠,有些头疼罢了。”
第210章 长寿皇帝和他的太子(四)~(六)
一听裴闹春这么说, 裴祐之更是面露担心,他下意识逾越地往前走了一步,靠近了父皇一些,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脸色, 恨不能以身替之,在这时, 之前的委屈也暂且忘却, 只剩下满心的担心。
“父皇, 请务必保重身体, 听儿臣一句, 让苏太医来看看吧!”
一心挂念着父亲的裴祐之完全没有发现, 身后李德忠满脸疑惑的表情。
李德忠身为天子近臣,常年陪伴于皇上左右, 对他来说, 就算裴闹春打个喷嚏,他都得记挂在心里,陛下夜里睡得安不安稳, 也是他的职责范围所在, 据他的了解陛下向来好梦,这几天都是直接睡到天明, 夜里连个翻身咳嗽声都没有,怎么现在就忽然成了夜难眠呢?
往细里想,李德忠只觉自己失责,没有及时体察圣意, 连陛下不舒服都没有发觉,就差没立刻请罪了。
他当然不会考虑自家陛下撒谎骗人的可能,英明神武的陛下怎么会骗人呢?再说骗人要做什么,总不会是骗太子吧。
“不用喊苏太医。”裴闹春说得云淡风轻,“只不过些许头痛,不必兴师动众,喊了苏太医,到时又是烦心。”
“这怎么可以?”裴祐之看着父皇,眼神里写满不要讳疾忌医的意思。
裴闹春当然注意到了儿子的眼神变化,他轻咳一声,立刻转换话题:“其实着头痛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我处理起奏折来,实在有点集中不了注意力,半天都看不过几本,就怕耽误了事。”
“父皇身体为重,这些事务容后处理,想必大臣们也能理解。”裴祐之对父皇案上的奏折有所了解,这些除却涉及机要、或是地方大臣、朝中重臣上的,已经按照轻重缓急进行了初步的分拣,如果今天实在不适,只需把紧急的部分作个简单的朱批回复即可,实在不行,特例特办,要重臣商量处置也可,毕竟从来没有不生病的皇帝,总有特殊情况。
裴闹春叹了口气,不能继续走暗示的路,他直接开口明示:“祐之,我今日身有不适,不如你来替我批奏折?”
这话说得直白,可听在裴祐之心里,却满是惊慌,这可是有前因的,今天早上,父皇在亲口驳了他想要赈灾的想法,平日里更是开口要他知进退,不越权,现在这难不成……是在试探他?
想必是了,这么一想,裴祐之也觉得很有道理,父皇的个性向来如此,有时故意给他看点希望,等他和伴读们踌躇满志,做好准备,再轻飘飘地丢个旨意,告诉他们这种好事、这种大事和他们毫无关系,今天的水患赈灾,不就是这样吗?
于是他立刻低头,态度恭敬:“儿臣不敢。”
这四个字直接把裴闹春噎住了,不过这倒也在他理解的范围之内,只是他没想到,这父子之间的关系,此刻就已经进展到此。
“有何不敢?我让你批你就批!”裴闹春一拍桌子,故作恼怒,看着裴祐之更往下低的头,忍不住感慨,他想得通又想不通,这天家父子,到底有多特别,能搞到这个份上。
裴祐之见父皇生气,哪还敢再说什么,只是应了,可心中却是戚戚,有时他都想问父皇一句,到底他算是什么?还真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了,他也是会伤心的,也是会失望的,可这些说了,又逾越了。
裴闹春让李德忠搬来了椅子,玉鼎宫里的座位没什么讲究,便直接让裴祐之坐了主位,他自己则坐在一边,看着裴祐之批折子,随时给出意见,生怕对方初出茅庐不上手,批错了。
只是这样的事情实在惬意,若是非要比喻,大概就是在现代世界时,当人家教,看着学生战战兢兢认真做作业时候的快乐吧?
他这厢挺美,坐在旁边的裴祐之那是坐得端正笔直,一份奏折,也要细细地看,生怕看错,若是原身来批,对于那些假大空,没讲什么重要事情的,不过也是知道了三个字应付,可裴祐之哪敢如此,格外小心,还得注意辞藻,恨不得引经据典。
只是越看,裴祐之这眉头便皱得越紧。
这也要说到大夏朝的奏折制度,在裴闹春即位之前,批阅奏折其实算不得什么繁重的工作,下臣们会预先做好筛选,以往的皇帝,就连请安折子都不看。
原身登基之后,自认自己是要做个千古明君的,朝政大小事宜,都要把握在自己手中,旁落他人一点都心有忧心,说白了,若是按现代的说法,这就是个完美主义者加控制狂,半点事情掌握不住,就特别焦虑。
因而原身直接推翻了之前的奏折制度,发布旨意,昭告天下,凡是大夏朝的臣子、名士——甭管你是丞相、尚书还是下头的一个小县令、山院的院长,都一视同仁,可以随时递送折子上来,内容也不做约束,无论是谈论政事、汇报工作或是请安,想如何都可以。
嗯……于是这奏折就成了现代版的文件加投诉信箱加市长热线等的综合体,可想而知,这其中奏折的数量,和内容的繁琐,足够要人头疼。
不过工作狂的原身,一直甘之如饴,他甚至会下旨意关怀大夏朝境内一个小县城的收成,这拼命十三郎的模样,也是他成为明君的基础之一吧。
可是这些落在了裴闹春的身上,那可就成了能焦头烂额的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