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芳怕真把村长给惹恼了,没法子,从盒子里又拿出了两块钱,叮嘱道“别说还不够,十天的早饭都够了,你可别乱花钱,要是得住好几天,你们后面就饿着吧。”
沈卫家拿着两块钱,知道这是她的极限了,也不再说什么,点头应下了。
其他几人见此也不再多留,跟着村长一起回村子去了。
现在医院里住院的人不多,茵茵住的病房原本是个三人间,不过此时只住了她一个病人,沈卫家就在她旁边的病床上躺了下来。
他躺下之后碰到了胸口的东西,这才想起自己趁大家干活时偷偷溜到镇上干了点卖力气的零工,一个下午赚了两毛工钱。
他是想攒着给茵茵上学的。哪怕真的和上辈子一样上不了学了,也能给她买点好吃的。
沈卫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出去了那么一下午,茵茵就出事了。他不该在茵茵还病着的时候出去的,如果今天中午是自己去给她送饭,那么后面这些事都不会发生了。
过了一会儿,护士又拿了一瓶子盐水进来,说是化验结果出来了,果然有贫血,各种微量元素也都偏低,现在还有炎症,所以又多加了一瓶。
听到炎症,沈卫家想起来卫宝说村里的赤脚医生给茵茵放了血,赶紧问了护士,这手上扎过针会怎么样。
护士还年轻,也没说什么,拿了一瓶紫药水进来在她的手指上抹了,交代了几句就出去了。
因为茵茵还在输液,人也还没醒,沈卫家也不敢睡着,在病房橘色的灯光下,他看着妹妹因为生病而苍白的小脸,慢慢地回忆着他们几兄妹上辈子的点点滴滴。
他和卫宝小时候都是不求上进,只不过自己后来遇到了心爱的人,开始改变自己,努力奋斗,而卫宝却一路越走越歪。对于这一点,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是他这个当哥哥的在一开始就当了坏榜样。
所以尽管今天沈卫宝做的事情,让他十分失望,但他却不能就这么放弃弟弟了,他要努力把弟弟拉回正途上来。否则沈卫宝还是会跟上辈子一样,甚至比上辈子还要变本加厉。
至于他们的娘,沈卫家是彻底心灰意冷了。他原本以为娘只是穷怕了,贪钱,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一个人极度在乎钱的时候,其实她的观念和想法就已经出问题了,而这些问题却不是只要给她钱就能解决的。
上辈子没有出现过今天的事,却有一件事让他至今印象深刻。
那是茵茵十四岁的时候,姑姑突然从城里回来了,还没有去奶奶家,就直接到了他们家来。更让人奇怪的是,还带了一个中年男人,说是他们姑丈毛纺厂里的同事。
那时候早就没有大锅饭了,都是按每户人家的工分来分配口粮,那口粮少得可怜,勉强可以糊口,让人不至于饿死罢了。
据说城里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工资还是那点工资,但吃的穿的,什么都在涨价,自顾不暇。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个中年男人带来了一大袋的粮食,他后来偷偷看过,是一袋子高粱面。
那天姑姑和那个男人跟爹娘在屋子里呆了很久,当时他已经十九岁了,却还只知道整天鬼混,根本没有去关心过他们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知道的只是既定的事实从第三天的早上开始,妹妹就突然不见了。
又过了几天,家里又多了一袋子粮食,这一回是雪白的大米,跟冬天的大雪一样白,跟医院白色的病房一样白,但他却看到了不同的颜色,那是黑的,脏的,是拿亲生闺女换来的,是沾染了天生的罪恶的;那也是红色的,上面流淌着的,是一个十四岁小姑娘的血泪……
第22章
自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沈卫家都没有再见过茵茵,他甚至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在过去的近二十年里, 他都没有对这个妹妹付出过什么,更谈不上宠爱, 小时候还因为看娘经常让妹妹做各种活, 就喜欢带着弟弟一起欺负这个妹妹。所以妹妹走了,除了因为心里隐隐明白她走的原因以及将要面对的事情而感到心惊, 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
毕竟被卖的人不是他,而他也不是女孩子,无法对一个女孩子可能要经历的绝望感同身受。对他来说,只要努力不去想到她,只要在每天吃饭的时候不要去想口中粮食的来历, 他就可以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可以假装自己从来就没有什么妹妹。
可他到底还是又见到茵茵了。
那是在改革开放之后,他去深圳做小生意,赚了一点钱, 认识了那个让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敏霞。
他记得特别清楚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单独约敏霞出来。
彼时正是1981年的冬天, 当时有个特别有名的歌手要来深圳开演唱会, 他通过生意上的朋友弄到了两张门票, 就带了敏霞去听。
那时他甚至连这个歌手叫什么、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只是听说现在流行听这个, 小姑娘们都喜欢听,而这个歌手是目前最受欢迎的,便想也没想就带着敏霞去了。
还是在演唱会开始前,听到一大群人都在齐声喊叫一个名字,他没听清人家喊的什么,问了敏霞才知道,他们喊的是碧芽。
沈卫家那时心里就仿佛有一根弦被拨动了一下,但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且因为那根弦是如此轻柔地颤动,哪抵得过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对心爱女人的热情似火?
所以那种异样感很快就被取代了,他是在很多年后,当他垂垂老矣时,当他看着妹妹的照片,或者当女儿偶尔拎着礼品回家看望他时,他回忆起那时候第一次听到碧芽这个名字时忽如其来的震动感,才惊觉也许这就是骨肉同胞间的感应吧。
虽然他们在过往的三十多年里,压根谈不上有什么骨肉同胞的亲情。
后来那个据说是在香港最有人气的歌手终于出来了,她在香港到底是有怎样的人气,这一点沈卫家无从得知也无从想象,不过她在深圳的人气,沈卫家是结结实实地感受了一把。
当追光灯如猎鹰的眼睛一样盯住了那个穿着演出服的女人,她的每一个脚步、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能让人们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尖叫和源源不断的掌声。
“你怎么不拍手啊?你不激动吗?”敏霞问他,自己激动得脸颊绯红,格外好看。
沈卫家当然不激动,不但不激动,还不知道其他人为什么激动,并且因为震耳欲聋的噪音感到厌烦。
但这是他第一次约人家出来,票也是自己弄来的,不能不给面子“我激动啊,但是我担心我们这样太吵,等下就听不清她唱歌了。”
敏霞噗嗤笑了出来“你没听过演唱会吧,大家都是在该喊的时间喊,要是我们不喊呀,人家还以为这个歌手没人气呢。”
沈卫家有点尴尬,不过好在很快那个歌手就说话了,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敏霞好像也专心地去听人家说话了,所以他自己消化了这份尴尬,打算假装这份尴尬没有存在过一样。
等他终于冷静下来,开始去听那个歌手说话时,却发现这个声音怎么那么熟悉?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那个叫碧芽的女歌手就开始唱歌了。
她唱的是一首爱情歌曲,婉转的歌声在整个演唱厅里响起。沈卫家却被这歌声带回了很多年前,那是1958年的秋天,因为娘的阻拦,茵茵已经不上学了,在她想尽了办法都没有改变这个事实之后,她仿佛认命了,每天老老实实地干活,再也没有提过上学的事,也没有再趁人不注意偷偷捧着书看,但是有一回,他听到她在唱歌。
那时茵茵背对着他洗衣服,没有注意到他,她是唱得那么深情而投入,以至于他到现在都记住了那两句歌词那高高的山顶上,闪耀着光芒……
他当时不明白,明明是那么凄惨的小姑娘,怎么就能把这两句唱得那么好,就像她天生就是要绽放光芒似的。他甚至不知道她凭什么要唱这两句,难道就凭那个硕大的洗衣盆里倒映着的蓝天白云吗?
直到在这个演唱厅里,他才明白了一件事。
有些人,任他命运如何曲折,但她的光芒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就像有些花,哪怕你在她还是一个花骨朵的时候,把她折下来扔到地上,哪怕在那肮脏的泥土里,她也要开出花来。
生命的花是上天决定的,是凡人无法摧折的。
沈卫家目光复杂地看着台上光鲜亮丽的女歌手。茵茵绿草,哪怕被野火烧尽了,在那残灰中也依然能生长出希望,哪怕只有一颗小小的、脆弱的碧芽……
凌晨两点,那几瓶盐水终于都挂完了,沈卫家叫来护士拔了针,确认妹妹暂时不会有事之后,决定还是稍微睡一会儿,想来明天的事情也不会少,他得要有足够的精力才行。
维恩一直在病房和急诊大厅直接晃悠,十二点过后急诊大厅的人也渐渐少了,他怕被人发现端倪,每次有护士或值班的医生路过,他就躲进隔壁的空病房,等人走了,他又出来去茵茵病房门口看一眼。
那个少年一直没睡,看起来是很关心茵茵了。这多多少少让维恩心里舒服了一点,他的小姑娘还是有人关心的,虽然这也导致他现在不能进去看她。
后来那少年叫来了一个女医护人员,把她茵茵身上的透明管子撤了以后,少年终于睡了。
维恩听着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平稳,确定周围没有人看到他以后,闪身走进了茵茵的病房。
其实沈卫家睡得并没有多沉,如果是一般人走进来,不管脚步多轻他都能惊醒,不过维恩经历了多年专门训练,要做到不把人吵醒还是很轻松的。
他走到茵茵的床头,蹲下来,握着小姑娘的手,充满怜惜地看着她。
这时,一直没有醒来的茵茵突然醒来过来,维恩赶紧比划了一个不要发声的手势,比划完了才反应过来,这已经不是在星际了,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用这个手势。
不过茵茵真的没有发出声音,维恩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看着茵茵依然亮晶晶的大眼睛,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她知不知道自己可能会没命?为什么她的眼神依然如此纯净?
维恩用力眨了眨眼睛,把泪水逼回去,指了指窗外,意思是问她想不想出去。
茵茵乖巧地点了点头,维恩觉得自己心都软化了,轻轻地抱起她,凭着他可以单枪匹马打入敌营的过人身手,没有惊动任何人就把她带了出去。
维恩几个大步就到了他降落机甲的地方,把机甲拿出来,带着茵茵走进机甲,飞上了天空。
“这是飞机吗?”茵茵在他的怀里问道,因为虚弱,显得声音特别细。
“不是,这是机甲,我之前跟你说,我是从主星来的,其实没有开玩笑。这个世界上,不仅仅水蓝星上有生命,外面还有很多很多颗星球,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你相信吗?”
“我相信。”
“那你害怕吗?知道我不是这里的人以后,你会害怕吗?”
“我不害怕。”
维恩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但仿佛什么也用不着说,就这样安静地一同翱翔在深夜的天空,已经是一件令人身心得到巨大满足的事情了。
“维恩。”茵茵轻轻地喊他。
“嗯,小宝贝儿,怎么了?”维恩温和地看着她。
“你知道吗,我今天以为自己要死了。”
“身上还疼吗?”他当然知道,但他不希望小姑娘因此而留下阴影,他想让小姑娘像星际的贵族小姐一样,快快乐乐地长大,“别怕,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以后我都会保护你的。”
茵茵点点头,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前襟,不说话了。
“茵茵,等一会儿,你还要回去吗?”维恩觉得自己现在就可以带她走,但还是要看小姑娘自己的意思,另外一点是正常来说,现在小姑娘应该还没有完成各阶段的医治,他暂时也没有办法给她进行治疗,万一留下什么病根就不好了。
茵茵立刻摇了摇头,咬着嘴唇看着维恩,过了一会儿,却又点了点头。
维恩几乎立刻就猜到了小姑娘心里的想法,这个家她当然是不想回去了,难道还要回去继续让人打骂虐待吗?但是就这么走了,心里却也不能完全放下,而且走了以后她又可以去哪里呢?
“那这样好不好,你先乖乖地在医院治病,我先去解决一些事情,到时候再正大光明地带你走,好不好?”
茵茵瞪大了眼睛,仿佛不相信似的。
“怎么,不相信我啊?”
她老实地点点头。
维恩低低地笑起来“刚刚不是还说相信我的吗,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变了?你就安心在医院养伤吧,希望等我来接你的时候,你已经全好了。”
“那要是你再也不来了呢?”茵茵只是小声问了这么一句。
维恩这才意识到,虽然小姑娘一向表现得坚强又善良,但是从小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充满戾气和不公平的家庭环境,她怎么可能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更何况她还是一个那么有灵性的女孩子,那眼神里的光芒,那歌声中的情感,都足以证明她比一般的孩子更为细腻敏感,她只是……从来没有说过这些,并且努力以积极的姿态活着。
维恩想了想,从空间钮里拿出了一块碧绿的玉佩“这是我们家族传给长孙玉佩,相当于是我的身份证明。我把他给你,你就不用担心我会走了以后就不回来了。”
他说完就想给茵茵戴上,茵茵却把头埋到了他的胸口,不让他戴“不用了,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这个玉佩要是被我娘发现了就不好了,那你到时候可能就没法回家啦。”
被她这么一说,维恩拿着玉佩左右为难,他想让小姑娘安心,倒不怕她把东西弄丢了,就是不想便宜了那个不安好心的女人。
“好啦,快送我回医院吧,一会儿大哥醒了发现我不在就不好了。”茵茵好像恢复了一些精神,摇着维恩的手臂,撒娇地说道。
第23章
维恩想了想, 还是同意了,在送她回医院前,握着她的手说道“我现在送你回去, 你什么都不要想,好好把身体养好, 等我回来, 就带你离开这个家,然后让你上学, 好吗?”
“好。收藏本站茵茵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维恩又原路把她送回了病床上,离开前捏了捏她的手。
茵茵伸出另一只手跟他挥了挥,两人默契地笑了一下,维恩就闪身走了出去。
维恩走后,茵茵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大哥已经醒了,就坐在旁边的病床上,关心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