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照对自己的身体再清楚不过,他不过才走了几步,胸口上感觉压了一座山般难受。
人还没娶进门,他要是先送了命未免太不划算,只得不情愿地点头:“全都背熟,一字不许落下。”
看着青桐追上去,他这才回到马车里,整个人靠在靠背上,摸着额头一阵叹息。
得到皇上的信任自是好事,可连最在乎之人的面都见不上,心里失落无比。
等到太过煎熬和漫长,他靠在那里闭目养神,昏昏沉沉起了困意,不小心睡熟了。
今儿的太阳光烈,阮青烟穿的衣裳裙摆拖地,这里再怎么平整也终归是土路,爬到半山腰时,裙摆袖子上已经满是尘土。
她与段殊没法比,累得满头大汗,哪怕就是看不到也能想到自己此时应该是狼狈的很。
咬了咬牙追上走在前面的人,以往温润有礼的人此时十分的沉默,她想说的话因为这阵沉默而开不了口。
走了没几步路,前面的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轻声说道:“我们在这里坐坐,上面晒的厉害,万一中暑就不好了。”
阮青烟眯着眼看了眼那曲折的路,她尝过登顶的滋味,满心欢喜。但此刻却弥漫上了一阵阴雾,越发觉得这等景象要表现的就是她和段殊的结局,他们只有一起走到半山腰的缘分。
“听段大哥的。”
阮青烟提着裙摆在那日顾明照坐过的位置坐下来,笑着问:“累了吗?要是早知道要来这里,就该让人备些东西。不过倒是清净,水声,鸟鸣,还有风声,也足够了。”
段殊看着阮青烟这张艳丽的脸,他想要从上面找出一丝难过,但是让他失望了。
喉咙里干涩的似是要冒火,他吞了吞口水,声音略微沙哑:“那天……我本来想与你说,我要去外地一阵子,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想让你等我,觉得自己太过自私。若是能定下亲事,我也放心了,可那时叔祖父不答应,说阮家与段家所忠非同一人,往后说不定还会举刀相向,最好断了来往。我不甘心,便央求母亲与魏夫人提亲,待我将来出人头地,不管有何阻碍,我都会兑现承诺。那时也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总觉得这事与你我最好的法子,魏夫人肯定也会答应。后来我想了许久才终于想明白,女子年华如花珍贵,我不过一句空言却要你等我数年,我虽不会负你,但也保不齐会生出旁的变故。误你一生,终究还是我太过糊涂,太过自私。”
阮青烟安静地听着,她放在腹部的手紧握在一起,宽袖遮掩,没人能看到她的手指搅弄在一起难舍难分。
“魏夫人想也没想便拒了,你那么敬重她,定然也不会答应。只是今日我还想问一句,若我愿意放弃……”
阮青烟大抵能猜到他想说什么,摇头轻声道:“段大哥从出生起肩膀上就不止只有一个情字,想必你的叔祖父更是将一辈子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你撑起家业本就应当。若是因为我,而舍弃对你抱有厚望的亲人,那我也只会觉得自己看错了人。我这辈子最不会放弃的就是亲人,他们以最真最诚之心相待,我却回报给他们一堆麻烦,若真是如此,可就是真正的狼心狗肺了。
当今世道,有许多事不是随着你我的心思而改变,待段大哥功成名就,我若还在京城,定会像你道喜。
前面有一条小瀑布,水清冽凉爽,可要去看看?”
段殊还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却还是咽下去了。
为什么没法改?只因为握着权柄的人不是他们,无法控制走向。如果……有一天,他握住了呢?
他站起身,笑容有些苍白:“既然你说好看,那便去看看。”
金黄色的光从高处洒下,溅起的水花五彩斑斓,甚是好看,水流敲撞着石头的声响清脆悦耳,最吸引段殊的却是那道若隐若现的彩虹。
那是世间最美的色彩,可是偏偏没人能抓得住,待太阳离开,它便消失不见。正如眼前这个人,她已经朝着另一个方向去,而他只能不住地在心里想着,牵挂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将她忘记,脑子里只有一道残影。
想及此他便觉得不甘心,就着这道水声,他喃喃道:“我很快就会重回京城。”
阮青烟却想到出了远门的弟弟,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哪里了,那日他在此处和自己说的话还在耳畔回响。他比自己小,却不得不承担起这个家的前程。他太懂事了,除非爹放话准许他出去玩,不然压根不会离家门一步。
去了书院,夫子严厉,他是不是整日绷着神经不放松?
她真是怕他太过要强而总是逼迫自己去承受些不该承受的事情。
青桐不敢靠得太近,断断续续的听了几句,反正总结起来就是一句:有缘无分各奔东西,自家主子可以放心了。
正打算离开,却见不远处有一个干瘦的男子不住地朝前张望,见他看过来,心虚地跑走了。
看来这人应该认得自己,那么就是夫人的人了?当即追上去,好在不远处就有自己的人,抓个人不算难事。
青桐将人带下山压到主子面前等待发落,哪只主子只是看了一眼,道:“先带下去,晚点我再审。人呢?这么久了怎么还没下来?你听到了什么?”
“段公子倒是个实诚人,连要追随靖王这事都告诉了阮小姐。不过阮小姐拒绝了和段公子在一起,说两人没那个缘分。亲人待他们不薄,他们不能撇下那么多人,只顾自己快活。”
顾明照心里虽然嫉妒不甘,但他知道自己摸准了阮青烟的顾忌,她的弱点就是她所在乎的亲人,阮老爷阮清庭及魏相一家,好在他醒悟的早,没有酿下大错。
他闭了闭眼:“回去,我在阮家门前等她,不打扰他们叙旧。”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大度,以后再不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顾明照:破事我会解决的,相信我呀呀呀!!!
第五十章
阮青烟和段殊在山脚下的小馆子里用了午饭。
山清水秀, 风景大好, 那两口子闲下来搬张小桌子坐在外面阴凉处,喝口小酒,哼着小曲,日子过得好不自在, 心情这般好,也怪不得做出来的吃食让人忘不了。
段殊要了些甜酒, 不会喝上头, 也能冲淡口中的苦涩。
阮青烟不胜酒力, 没有碰的想法, 与段殊的食不知味不同, 她吃了不少,吃的半饱稍稍停了下筷子,才见段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 忍不住笑道:“段大哥怎么不吃?看那两口子,每次见他们都笑着也不见红脸,短短数年,每天都过得这般有滋味, 真是让人羡慕。”
段殊看了一眼,心中更加苦涩, 穷人有穷人的活法,知道知足。而他们看似风光,一大家子的前程全都得扛在身上,未必就比这两口子过得好。
他又何尝不羡慕?
吃过饭从郊外回城, 每往前走一步,人分明就在眼前,但是彼此的距离却好似已经隔了千万。
城中热闹非凡,孩童稚嫩的声音如银铃悦耳,将段殊的低落给震醒,他民了抿唇:“我送你回去。”
阮青烟本想拒绝,但看他一脸坚持,只好应下来。
马车在阮家停下来,阮青烟笑道:“段大哥一路顺风,来日得见,惟愿你春风得意,功成名就。”
段殊喉咙微动,他想张开双臂去抱她,可到底还是紧攥成拳,不敢越过那一步,良久才声音沙哑地说:“借你吉言,若我能早些回来,你还……我定也许你那般自在人生。”
阮青烟愣了愣,只是笑了笑,未多言。
她身姿娇小,唇边带笑,看着自家的马车离开,眼波含情,那分明是一副恋恋不舍地样子。
阮青烟叹了口气转身要进去,却不想一堵人墙挡着她,这人生的高大,熟悉的香味入鼻,抬头一看果然是那张记忆中的脸,与那日惨白无血色比起来,已经如常人无异了。
数月未见,他一身白衣更显冷厉难亲近,尤其是那眸子里透出来的刻骨寒意,让人敬而远之。
“世子爷,许久未见,您身子可大好了?”
顾明照最讨厌她这副看着和气但是一身疏离的样子,心里想这人想的快疯了,嘴上偏偏又硬的要死:“劳小姐挂心,已经好了许多,方才路过此处,胸口有些不适便想着歇歇,倒是没想到竟会是小姐府上。”
青桐在一旁听得直脸红,睁着眼睛说瞎话也大抵就是如此了,得亏世子爷说的出口。
阮青烟也有些为难,这人当着她的面说身体不适,又是在自家门口,她到底该不该将人请进去喝杯茶?
按理说是应当,但她只要想起顾夫人那要吃人的眼神便忍不住打个寒颤,跟着这些人她吃了多少冤枉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客气道:“既然世子爷无什么大碍,青烟便先回去了,家中还有些事要办,不便在外多耽搁。”
她的话音才落,就见顾明照眼底浮起一抹阴鹜,像是要发脾气,未多想,福身行了个礼转身直接逃难似地跑回去了。
顾明照真是又气又委屈,他还没来得及和她多说两句话,她就跑了。先前跟在人家身后看着她和别的男子有说有笑,到底图了个什么?
青桐靠过来,小心地安慰道:“主子,您离府也有阵子了,老太太若是来瞧您找不到人可怎么好?带回去的人还等您处置。”
顾明照回头看了眼那偌大的阮字,无妨,来日方长,既然这里走不通,那他就去找别的路。
青桐眼见主子面无表情地上了马车,暗道被抓回去的那个倒霉蛋八成是好不了了。
顾明照未将人带回府,而是亲自在他们的老窝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悠悠问道:“你们受什么人指使?跟着阮家小姐做什么?”
地上的那几个人全说不知道:“我们哥几个虽然靠拿人好处,可也没干过什么害人性命的事。不清楚那人的身份,只看穿戴是好人家的下人,说是只要编些难听话在市井唱一唱就好。旁的没有吩咐。”
破旧的院子里杂乱无章,这些人全都穿着邋遢,桌子上还摆放着啃剩下的鸡骨架,在这等天气散发出难闻的怪味。
顾明照站在院子里都忍不住皱眉:“唱词已经给你们编好了吧?”
那跪在地上的人抿紧嘴,半天才支吾着说:“小的大字不识一个,托了穷书生去编,这会儿也该差不多了。”
一旁的人得了眼色赶紧将书生给请过来,不见还好,一见是个年约六旬的白发老翁,顾明照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读了一辈子书,临到老连最起码的骨气都不要了,自然他也没体会过穷到吃不饱肚子的时候,直到一切荣华富贵离自己而去之后,想起此事,他才觉得这时的心思有点可笑。
文人若是要骂人,那笔杆下不带脏字的词句简直能戳死个人,那老者到底面皮薄,一直都未敢抬头,缩着身子站在那里浑身不自在。
顾明照看过将那张纸丢过去:“将上面的话改了,明儿我要听到全城的孩童都会唱。”
“可要是那位贵人来找小的们麻烦如何是好?”
顾明照眼眸微沉:“你们据实以告便是。”
他和娘之间的那根弦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崩断,不管娘会如何生气,他也不能让事情发展到难以挽回的地步。
顾明照刚进门,顾明珠正要出门,一脸惊讶地看着他:“哥,你不在家里养伤乱跑什么?”
兄妹两人关系打小就亲近,但这阵子因为傅雪,她对顾明照这个哥哥的口气可算不得上好。
“娘已经在帮你相看人家,待说定了亲事便有得忙,你留在府里为好,免得遇上不该碰见的人。”
顾明珠一阵心虚,打扮精致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恼怒:“哥,你……”
哥向来疼爱她,以前不管她做多大的错事,他都会护着她,甚至帮她开脱,但是这一次,哥哥居然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的心事。
“我看中的人进不了顾家的门,同样你也不可能出得了这个门,明珠,你向着母亲,我不多说什么,但你想懒来阻拦我的路,最好先想想自己。”
顾明珠的脸色越发难看,如果哥哥只能听母亲的话和傅雪成亲,那么她将会连开口的机会都失去。
兄妹两人自然不欢而散。
顾明照心里本就不舒坦,回院子的路上脸色十分难看。
跟在身后的青桐见状,往前跑了两步让人赶紧去备茶水,不想就快了这一步,看到坐在院子里稳坐喝茶的夫人,停下脚步恭敬道:“夫人。”
顾夫人并没有问及两人的去处,照旧悠闲地喝茶:“去外面透透气心情可好些了?你祖母太过小心了,不管把谁关在屋子里都会闷。”
“母亲让人跟踪我?”
顾夫人摇头笑道:“跟踪?怎么这么难听?不过是担心你在外面遇到麻烦。心也该收收了,等把身体养好就该去朝堂里施展拳脚,我们顾家沉寂这么多年,也该是时候风光一回了。至于你肚子里装的那点心思,也该消停了。”
顾明照在旁边坐下来,他的嘴角含着淡淡地笑,显然母亲并不知道他后来又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忍不住笑道:“母亲说的是,儿子走了远路,有些胸闷,这就回去躺躺,多谢母亲挂心。”
说着他站起来往屋里走,只是在要跨过门槛时,叹息一声道:“娘非得要让前面的那条路被堵死吗?我们这么多年的母子情分竟然比不过一个外人。”
顾夫人端着茶杯的手顿住,好一会儿才说道:“怎么是外人?从我将她当成是顾家儿媳的那天,她就不是外人了。”
顾明照只当什么都没听到,径直进了屋子。
顾夫人嘴角的笑落下来,儿子的疏远,她嘴上不在意,但是心里却还是低落。
所有人都劝她,她的心又何尝不是肉长的只是不想落在下风罢了。
阮青烟回到家本打算先去梳洗,再去爹那里搭把手。
才刚走了两步远就见爹和一个穿着道袍体型略胖的女人走过来,看到她,那女道士笑着冲她点了点头,无害的笑容给人一种极易亲近的亲和力。
“青烟,这位是华珍道长。”
如果不是妙春和她提过这位华珍道长做的都是高门里不能见人的事,她怕还真要客气相待,毕竟没人愿意和一个笑得温和有礼的人生出反感。
那华珍道长上下打量阮青烟一眼:“贫道那日在街上得见小姐一面,远远看着就是不俗之人,近看更是瑞气环身,是大富大贵之人。只是近来有小忧,还是不要外出的好,免得被闲言碎语给扰了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