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极为宽敞, 却并不冗长，约莫行了半个时辰，便已到了尽头。
前头无路，反是横着一块巨大的黑色深渊，埋头去看, 黑漆漆一片, 什么也看不清楚, 也不知晓究竟多高。
隐隐间, 有哗哗水流之声。
想是地下有暗河经过。
深渊之上, 则漂浮了一块巨大的木板。
木板足有那洞天大小, 周边挂了密密麻麻的透明银丝, 银丝另一端绕过上方的木头齿轮，围着齿轮转了几圈, 又直坠而下。
“这应是通往地底的机关。”无涯道：“我尝闻阵法一途有机关之术, 甚为精妙。”
顾长月自然也听过机关之术，心下了然, 却不敢贸然行进。
她蹲在悬崖边上, 放出神识, 旁的危机没有，倒是叫她察觉出了浓郁的阴气。
魔道所在浓厚的不是魔气，是阴气。
顾长月为此倒不惊讶, 因为死魂面纱之瓣便埋在幻灭平原深处，数千年时光沉淀，即便是再微小的尘埃，也应该沾染上了地府鬼域的气息。
况且那暗影门门主不是鬼物么？
他要靠阴气生存，所行之处，哪里能没有阴气？
叶释寒知她心中所想，对她道：“阿月，我们下去看看。”
于是两人一魂不多停留，跳上木板，顺着木板哗哗而下，速度极快，约莫二十来丈，木板赫然顿住，却是悬空停在辽阔无垠的湖畔。
两人一魂跳下木板，极目望去，只见湖泊漆黑，一片沉寂，不仅无波无澜，甚至连风也没有。
可以说没有丝毫生气。
一切都是死的。
湖的对岸雾色萦绕，仿佛有一座城池，又仿佛伏着一头巨兽，越看越是模糊，毫不真切。
顾长月心中暗忖，这莫非是天枢真人望而却步的幻湖？
却说六百年前，天枢真人还是首座座下弟子，时值年少轻狂，心高气傲，一袭白衣，携剑无惧，以一人之力独闯魔道老巢，斩杀魔修三百余众，并亲手绘出幻灭平原边缘百里开外图纸，虽然不曾展现全貌，却也首次揭开了魔道大本营的神秘面纱。
原来真正的幻灭平原位于地底，与路上的城池无异，倒并非一处平原。
至于幻灭平原如何会有平原一说，天枢真人蹲守十日，抓了数名魔修逼问，方才明白过来，原是通往魔道核心的道路所在横了一条大湖，那湖上有一幻境，修士不慎行错一步，便将被卷入幻境之中，只身陷入茫茫平原，走不出来，寻不到出口，直至体内灵气耗尽，力竭而亡。
天枢真人何等心性，立时只身前往查探，然而方才临近湖岸便可觉察那湖诡异不已，他不慌不忙，将浩然首座所赐的仙器乾坤镜取出，对那湖上一照，只见前方一时碧波万顷，一时又原野荒败，变换不定，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幻。
天枢真人权衡再三，心知自己修为欠缺，只好执剑复返。
随后在《上古志逍遥辞》上添了一笔，载曰：魔道有湖，寂若死亡，幻境致命，取名幻湖。
寂若死亡。
幻境致命。
正是这条湖泊无疑。
顾长月惊讶的是，自己从暗道过来，竟是已经进入了幻灭平原，甚至到了幻湖之畔。
她心道叶释寒与无涯许是未曾听过幻湖，便将天枢真人独闯魔道之事说了一遍。
无涯对此感怀不已，不自觉的靠近几步，没想忽地感受到了什么，面色一白，又退了回来。
顾长月伸手扶住他：“你小心一些。”
无涯点头：“阴气太重。”
叶释寒却是旁冷哼一声，指了湖面：“湖下。”
顾长月与无涯同时看过去，只见湖面虽是一片漆黑，却能够看到里头凝结的密密麻麻的气泡，气泡中间无数狰狞的面目，有的逼着眼睛，有的怒目圆瞪，看的久了便觉一股寒意慎入骨髓，头晕目眩。
若是屏气凝神，甚至能够听到自那些面目口中发出的细微而诡异的喊声。
顾长月道：“竟与寒湖如此相似。”
她是想到了地下城外的寒湖。
寒湖之下，亦是聚满了这怨气所居的气泡，戾气不亚于怨魂。
叶释寒听到她的声音，将冷幽幽的目光自无涯身上移开，看着她的脸庞，嘴角露出些许笑意：“有些不同。”
顾长月轻声道：“不同？”
她上前几步，仔仔细细的看着湖水，果然发现那些密密麻麻的气泡似乎在轻微动荡，有什么东西在水下喘息。
叶释寒道：“这幻湖之上并无幻境，而是守了一个东西。”
顾长月想到幻境，不觉有些眉目，当下便道：“莫非是梦鬼？”
这世间除了魂魄尸体，鬼物也是存在的，只不过当年鬼修覆灭，地府倾塌，这些鬼物也都不知所去，甚至渐渐消失在人们的传说当中。
梦鬼便是一种鬼物，以吸食痛苦与恐惧而存，因猎物越是痛苦恐惧，它们越是满足，是以它们会制造各种悲苦梦境，将猎物困于其间，折磨猎物，耗尽猎物所有的痛苦与恐惧。
被梦鬼缠身者，往往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想来天枢真人所说的幻境并非真实的幻境，而是梦鬼所造梦境。
而梦鬼实力强悍，便是怨魂、炼尸，乃至尸魅等鬼物在其面前，也都只能靠后。
若以修为衡量，梦鬼应是相当于元婴修为的。
说来那暗影门门主都已是非人之物，驯养一只梦鬼也不足为奇。
叶释寒冲她点了点头。
顾长月皱眉：“若是梦鬼，还当真不好对付。”
她要将其收服并不是难事，却是一定要闹出动静的，届时不说魔道，便是古洲亦会有所觉察。
无涯立在旁侧不言不语。
叶释寒轻轻一笑，行至湖畔，蹲下身子。
漆黑的湖水清晰的倒映出他精致美丽的面容。
叶释寒缓缓开口：“幻湖梦鬼。”
声音似雪，如霜，浅浅飘过，冷清清的。
竟是在与梦鬼说话。
他喊了一声之后，稍作停顿，其后又道：“十八层地狱狱长叶释寒要过此湖，不欲出手，尔等莫要打扰。”
话音方落，水下无数的气泡便在同一时间黯去，下沉。
湖面之下那些面目亦是尽数消失。
顾长月不由又看了叶释寒一眼，觉得最近小师叔说话很是顺畅，几乎不再颠倒了。
再有，小师叔以十八层地狱狱长自居，并非地下城行刑狱长。
她觉得有些古怪，却又觉察不出哪里古怪。
小师叔还是以前的小师叔。
而待密密麻麻的气泡下沉，无数木板自湖中浮起，细看之下，却全都是棺木，竟搭成了一座长桥。
叶释寒率先跳上棺木，转身向顾长月伸手：“阿月，来。”
顾长月将手伸出，放在他的手上。
叶释寒牵了她的手，握紧，扣住，神色既安详又静谧。
无涯跟在后头，觉得两人颇为扎眼，恨不得化为白芒转进剑身当中，但又觉得这般藏进去不妥，只好闷闷的跟在后头，往水下看，却发现每一块棺木之下都有一双苍白的手，这些手稳稳的托起棺木，使其平衡。
前头叶释寒与顾长月所过之处，棺木下的手都会吃痛向下一缩，但都竭力保持。
无涯不自觉的念了一句：“十八层地狱……行刑狱长。”
思量之间，就都到达了对岸。
入目处是一片茫茫荒地，四下土地贫瘠，没有一株草木。
抬眼看广袤无边的土地尽数干裂，偶尔行走一段距离，会有几座高大丘壑，同样草木不生，方才在对岸所见，应是这些落错的丘壑。
方一上岸，叶释寒便道：“到了。”
手里却没有将顾长月放开。
顾长月环顾四周，只觉丹田之中似有感应，竟是蠢蠢欲动，心下亦颇为急切，仿佛受到什么召唤一般：“小师叔，我想过去看看。”
叶释寒自是随她，对她道：“无碍，在这里想如何都行。”
反倒像是走进自己的地界一般。
魔修早就已经不知所去，周围也没有魔气，唯有森森阴寒。
顾长月顾不得多想，任由叶释寒牵着，疾步向前。
渐渐的，前方天地间腾起雾色，呈现出蒙蒙猩红，有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此外还有一股更加熟悉的味道。
那气息被她吸入，沉入丹田，久久萦绕。
她心里一动，“是死魂面纱之瓣。”
不仅如此，死魂面纱之瓣并非想象中那般被封印沉睡，而是处于四处游走的状态。
与此同时，受到强烈召唤的小花挣脱神识屏障，激动大喊：“我的花瓣，我感觉到我的花瓣了，就在附近，阿月，我们快去将它找回来。”
顾长月听它催促，反倒不再那般急切。
这般容易便感应到死魂面纱之瓣，她自然惊讶不已，同时也觉得自己应该倍加留心才行。
她沉吟半晌才道：“不急，花瓣的气息浓郁，血腥味亦颇为浓郁，不易贸然行事。”
小花听顾长月所言，冷静下来，也觉察到了什么，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怎么回事？它没有沉睡，竟然没有沉睡？似乎还在……似乎还在……”
身畔叶释寒淡淡的回道：“它在杀人。”
与别的鬼物一道，杀人。
第388章 鬼踪（中）
顾长月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兴奋, 不觉也念了一声：“它在杀人。”
恰有沉郁的阴气自丹田舒展, 流向四肢百骸, 便是体外轻灵飘动的衣衫之间亦染了继续冰寒。
纳戒中, 阿丁瞪大眼睛，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变化来得突然莫名，她不觉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平复下来。
然而没想正是这短暂的停留, 远方暴戾的阴气向更远处移去, 随后像是烟消云散般, 竟是消退得干干净净。
干涸贫瘠的荒院之上, 唯有淋淋血腥依旧。
小花率先便叫了起来：“它似乎走了？嘶, 竟没了气息？怎么回事？突然又没了气息？”
顾长月自有所感, 倒不打算立刻行动, 只是道：“不急，想听我把话说完。”
她道：“我其实一直便有些许疑惑, 是应说出来的。”
然后她望着前方, 眸光微敛，缓缓道出自己的疑惑：“且不说死魂面纱为何能这般自由自在, 竟在幻灭平原当中杀人, 只说古洲此举, 难道不觉得可疑么？他们自来见不得鬼物存在，又如何能够眼睁睁看着死魂面纱之瓣如此张扬？”
是以她认为他们兴许并非不甚在意，而是故意为之。
故意设下这个陷阱。
意在守株待兔。
对方毕竟有天机策师。
小花闻言, 大叹古洲阴险：“果然不出我所料，古洲小儿当真阴险，幸得我早已觉察其意图，不至于酿成大错。”
顾长月不觉苦笑，这个小花。
无涯神色古怪的瞅了顾长月一眼。
小花看不到无涯与顾长月的神情，继续：“既然他们希望我们中计，我们偏就不去了。”
哪想叶释寒却扣着顾长月的手，轻声道：“走了。”
竟是朝着鬼物所在方向行去。
顾长月：“……”
小花道：“喂，叶释寒，难道不知他们算计么？”
叶释寒道：“他们的确是这般算计。”
小花道：“那还要去？”
叶释寒不理会它，转头看着顾长月，轻轻勾起唇角，“阿月记住了，不用凡事都依靠自己，既然我在，便什么都不用顾忌。”
恰时，一阵暗沉的阴风拂过，不见天日的幻灭平原蓦地燃起幽蓝色的火光。
紧接着，一朵一朵蓝色莲花沿途盛开。
鬼火生莲。
前方的路，由鬼火点亮，路途蜿蜒，点点璀璨，远方恍惚有渺渺幽蓝的雾气浮动，仿佛通向梦境。
叶释寒立在光芒之中，长发飞扬，衣衫飘动，精致的脸庞，恍如掌控死亡的神祗临世，既森然又莫测。
顾长月蓦然发觉，小师叔的修为不知不觉又提升了许多。
只是，如今竟能够瞒过天玑策师莫遗策了么？
偏偏她看不出他的修为实力，只觉自那件事情之后，他的气息发生了些许变化，不仅仅只是比原先更加阴森，还有些许不同，就好比换了个不同的气质一般，也越发无所顾忌了。
顾长月突然有个古怪的想法，只怕即便是真正的鬼府十八层地狱，对于小师叔来说，都是不放在眼里的。
他像是真正的地狱狱长。
鬼道记载之中，位于高位的八大鬼王之一。
叶释寒见她出神，抬手将她耳边的乱发拢到耳朵后面，又道：“阿月，你要相信我，为了你，我可以覆了整个地狱，旁的事情，即便天塌了，皆不足为惧。”
感觉到耳畔酥酥麻麻的触动，原本颇为清明的顾长月有些发懵：“我倒是想起来，这些话儿是谁教小师叔的？”
叶释寒身体猛然一怔，目光与她接触，却是忽地有些漂浮，低下头去。
脸庞又红了。
顾长月张了张口，觉得自己方才似乎并未说些什么。
却听那无涯冷冰冰的道：“既然并无危险，为何还不去寻你们要寻的东西？”
顾长月惊醒，偏过头去，看到无涯抱着手臂，目光沉沉，“倒是没曾想到，行刑狱长很会情话。”
叶释寒身上杀意拂过，偏过头来：“闭嘴。”
声音如霜雪冷厉。
无涯耸了耸肩，将目光移开，当真不说话了。
顾长月轻咳一声，埋着头，甩开叶释寒的手：“无涯说得对，既然无甚问题，我们速去寻了花瓣来，眼下气息不知为何突然隐去，却可以去方才它杀人之处去瞅瞅，兴许能够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她干脆御起法器。
既然小师叔让她无所顾忌，她便也就无所顾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