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权真人当先行了一礼,周围的浩然修士便都不敢怠慢,纷纷躬身:“左前辈。”
静君真人并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平静道:“与其用灵力攻击,不若放任这些妖兽用蛮力撞击。”
众修敛了气息,果不其然,这成群的妖兽,无论是弱小的一级妖兽还是强大的十级妖兽,竟都不曾释放丝毫灵气。
天权真人望着不断被撞出深坑又不断恢复的屏障,眸光幽深,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倒是有弟子疑道:“妖兽自来暴戾,如何会这般听话,倒像是被人控制了一般?咦,不对,有个耍滑的,前头那只猪……怪了,怎的如此熟悉?倒像是见过?”
只见群兽前头,一只黑不溜秋圆鼓鼓的大地拱猪迈着四子短腿左晃右窜,那架势倒是做得足,却就不往上头撞。
静君真人偏头扫了一眼,嘴角一抽,有些看不过去便也不予理会,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一道灵气弹出,将挡住前路的妖兽全数弹开,也将那只圆滚滚的黑猪盖住,前头猩红的屏障泛起丝丝缕缕的雾光。
透过屏障,隐隐约约可以望见黑漆漆的魔道大军。
各大魔主齐聚,团团围住中央刺眼的红芒。
红芒似雾非雾,变幻不定,一时如张狰狞的人脸,一时又如形态古怪的妖兽,细看之下,却又分明什么都不像,唯有一股莫名血腥的冷意从里头渗出,映入眼帘,直入灵魂。
竟是异常诡谲。
此番红芒不断的涌入血色屏障,每融入一缕,便会缩小一圈。
若是仔细观察,其实能够看到红芒中心处跪伏的四块黑影,正是四大神兽。
那红芒原来就是四大神兽炼化的阵法,用以唤劣迹。
刺鼻的血腥,随着红芒的缩小,越发浓郁。
红芒前头,徐怀兮坐在四头高大的八角羚兽并驾的白玉车辇上,在飞扬的白色幔纱后,慢吞吞的温酒煮茶。
静君真人的目光便是落在徐怀兮虚渺而不真切的身影上头。
徐怀兮似乎也感受到他的目光,慢慢抬起头来。
两人隔着血色屏障,隔着飞舞的幔纱,对望。
片刻之后,静君真人开口,语气缓慢稳重,像是在回答弟子们的困惑,又像是在警告徐怀兮。
他道:“我浩然巍巍,屹立东方,万年绵长,何曾任人踩在脚下如此践踏过?从洪荒至今,暗影门立派老祖不能,魔王祭天不能,徐怀兮更是休想。”
他的声音不大,然而一字一句,在整个血凝屏障中清晰回荡,原本心下凄然的众修不由挺直背脊。
大道三千,巍巍浮蚩,天地浩然,正气长存。
浩然派屹立至今,久经风浪,又怎能在这一次退缩让步?
正道修士大多满腔热血,有人低声道:“我浩然以正立身,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危局之时,我浩然修士自当挺身而出,大不了拼了半生修为,以命来赌,何惧之有?”
正义立身,除魔卫道,这才是浩然正气。
接着又有修士符合:“陆仁迦师兄说得极是,我等何惧之有?”
一时间士气振作。
立在屏障旁边的紫薰儿微微一怔,望着外头带了斗笠,身着黑衣的紫灵儿,终有一瞬的恍惚。
浩然正气,如何能够因为一己私欲而被磨灭?
她的姐姐不会入魔。
她的姐姐心怀善念,往往宁肯自己吃亏亦不愿伤及旁人。
恍惚间,她从黑衣斗笠的紫灵儿身上看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影子。
恰时,徐怀兮身畔的紫灵儿撩开斗笠,静静的忘了过来,眼神肃杀。
紫薰儿心中咯噔一下,追随寻找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发现,那双眼睛,不是真正紫灵儿的眼睛。
兴许是出于血脉的感应,这一刻,她似乎看到了曾经被冤枉打入地下城的紫灵儿,穿着破烂的衣衫,在森然的牢狱里,带着悲切与对这个世界的绝望,慢慢合上双眼。
那个带着正气长存的信念专研苦修的女修,再也没有醒来过。
然后紫薰儿转过头,提了口气对天权真人道:“师尊,我姐姐她好像……很久以前就不在了。”
天权真人自然知晓弟子的执着,当下一怔,亦是转头看了眼紫灵儿。
紫灵儿的嘴角扬起冷酷的杀意。
紫薰儿埋下头,片刻之后,感觉到一滴冰冷落在侧脸。
她慢慢抬手,用食指抹下,是血。
群兽的气息扑面,扫过一阵凉风,血色屏障笼罩的苍穹上,开始落下淅淅沥沥的血雨。
天权真人轻声道:“薰儿。”
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却只是长长的叹息一声,转头望向浩然的方向:“劣迹醒了。”
劣迹觉醒,祸乱顿起。
浩然北斗星移阵即便强大,却存在一个极大的弊端,便是对内不设防。
巨龙盘旋的浮蚩山蓦地下卧,“哗啦”一声,无论是外峰太清殿还是天枢峰的浮蚩大殿,竟都是齐齐矮了一截。
与此同时,位于浮蚩大殿外的深渊之下,传来阵阵诡异的哗哗声响,原本无声无息的空气荡开白色的灵气纹路,一圈一圈推开,以整个浩然为中心,所过之处,草木枯竭,山石齐飞,便是高大肃穆的浮蚩大殿,亦在眨眼之间便被摧毁了一角,瓦砾与砂石哗哗落下,溅起满地尘埃。
浩然众修自然也不耽搁,霎时红红绿绿的法宝亮起。
静君真人最后再看一眼车辇上沉定自在的徐怀兮,转头吩咐锦逸尘:“既然你手里有刑法总堂调动圈,那么调动弟子护卫百姓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先时走尸横行,西边百姓为求得浩然庇护,无不迁徙至浩然脚下,却不曾想反是中了魔道奸计,此厢全数被封闭在凝血屏障当中,逃脱不得。
而那劣迹一旦发力,无辜百姓必然无一幸免。
再看浮蚩山下,百姓惶恐,早已乱作一团。
锦逸尘自然知道事态严重,当下也不耽搁,领了一众浩然弟子落下。
静君真人见他安排得当,默默点了点头,又道:“浩然众修,凡元婴真人皆随我一道回归浩然,共抵劣迹,其余修士守在此地,随机应变。”
随后五颜六色的法宝便如流星般哗哗掠过,飞向浩然的方向。
那厢白色深渊中雾气涌动,一只黑色触角探出,横空扫过。
一层又一层摧枯拉朽的力量掀起,便是厚实的凝血屏障上头亦因此荡开一圈一圈的纹路。
蔓延的血色翻滚,狂风怒号。
蓝前辈、鹤前辈并欧阳靖堂,天玑真人哪里还无动于衷,在静君真人说话的空闲,四人便已出手抵住迎面扑来的灵气波动。
只那力量强横,硬生生将四人推出数丈。
四人倒也不是常人,手中法决转换,倒也撑了下来,终于算是稳定下来,却也不能长久坚持。
方才加入的静君真人以化神修为,亦能够感受到从掌心处传来的炙热,一寸一寸,烧进了灵魂深处。
也只是这简单的一击,身畔元婴真人无不逼出一口鲜血来。
静君真人心下大骇,只望浮蚩速速出世。
恰时又有一只触角扫来,那速度极快,仿佛凭空出现一般,恐怕饶是鹤前辈亦没曾瞅清楚形势,那只触角已经拍向众修面门,毫无阻碍,毫不犹豫。
众修面色一变,哪敢虚接此招,纷纷提了口气往后撤退,没想根本就反应不及。
触角扫过,大半的元婴真人不幸中招,实力弱小者,竟就这般被折成两段。
血雨刷刷落下。
众修面色苍白。
眼见急速强劲的攻势一波接着一波,黑色的劣迹从深渊中探出一个足有小丘大小的黑色脑袋。
像是一只黑色的毛猴,瞪着巨大的血瞳。
诡异的是,毛猴头顶两条细长的辫子,细看之下,上头布满密密麻麻的鳞片,却正是用来攻击众修的触角。
劣迹露出脑袋,转过头来,怨毒的望着上空漂浮的数十修士。
兴许是感觉到无形的恐惧,众修不自觉地后退几步。
古道一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长空之下,眼见众修几近溃败,却也不出手帮忙,反倒只盯着已经垮塌的浮蚩大殿。
已是残垣断壁的浮蚩大殿下方,被横梁盖住的角落处,悠然一道剑光划过。
第402章 对峙
古道一知道, 浮蚩醒了。
那柄沉睡于东方龙脉之下的上古神剑, 以日月星辰为被, 以纵横阡陌为枕, 任时光流逝,独守岁月流长,寂寂地宮,暗夜共存,不恋大道三千生死枯荣, 放任浩然正气盛誉万载, 直到这一刻……
背负宿命, 从千年桎梏当中睁开眼睛。
冥冥中似有梵音响起, 袅绕不绝。
而破败瓦砾间, 悠然划过的那道剑光瞬间点亮。
三尺寒锋, 一寸青芒。
起于苍茫, 匿于混沌。
无论是浩然之内的各峰首座,还是浩然之外的各脉弟子, 无不被笼罩在浩瀚澎湃的剑气之中。
手中的剑, 亦是不自觉的垂下,仿佛在迎浮蚩亲临。
血凝屏障外, 徐怀兮放下手中的茶盏, 撩开眼前飘舞晃荡的幔纱, 抬起头眼帘,视线穿过层层高山障碍,掠过重重云气雾色, 落在那一点剑芒之上。
然后,他站起身子,轻轻的笑了。
众魔不明他何以如此开怀。
兽主求无方道:“门主可是见着了胜利在望?”
徐怀兮摇了摇头,问他:“可知何为剑道?”
求无方怔然:“剑道?”
想了想,随后道:“门主,属下练的是兽,与剑无关。”
徐怀兮似乎也不打算他能够回答,忽然回过头,看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顾长风。
顾长风负了双手,远远的立在车辇另一头,与子昭君并肩。
二人俱是一袭白衣,气质出尘,亦不知是什么缘由,离众魔甚远,倒是有几分格格不入。
徐怀兮道:“扶桑。”
直愣愣的瞅着浩然境内的顾长风一怔,回过神来,记起自己的名字不是顾长风,而是徐扶桑。
徐怀兮问:“你觉得,何为剑道?”
顾长风道:“剑道?”
何为剑道?
他下意识的道:“以三尺寒锋斩尽魍魉魑魅,以一点寒芒扫尽邪魔外道……”
只说到此处,他又觉得不妥,便闭口不言了。
徐怀兮身畔的紫灵儿毫不避讳的冷哼一声,嘴角挑起讥讽的意味,“徐真人,莫忘了,你如今亦是你口中的魍魉魑魅,邪魔外道。”
顾长风紧了紧自己的拳头,垂下眼帘,盖住眸子里的复杂的神采。
子昭君脸上始终保持着淡淡的笑意,没有插口,也不说话。
徐怀兮亦不多言,只问紫灵儿:“那么,你说呢?如何理解剑道?”
紫灵儿抱着无名刀抱拳躬身:“剑道者,人心之刃,可杀可护……于属下而言,是杀戮之道,以杀止杀,挡我者死。”
徐怀兮不由拊掌:“你说的很好,剑道者,人心之刃,可杀可护,所以他既然敢取出那浮蚩,那么就要做好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等着看好戏吧。”
他的声音清浅温和,缱绻动听,像是在说给紫灵儿听,但却分明是在警告握住浮蚩的那个人。
顾长风终于又抬了抬眼皮。
百里之外,浩然之内,握剑的人近乎听到了他的声音,从残垣中缓缓走了出来,坚定的回答他:“我的道,一定是,亦只能是——守护之道。”
守护之道,万物之始末,存于天地,周而复始,是黎民,是苍生,是浮游。
寂兮寥兮,独立不改。
他面向劣迹,一袭白衣,一点寒芒,再次以一人之力独面生死。
劣迹自然感受到了来自天枢真人的威胁,怒吼一声,生生探出大半个身体来。
天枢真人运剑,古朴的白色剑身上游离万千符文。
只听“铮”的一声,光芒大盛。
劣迹仰天长啸,蓦然栖身而上。
巨大的身形从深渊当中掠出,顿时间,整个天地被罩上厚重的阴影,漆黑如墨的黑色蔓延,仿佛置身于浓稠的墨汁。
眼睛被遮蔽,耳朵被遮蔽,连感官都被遮蔽。
血凝屏障内外,无不被蒙在那样的黑沉当中,什么也看不清晰。
便是古道一亦缓了许久也未曾看清周边状况。
谁在何处?谁又有什么动作?
不清楚,万事万物都不清楚。
唯独脑海是清晰的。
对于人们来说,恐惧也是清晰的。
劣迹的纵身一跃,瞬间便削平了大片山头,巨大的力量之下,被控制的群兽发出悲鸣,哗啦啦的砸落在地上,当先而立的蓝前辈等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都硬生生挨了一记,至于浩然弟子,实力弱小者无不七孔流血,再也站立不起。
疯狂撞击屏障的兽群也都在这一刻纷纷发出悲鸣,砸向地面。
温热的血雨自天际洒下。
狂风呼啸,腥臭扑鼻。
十八层地狱亦不过如此。
黑暗中有人凉凉的吸了口气,天枢真人与劣迹的战况却终究没人能够看清。
长久的黑暗蚕食着每一个时刻,冰冷的绝望笼罩天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隔了亘古久远的岁月,又像是在咫尺一寸的光阴,浩然剑气终于在沉闷的黑暗中划出一道口子,露出久违的光明。
一个人影站在天际,在狂风当中,缓缓念道:“指天为证,以地为鉴,三尺神剑,九尺寒光,以我之魂,养子之气。”
以我之魂,养子之气。
凝血屏障内外,无论正魔,皆是失色:“以魂养剑。”
以魂养剑,顾名思义,便是用灵魂所有的力量供养剑气,以致其力量得到成倍的增长,而供养者的灵魂,将受到严重的创伤,重则灰飞烟灭,轻则再也不能飞升。
不能飞升,是诸多修士的终结。
按说以浮蚩的力量与劣迹抗衡,需要的是时间,勿需如此。
这牺牲太大。
但是只有天枢真人知道,他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