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是一个引子,把许知瑜心内的怒气都点燃了。她自认自己向来脾气好,这回,用力忍了忍,才较为平和地说:
“娘娘说的有道理,只是现在我贸然试药,家中爹爹知道了,可也会替我担心,娘娘待县主这份情,与我爹爹待我这情,是一致的。”
皇后见怎么都劝不动,何况李舒还急用,不由急了起来。赵太医说:“二姑娘,先前许大人也是为大皇子试药,想必他知道你为县主试药,也是放心的。”
一个个字,许知瑜是认得的,但是连成他说的话,她好似听不懂了,父亲,大皇子,试药。
皇帝膝下子孙缘薄,至今只有五个皇子,长成人的只有四皇子和五皇子,前面三个,都早逝。
大皇子是那三个皇子中活得最长的,可惜也是身体孱弱,常年不见人,也在元戌十二年因病去世了。
现在,赵太医是什么意思?
她呆呆看着赵太医,问道:“你说什么?”
父亲居然为大皇子试药?
皇后拉下脸,不满于赵太医把这样的事告诉了许仲延之女。
她知道如今劝说不成,倒可以威逼:“许知瑜,你可想好了,你现在不试,到时候舒儿出了什么事,本宫定会拿你问。”
许知瑜看着赵太医,又问了一句:“你到底在说什么?爹爹怎么为大皇子试药?”
皇后一拍桌子,道:“够了!”
许知瑜抬眼盯着她,狠了狠心,道:“娘娘若实话告诉我,爹爹为何会为大皇子试药,为何会在那次进宫后突然发病,我就试药,如何?”
皇后脸上神色略有些古怪,她压低声音,问:“当真?”她本来都起了让她强试的心,若非皇帝如今对许府态度缓和,她不想逆了皇帝的意思,真会让宫人强撬开她的嘴。
“当真。”许知瑜点点头,她脸上一笑,心内却一阵阵的惶然。
她真没想到自己也会与上位者讨价还价的时候,心内一个声音道,她长进了,是啊,若能够知道这其中前因后果,是值得的。
皇后松了口气,现在许知瑜这么说,宫人们也看着,到时候不怕她不肯试,遂赐座。
她示意了眼赵太医,这回倒轮到赵太医犹豫了,最后想起这味药的副作用,终于也笑笑,说:“二姑娘,这味药叫紫芙,于体弱之人来说,是解药,但也是毒药。”
“其用量每次不能自定,用一次,调一次。”赵太医说,“试药让人试出最适合的用量,给患者吃。”
许知瑜点点头,问道:“我与父亲,一个给县主试药,一个给大皇子试药,是么?”
赵太医说:“这是大皇子这一辈自幼带来的病症。”本以为这不幸之症只在嫡系皇族间,没想到沾了李姓的平襄侯的女儿李舒也有此病症。
该讲的,不该讲的,赵太医只用这三两句话,全部说明白了。
外头阳光正好,晴空万里。许知瑜还记得方才喝茶时,白光照到茶水里反射出零零碎碎的光芒,周遭少女们声音娇俏,笑声连连。
现在,她坐在景仁宫里,浑身上下好似被人用冰块捂着,只除了吸进去的气是还带着暖和的——这是最后一场夏风了。
她浑身僵硬,轻声问:“既然如此,吃了这味药,会如何呢?”
屋外,一个宫人端着煎好的紫芙进来,那紫芙分成了大小一致的十个碗,碗是精致的白玉碗,上头还雕着鱼戏莲花的花纹。
“会如何呢?”她追问。
赵太医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此药既然有毒性,本身没病症之人服用了,自然会受毒性影响。”
只怕不是影响这么简单。许知瑜笑了笑,说:“我小时候身体弱,就是因为这紫芙吧。”
“男子身体骨好的,若是长年累月吃,还可以多撑几年。”赵太医说。反过来说,女子吃了这药,于身体,损害十分大。
长年累月。怪道当时赵太医说了父亲的病是长年累月之下才有的。许知瑜恍然明白,原来他当时捏造了那病,是在诳她,而他是赵雪晴带来的。
安国公世子夫人赵雪晴。
在这般乱遭的情况下,许知瑜还能在心里理顺这其中的关系,实属不易了。
皇后看她暂时陷入沉思,便指着那分开的十碗药,下达命令般:“喝吧。”
许知瑜可不会就这么忘了自己还提过的一点:“慢着。你们还没有告诉我,爹爹为何会在那次进宫后突然发病昏沉?”
她还记得,苏华风带来的老大夫说了,那是中了金丹之毒。
皇后哂笑,道:“这个你倒可以直接去问陛下。”她微微倾身,回想片刻,道,“当日里本一切好好的,可后来陛下忽然大怒,斥许仲延逆臣。”
许知瑜狐疑地看着她。
皇后笑道:“你爱信不信,御书房的事,难不成本宫还能手眼遮天?你随便找个妃嫔来问,自也是这种结果。”
既然皇后把话说到这里,许知瑜也不由信了七八分。
她看着碗里黑乎乎的药,幼时对药的恐惧感,复又回到身体中。
她闭了闭眼,拿起其中一碗,端到唇边。
忽然,宫殿外传来一声慌张的通报:“皇后娘娘,苏大人……”
“滚开!”外头传来苏华风一声暴喝,接着雕花的房门被一脚踹开,“嘭”的一声,许知瑜吓了一大跳,她回过头看,苏华风高大的身影背着光线,让她看不太清他面上的神情。
只是她却能察觉,苏华风浑身上下充斥着暴戾之气。
许知瑜万万没想到,此时苏华风会倏地出现,她微微抬头,姣好的面容上带着惊吓,眼尾不自觉轻轻动了动,道:“表……表哥?”
她的嘴角还站着一点药汁,药汁稀了,只浅浅盖住她水红色的软唇,衬得她神色无辜,好似恰好正要被人骗着喝下这药。
皇后也受了大惊,她怒斥:“苏川之!你在干什么?如此闯入景仁宫,目中有没有宫规!”
苏华风面若寒霜,轻轻扫过她一眼,再掩盖不住怒火,一脚踢翻端着药的下人,那剩下的九碗药噼里啪啦都碎在了地上。
“给我。”他一大步走到许知瑜面前,伸出大手,道。
好似快要凶她了。许知瑜连忙把药碗递给了苏华风。
苏华风估量了碗中余量,知道许知瑜还未喝下去,提起的一颗心总算稍稍放下,他半蹲下来,把药碗放在地上,掀开袖口,露出朝服内的干净的中衣。
他抬手,替许知瑜擦掉了嘴角的药渍。
“这东西不能喝,知道么?”
许知瑜只觉得唇上拂过柔软的衣料,心里方才被激出来的害怕,也慢慢消散了去。
苏华风站起来,他手上拿着那碗药,走到赵太医面前,道:“给我喝。”
赵太医连连告饶,皇后见苏华风如此不把她放在眼里,也连忙唤人,一时间四周混乱不已,倒只有许知瑜清闲地站在那里,当个旁观人似的。
“喝不喝!”苏华风额上青筋都浮了出来,他双眼盯着赵太医,赵太医吓得朝皇后看去。
可那些唤来的宫人方要靠近苏华风,却被苏华风一声“滚”,吓得连连后退。
许知瑜拍了拍胸口,她此刻,忽然觉得苏华风的性子,在宫闱之地,竟也能独闯一份——这不,宫人们见受难的不是皇后,且苏华风深受陛下重用,一个个都不敢上去触霉头。
赵太医不依,苏华风单手掐着赵太医的脖子,把整碗药从他嘴里灌进去。
他喝了半口,其他都吐出来了,还一直抠着自己的喉咙,要把喝的半口也呕出来。
苏华风冷笑一声,他把药碗往地上一掷,“咔擦”一声,在一片喧闹声中出奇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因而劝的不敢劝了,怒的也不敢再发怒。
苏华风转过头来,指着趴在地上的赵太医,质问:“赵太医一口都不敢喝的东西,你们要让知瑜,让一个只快十四的女孩,喝十碗?”
当时是,那半口药起了作用,赵太医趴在地上发抖,颤抖得连太医帽都快掉下来了。司药局的人连忙把他扶下去。
许知瑜看在眼里,暗暗心惊,若是她整碗喝下去,那该是什么感受?
皇后移开眼睛,不看赵太医狼狈的模样,却还是生气,道:“她自小为舒儿试药,有什么不可的?”
到如今,皇后仍没有想过,许知瑜吃了这药会如何。许知瑜与她之间毫无情谊,此时倒也谈不上伤心,只是到底会生气与无奈。
“李舒?”苏华风两三步走到床帏处,他把玛瑙帘子刷的一声拉开,玛瑙碰撞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听得人心里慌。
床上,李舒紧紧闭着眼,似是毫无察觉。
皇后赶忙阻止:“你这么对未出阁的舒儿,坏了她名声,你可得娶了她!”
苏华风看了眼说话的皇后,冷笑一声,道:“我娶她?梦里都不可能。”随后他冷着脸:“起来!”
宫人劝道:“大人,县主刚落了水,现在昏迷不醒……”
苏华风二话不说,他拉住李舒的手,把她从床上拽下来。
“啊!疼!”李舒摔到了地上,她红着眼眶看苏华风,一手揉着被拽疼的手腕。
多少个太医治不好的病,被苏华风这么一拽就醒来了。许知瑜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
苏华风指着在地上哭泣的李舒,问皇后:“这就是你们说的昏迷不醒?”
“那还不是你把舒儿拽下来的!”皇后勃然大怒,她连忙叫人扶起李舒,颇为心疼地替她看抓红的手腕。
李舒一边哭,一边说:“娘娘,方才我听到好吵的声音,才悠悠转醒……”
皇后膝下只有一皇子,自幼看着李舒长大,最疼的便是她,连忙命人把她好生扶到床上歇息。
“那我叫你起来时,为何还装睡?”苏华风不留余地。
皇后说:“你语气如此暴躁,吓到舒儿了!”
许知瑜看着在床上抱着被子、周围围着一圈宫人伺候的李舒,轻轻叹了口气——从一开始,李舒便是装病。
就为了把她叫过来试药么?
想起赵太医的模样,许知瑜拧了拧眉头,若她真喝下那药,端的是生不如死,李舒好狠的心。
上辈子,她后来身体常常被病缠扰,便连撒手人寰时,也是因为生病。本来以为是自幼体弱的缘由,现在看来,与喝了这药的关系十分大。
苏华风环视了一圈,他轻轻吸了口气,朝许知瑜道:“知瑜,走吧。”现在发再大的怒火,也无济于事。
终有朝一日,这些胆敢坑害知瑜的人,一个个的……他眼中杀意毕现。
许知瑜恰好撞入他这样的双眸中,脚步一顿。
皇后站起来,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指着二人:“在本宫的景仁宫撒野完了就想走?苏华风,你们休想!”
苏华风回过头看她,道:“那请问娘娘想如何处置?需要臣帮您禀报陛下么?”
他走近了一步,说:“陛下本与许大人商议好了,再不会拿知瑜当试药人的承诺,现在可给娘娘打破了。”
皇后被这么一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忽的,李舒的声音自床上传来,带着哭声:“苏华风!你偏心!从我六岁开始,你就一直偏心许知瑜!”
那也是许知瑜五岁的时候,许知瑜只记得那忽然回想起来的事儿,其余的,一点印象都不剩。
“你吃的给她,好玩的给她,便是自己雕刻的玉兔也给她!”李舒不管不顾,大叫道,“我也是你的表亲,你怎么可以如此偏心!”
刻的玉兔?许知瑜一愣,这是在说那块被她丢掉的玉石吗?
苏华风扬了扬眉,道:“你问缘由?”
他声音带着一丝嘲讽,说:“还能有什么缘由?因为我不喜欢你罢了。”
不管皇后和李舒作何反应,许知瑜只管自己抿住嘴,才能不笑出声。
丢下满地狼藉,苏华风踩着白玉碗的碎片,朝外走去,他发觉许知瑜还没跟上来,便回头招招手,道:“来。”
许知瑜踮着脚尖,从碎片间越过,她现在看到那黑糊糊的药汁,心里就一阵后怕。
抬眼,苏华风站在阳光明媚处,他戴着的乌纱帽遮住他的头发,整张脸从眉到眼到鼻唇,如跃然纸上的画中人,一身红色朝服才让她发觉原来苏华风竟如此适合红色,张扬且气盛。
他朝她一笑,似乎有些安抚的意味,道:“都摔了,以后再不用见到这种药。”
“表哥。”许知瑜跟在了他身后,软软地叫了声。
苏华风应道:“嗯。”
“表哥护着我的样子……”许知瑜欲言又止。
苏华风转过身看她,道:“怎么了?”
你护犊的模样当真像极了我爹爹。许知瑜想起上次这么说的时候,苏华风好像还不高兴了,她现在可不想扫兴,赶紧轻轻捂住了嘴巴,说:“没事。”
“嗯,没事就好。”苏华风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心想,还好不是再说什么“像她爹爹”的话,也便是说,今日他所作为在她心中,到底留下了不一样的印象。
也还好两人没有对口供,想岔了便想岔了。
说到玉兔玉石,许知瑜不由露出可惜的神色:“我居然把那玉石丢了,那当真是表哥赠与我的么?”
“嗯。”苏华风稍稍放慢了脚步,让许知瑜与他平齐,一道走着。
“丢了便丢了,那本就是你的东西。”
与那天一样意思的话,此刻在许知瑜听来,便十分受用了。
她将在景仁宫发生的事都说给了苏华风听,苏华风这才知道原来许知瑜还不会被人这么傻傻地骗去喝药,颇为满意地夸了几句,倒叫内里二十五岁的许知瑜难为情起来。
又走了一段,许知瑜想起父亲的事,忍不住叹气,说,“这试药留下来的病,什么时候能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