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直是个冷静自持之人,他对自己很严厉,也最看不起道士炼的这些东西,常与陛下谏言勿食金丹,怎么可能自己服用?
赵大夫叹了口气,他写了药方,叮嘱了注意事宜,再同苏华风道别,这才离去。
许知瑜抓着父亲起了红斑的手,轻声问:“爹爹,你那天去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记得本是再照常不过的一天,天还没亮,父亲就去上朝了,然而等到了黄昏,父亲还未归来。
后来,他回来是被几个太监抬回来的,就是这副模样,直到现在,一直昏昏沉沉,随后陛下连下五道圣旨,把许家三朝的恩宠尽数剥夺,就差彻底抄家了。
“是谁逼着你吃的?”许知瑜脑中拼命回忆着上一世的朝堂,当时她嫁进了唐家,唐家在朝只不过是五品官,她对朝中风云感知得太少,更何况后来唐少赟被外派出京。
现在,父亲绝不会如此死去,她渐渐收起悲伤的神色。
她刚出了房门,就见苏华风站在廊下等她,夏日里畏热的人断不敢穿这种玄色,只有苏华风这样穿着站在阳光下,半点不见躁,反而衬得一身落拓不羁。
“不必担心,这些事,定会给你个交代的。”苏华风说。
许知瑜轻声应道:“此次,还是要多谢表哥。”可有些事,她须得自己动手,得自己搞得明白,才能放心。
“不必言谢。”苏华风笑笑,随后道,“许府上下,也太少人了。”
许知瑜“嗯”了声,说:“树倒猢狲散,现在能留下来的,才是真的许家人。”
“我带了一些侍从过来,让他们留在这吧。”苏华风说,“照顾姨父,也有些人手。”
“这……”许知瑜抬起眼睛看苏华风,现在人少好管,人多了,她反而可能顾不及。
苏华风收起笑意,问:“不好么?”
“好。”许知瑜应完,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心里跳了跳,不由扪心自问,怎的一看到苏华风收起笑容就害怕了呢?
果然还是这几次见面,他实在是凶残的缘故。
许知瑜是一边感激着,却一边害怕着。
苏华风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说:“不用担心管不好下人,我送你的这几个,敢有哪个不听话,直接沉塘。”
许知瑜的小心儿又跳了跳,她知道,苏华风绝不是玩笑话,上一世世人说他凶煞,不无道理。
苏华风送了四个十五六岁的使女和八个侍从来,侍女分别唤春雨、夏雨、秋雨、冬雨,简单好记,侍从就充作打手似的看院子。
一下子许府又热闹起来。
不一会儿,苏华风还叫人抬了三两箱东西进院子,一打开,竟全都是金银财宝。
原来父亲为官多年,不擅于经营官场交际,如今,在这种时候能得此相助,这种恩德,许知瑜发誓,自己定会牢牢记在心中。
两人转过回廊,苏华风正待离去,他看起来明明是个不多话的人,可每次对许知瑜,总会叮嘱上那么几句。
便像真正的大哥哥似的,许知瑜心内一暖,将他的叮嘱悉数听了进去。
“若是银两不够。”苏华风说,“即来燕王府寻我,知道么?”
许知瑜点了点头,她双眸中含了水般亮亮的,道:“好。”
苏华风脚下步伐停了停,他转过身,用自己半身的阴影笼着许知瑜。
许知瑜明明被他的气息所包裹,却不为所知,只抬起眼睛,眼中满心满意的信赖。
苏华风压着声音,说:“什么事,别学着这次一样自己搞,本来府中没有男丁,还叫一个男子上门来,真出了什么危险怎么办?”
许知瑜眨了眨眼睛,她露出明媚的笑意,说:“嗯,表哥,我下次会小心的。”
太乖了。
苏华风动了动手指,忽然,尤嬷嬷站在走廊那叫唤道:“瑜姐儿,药熬好了,别凉了,快来吃!”
许知瑜“啊”了声。
这副药是调理身体的,不过就是太苦了,她微微皱了皱眉头,露出了苦恼的模样。
苏华风大笑一声,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那肩头娇小又柔软,一个手掌,仿佛就能嵌住似的。他道:“去吧,别怕苦。”
“嗯。”许知瑜说,“那我叫净月送你。”
“不必了,我自己回去。”苏华风说,“当我是自家人就成了。”
现在许府有钱了,这药钱许知瑜当然不肯让尤嬷嬷和净月出,她喝一口,吃了一个蜜饯,还对着这两个贴心人说:“那里头的钱财,都有大家的一份,许府即使是这样,也不会叫你们委屈。”
净月噗嗤笑了,只觉得许知瑜跟着小大人似的,只有尤嬷嬷没回过神来似的,一直在想着什么。
等到夜里,尤嬷嬷帮许知瑜卸下头上的首饰,她忽然拿起挂着的流苏,惊叹声:“原来如此!”
许知瑜叫她吓了一跳,问:“怎么了?”
尤嬷嬷神色复杂,说:“苏公子今日不是戴了块连着流苏的玉佩吗?我道那流苏怎么看怎么眼熟,跟姐儿的流苏竟一模一样!”
许知瑜拿过流苏细看半晌,说:“嬷嬷,这流苏,不都长这样么?”
“唉,姐儿你听我说,每条流苏的绑法、长度各不相同……”尤嬷嬷待要长篇大论,只见许知瑜轻轻打了个呵欠,说:“嬷嬷,总不能因为我有这个流苏,就不让其他人也用流苏了吧?”
“不是,姐儿,这话不是这么说,是那苏华风……”对你别有意思!可马虎不得!
何况,这小子每次进许府,总如入自家一般,真怕他哪天强进门来,把姐儿掳走了去!
后面几句,尤嬷嬷没来得及说完。
许知瑜擦了擦脸,躺在床上,打断她的话,说:“好了,嬷嬷,你也累了半天了,时候不早了,快去歇着吧。”
尤嬷嬷把话噎了回去。
她若是想错,枉她活了四十好几的年龄——不成,姐儿心大,她可不能叫姐儿吃了亏,以后她得替姐儿注意些。
隔日,许知瑜刚起床,春雨就端来了洗漱的水,夏雨给她备好衣物,秋雨在小厨房熬好了软糯的粥,冬雨备好了漱口的茶水。
净月站在一旁发呆。
不一会儿,外头侍从说京兆府那边来了话头,姚氏已然承认她的罪行,衙役压着姚沐昆回姚氏老家,去取回一些还没卖出去的首饰。
许知瑜惊讶,道:“这么快?”
侍从苏笑道:“苏大人吩咐下去的事,没人敢拖拉。”
官大一级压死人。这时候二十一岁的苏华风已然是刑部侍郎,官运亨通,再过几年,开始有只手遮天之态。
许知瑜给父亲喂了药。因为用对了药,这几天父亲的脸色越来越好,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了,她心内渐渐放下心来。
然而烦人的苍蝇却还总是在门口飞。
“瑜姐儿,俞家的人,又来了。”净月发愁,说。
这一次,俞家来的人是陈管家。他们好歹没有在门口再丢人现眼了,陈管家带着好几个仆从过来,说是要赔罪,许知瑜让他们到前厅来坐。
陈管家一坐下,就赔罪:“二姑娘,之前是张彬无礼了,我们这次来,就是来给我们之前的无礼行为赔罪道歉的。”
许知瑜淡淡一笑,道:“不知道陈管家怎么赔罪?”
陈管家叫仆从把礼盒拿上来,一打开是亮灿灿的黄金。
若是许知瑜没见过先前苏华风送来的一箱子金子,此时定会眼前一亮,然则这点金银与苏华风送来的一比,不算什么。
“哦,这样啊。”许知瑜浮了浮茶沫,道,“有心了,之前的事,便暂且如此吧。”
陈管家见她没露出惊讶感激的样子,心内好奇,却也更加肯定许府是搭上苏华风的船了。
他摆摆手叫下人把东西收走,笑眯眯地说:“张彬已经被府内赶走了,我们俞家不管如何是念旧情的,哥儿也还是十分喜欢你……”
俞家祖上有荫庇,如今家中几个男人都在朝中为官,若是嫁进去,对朝中形势或许能了解得通透。
只是光从这件事看来,俞家内里也是脏的,许知瑜虽然已经活了一世,但是并不认为自己全身而退。
正在她斟酌着怎么说的时候,苏华风掀开帘子大步走了进来。
“表哥?”许知瑜抬眼看他,苏华风怎的在这节点来了?
陈管家连忙道声大人,苏华风甩袖,坐在了座位上,他朝春雨道:“换茶。”
随后他冷着脸对陈管家说:“你们俞家哥儿喜欢知瑜?那可从不见他来帮扶过许府什么。”
净月是跟在春雨后面进来后,对着许知瑜使了个颜色,许知瑜才知晓,原来陈管家一来的时候,春雨便给苏华风报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苏华风:暗搓搓搞了个情侣款流苏(#^.^#)
第6章 (修)
苏华风赶得急,看起来没有出多少汗,只是坐在许知瑜旁边时,他身上的温度若隐若现传到她身边,暖呼呼的,想来身上并非不热。
许知瑜招手叫净月拿来冰鉴。
陈管家拱手,笑着对苏华风说:“苏大人怕是误解了,实则我们家哥儿对二姑娘的心意天地可鉴……”
其实,许知瑜与俞家哥儿从未见过,就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心意”能天地可鉴了。
苏华风不入套,道:“当日里难道不是你们自己提的要纳妾?”
说起婚嫁,许知瑜有些走神,不由回想起上一世的事。
她的手指轻轻贴着冰鉴的边缘走,这个冰鉴是现在许府内少有的漂亮东西了,边缘上花纹繁复,把它当小路,手指头伸进去,却怎么也走不通。
就像她上辈子。
当时因为俞家开了个头,抬着两箱东西来纳妾,京城中的纨绔听闻许二姑娘姿色好,也纷纷学着俞家也干出这种事。
她因为家中姚氏的事,根本无暇顾及,提纳妾的无赖有了第一波就有第二波,他们嚣张至极,她又过于软弱,总想着得过且过。时间久了,叫人好生笑话。
最后唐少赟提亲上门,愿娶她为正妻,她便匆匆应了。
没成想,从此日子便更为难过。
现在俞家是上门赔礼了……可估摸那些纨绔不会收敛。
想到这里,许知瑜微微皱了皱眉。
忽然,她的手指被一双宽大温暖的手抓住,她一回神,是苏华风抓住了她的手指。
他用他带着茧的手指轻轻摩挲许知瑜冰凉的指尖,皱眉道:“手指,当心着凉了。”
许知瑜将手伸回去,不自觉地轻轻按在自己的脸颊上,果然因为冰鉴指尖一片冰冷,不过若说会因此着凉,便是夸张了些。
她忍不住一笑,道:“哪有这么简单就着凉。”
她自然没有注意到苏华风放在身侧的手指在轻轻摩擦,仿若回味着什么。
陈管家本是滔滔不绝地讲着俞家的好,结果才发觉这两人没有一个在听。
况且苏华风这动作……陈管家心内奇怪,苏华风这是对许二姑娘有意?随后他又否认了,心想既然不提亲上门,那便是无意了。
如此看来,许苏之间关系果然亲密。
苏华风现在是京城的风云人物,俞家大老爷知道苏华风为许家出头后,吩咐了他不可与许家坏了关系。
虽然二人没有理会陈管家,好在他自认脸皮厚,便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润喉。
“添茶。”苏华风见状,对春雨道。
陈管家没想到苏华风会注意到自己的茶杯,他心里窃喜,道自己不枉来这一次,连忙说:“苏大人有心了。”
许知瑜暗道怕不会那么容易。
只见春雨拿着茶壶,倒了满满一杯棕褐色的东西到陈管家的茶杯里,原来方才苏华风叫她换茶,便是换成了这东西。
苏华风勾了勾嘴角,道:“请喝。”
许知瑜皱了皱鼻头,虽然隔着桌子,却还能闻到令人不适的味道,她大约知道是什么东西了,便抬起袖子捂住鼻子。
陈管家看着那杯东西,脸色变了又变,问:“这……这是什么?”
苏华风说:“泔水。”
泔水?陈管家脸色一红,道:“苏大人,事不能这么做吧!”
苏华风微微抬起眼睛,眸中的阴狠毕现:“你管不了我怎么做,但我能管你。”
是了,他一个小管家,怎么能和苏华风这样的人起冲突!
“需要别人喂你喝么?”苏华风又问。
陈管家心中咚咚直跳,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急匆匆起身,道:“叨扰,小的这就回去。”
听说张彬被按到水里差点溺毙,是苏华风一手所为,陈管家想到这,害怕苏华风忽然逼他喝泔水,近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前厅,却被脚下门槛一绊,摔倒在地上。
苏华风做事虽是凶了点,不过不需要一兵一卒就把人吓成这副模样的事,也实在好玩。许知瑜不由笑起来,她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眼底里好似有星辰子一闪一闪的。
一旁的苏华风微微低头看她,也勾起了一抹笑意。
春雨上来收茶具,苏华风说:“茶杯污了,换一套。”
“净月,你去小库房把那套茶盏找来吧。”许知瑜对净月说,净月好不容易有活干了,连忙应是。
“不用了。”苏华风让侍从把一个红木箱子搬上来,道,“换成这套西湖碧青茶盏吧。”
红木箱子打开,里头是一套玉制的碧绿色茶具,杯沿剔透,杯体圆润,清茶倒进去,好似圆月之色入水。
许知瑜摩挲着茶杯,她实在喜欢,软软一笑,道:“多谢表哥。”
苏华风心里一动,当下,又叫人拿来了碧青镶金碗筷。许知瑜惊讶,原来他竟是带来了一整套西湖碧青器具,从茶盏、碗筷到盘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