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蕊默默地闭上了嘴巴,恨不得在心里头抽自己耳光。
她真蠢,干嘛净说戳人心窝子的傻话。
她怎么忘了这个世界很残酷,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回报。
她虚虚地安慰少女:“嗐,没事,办法总比困难多。咱们再想想别的招儿就是。”
芬妮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儿,她看林蕊躲闪的目光,内心涌现出一股难言的绝望。
少女拽着自己的头发笑声啜泣:“都是我不好,要是我成绩好的话,我爸妈也不会这样为难了。”
留在村中,大女儿痛苦,小女儿的上学有保证。
搬到城里,大女儿解脱,小女儿却要无学可上。
两个孩子,必然要有一个人做出牺牲。
父母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让小女儿上完学再说。不管成绩好赖,那毕竟是她这辈子唯一可能跃出农门的机会。
林蕊下意识地想问,那为什么不是父母分开,大人一头顾一个孩子?
别说是这个号称“中国女人不需要男人”,夫妻因为工作需要长期分居两地的时代,就是三十年后,为了孩子求学问题,父母分开住的情况也不少见。
毕竟芬妮明年六月份就中考了,家人分开的时间并不算太长。
其实之前,根生叔叔也是长期离家的状态啊。
芬妮默默地看了眼姐姐待着的房门方向,咬了下牙齿。
林蕊恍然大悟,是的,根生叔叔跟桂芬婶婶都不放心。
现在的春妮看似平静,却是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地.雷。谁也说不清楚究竟什么时候,她就会突然间爆裂。
所以,他们夫妻得有两个人,随时将春妮安置在眼皮底下。
让春妮和根生叔叔一道卖吊锅烧烤是最合适的选择。
桂芬婶婶照应家里和宝生,负责后勤工作。母亲跟女儿的隔阂再深,总归还是能够说上两句话的。
唯一的难题就是得想办法解决芬妮的求学。
回家的公交车上,林蕊靠在她姐的肩膀上,皱着眉头思索,这件事得怎么办呢?
三位教授已经跟舅舅战友的车走了。
因为吉普车后面装了不少从邻县拖回人武部的东西,所以林家母女没有硬挤上去,而是选择自己坐公交车回家。
林鑫看她小大人的模样,又好笑又心疼:“你还是先想想你的家庭作业吧。”
被自己硬压着,妹妹也只做了英语跟语文练习册,什么数理化,她统统翻两页就说先做其他的。自然没了下文。
至于政治,她更是连书都没带。
林蕊指责姐姐:“姐你不能只顾小家枉顾大家。这可是关系到我朋友生死存亡的大事,我能不上心吗?”
林鑫鼻孔里头出气:“你要是毕业没学上,也是生死存亡的大事。”
她就不明白这只泥菩萨哪儿来的自信,这么大的眼睛,完全看不到自己的处境。
“你以为搬到城里做生意有那么容易吗?我问你,店开在哪儿?根生叔叔家住在哪儿?”林鑫头痛,“你要投资,你有多少钱?”
林蕊正想骄傲地宣布自己的小金库时,突然间反应过来。
妈呀,她怎么忘了自己十月份的收入全都交代在无苦那个小光头身上了。
谁让那孩子忒能吃。
“姐,你有钱借给我吗?”林蕊开始无耻地蹭她姐。
别以为她不知道,她姐现在晚上还在给高中老师办的辅导班上课呢。
“没了。”林鑫叹气,“穷家富路,我攒的钱也给无苦买吃的了。”
林蕊目瞪口呆,那小子就是头饕餮也该吃撑了!
她迅速在脑海中划拉一波能够借钱人员的名单。
苏木不行,苏木的钱全给她买股票了,也不知道那股票到底猴年马月上市。
她姐pass掉,卢定安也不成。
现在卢哥是准姐夫,她这个娘家人尤其要注意。她借钱打的就是她姐的脸面。
合伙做生意是一回事,伸手借钱那就得矮人一头。她不能让她姐没脸。
唉,可惜大财主孙泽不知道去江西浪什么了,不然倒是拉他入伙。
“别想了。”林鑫摁住妹妹的脑袋,“就是你筹到了钱,芬妮上学的问题还是解决不了啊。”
林蕊下意识地想咬手指甲,被她姐拍下:“什么破毛病,不许咬。”
林鑫脑海中同样在思索到底应该怎样解决这件事的问题。
周教授和春妮聊了一下午,临上车前曾经委婉地建议陈家人搬离港镇。换个环境的话,应该会对春妮更好些。
人的舌头是刀啊,只要上下嘴皮子翻翻,就能够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姐妹俩一时间陷入沉默,各有各的心思。
林蕊嘟着嘴巴,又往她姐身上蹭了蹭,她要不要试着跟母上大人聊聊呢。
毕竟郑大夫是位活菩萨,这件事又关系着两个姑娘的未来。
只是郑大夫手上有钱吗?他们夫妻的钱好像都用来支援国家建设了啊。
郑大夫现在手上还真没什么钱。
她坐在公交车上,同样神思恍惚。
今天下午,镇上会计过来找魏镇长的时候,脸上带着难色。
镇里头财政没钱,前任赵镇长从来都是寅吃卯粮的主儿,绝对不会留余钱过日子。
魏镇长勃然色变:“下半年的招待费呢?”
结果会计推过来一个旅行包,拉开拉链,里头全是齐齐整整扎成一沓一沓的国库券。
会计苦笑:“您不喝酒,可能不太了解招待的规矩。”
国家明文规定国库券不可以当成货币在市面上流通,但是这个规矩在基层形同虚设。
赵镇长从来都是让会计拿国库券给镇上饭店结账,为此大小饭店都叫苦不迭。
这些国库券又是怎么来的呢?基本上都是计生工作组去各个村上收超生罚款收上来的。
他们以票面价格六折当成钱收缴罚款,然后再八折抵给饭店结账。
魏镇长知道自己被会计摆了一道?
否则早前饭店登政府大门要账的时候,会计为什么直接拿钱给人家,根本不提这一茬。
他懊恼自己的工作还是不够细致,居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问题。
现在怎么办?他总不能让人拿着国库券去买盖大棚需要的材料。人家搭理他们才怪。
“那有没有人收国库券?你想办法把它们卖出去,赶紧换成钱。”魏镇长皱着眉头催促会计。
虽说一次不忠终身不用,可现在镇政府里头到处缺人。会计已经算难得的财会人才,他唯有宰相肚里能撑船,先让人干着活再说。
会计为难:“上半年就打击过几个交易点。原先跟我们镇有交情的倒卖贩子都被抓进去了。我现在出去想办法卖的话,能不能六折出手都难说。”
郑大夫去厨房拿洗洁精准备清洗碗碟的时候,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她神差鬼使地开了口:“有多少国库券?你九折卖给我吧。”
第111章 苏木哪里来
话出口的时候, 郑云下意识地要捂住嘴巴。
她想自己肯定是魔怔了, 怎么连政府的便宜都要占?
心脏在胸腔中噗通噗通直跳, 她感觉全身的血都往脑袋里头涌,简直怀疑自己会因为颅内压过高而血管爆掉。
郑云本能地往回找补:“现在市里头的银行也能兑换国库券了。要不,你们去市里头看看?”
银行要能兑的话, 他还愁什么没钱花的问题。
魏镇长当然不愿意放弃这样送上门的买主。
眼下最吃香的单位就是国营大厂,工资高福利好, 比他们这些基层公务员强多了。
郑大夫要买镇里头的国库券, 魏镇长自然热烈鼓掌欢迎。
见她开了口就有打退堂鼓的意思, 魏镇长立刻强调不会让郑大夫真吃大亏,毕竟人家的工资奖金也是辛辛苦苦上班得来的。
“七折成不?按理说我应该六折卖给你。但是现在镇上缺钱, 我这个镇长也就是个收破烂的。”
郑大夫感觉自己整个人陷在棉花堆里头,脑袋里头有个声音在愤怒地呵斥她,耳朵边却回荡着丈夫的话:“蕊蕊想住小洋楼,有什么错?”
是啊, 他们一家人不偷不抢,没违法没犯罪,挣点儿差价又有什么不对呢?
“你可以去市里的银行问问,说不定价格更高。”郑大夫的声音是从嗓子眼里头艰难地挤出来的, “银行总归是不差钱的。”
“等不了, 票面到期的,五月份的时候, 赵红忠都让我拿去兑换过了,八折。但这些起码得要后年才能兑到钱。”会计摇摇头, “时间上来不及啊。”
郑大夫脑袋里头有个声音在拼命地喊,告诉他们,现在国家规定,只要是定点银行,国库券随时都可以兑换。
就是江州城,现在国库券也能按照九折多兑钱。
如果再去上海卖的话,能够变成一百多块。
到底哪些银行能兑,他们自己去打听吧。
可是,她的目光越过窗户,落在走廊尽头小女儿皱巴巴的小脸上时,嗓子眼里头的话又被她硬生生地咽下去了。
“那你就按照兑给银行的钱卖给我吧。”郑大夫咽了口唾沫,“我现在身上只有三千块,本来是打算买个冰箱的。”
其实她没说实话,她带钱回娘家是想投份子钱进弟媳妇的养鸡场。
既然厂里头都不让丈夫出差,那来来回回倒卖国库券自然也不可能。
这件事既让夫妻俩失落,也无意间搬掉了压在两口子心上的巨石。
既然厂里头不让他们再挣国家政策漏洞的钱,那他们就顺其自然地停下来便好。
只是现在的钱越来越不值钱,放在银行里头待着还不如投给弟媳妇办养鸡场。
国家不是说了嘛,钱就像水,得流动起来才能创造更大的财富。
从回娘家之后,郑大夫跟弟媳妇两人都忙进忙出,也没找到机会坐下来好好说话,她自然不好贸贸然说起要投资养鸡场的事。
毕竟,亲兄弟明算账,大家庭中的小家庭尤其要注意钱财往来。
现在,郑大夫太阳穴的血管噗噗直跳。她决定先拿这笔钱低价买进国库券再说。
魏镇长一点儿意见都没有,立刻让会计数了四千块钱的国库券给她,还笑着给自己找补:“说不定到期之后照着利息全部兑钱呢。我这实在是缺钱用。”
郑大夫勉强扯扯嘴角:“希望如此吧。”
魏镇长打蛇随棍上:“你们厂里头要是有谁不急着用钱想买国库券的话,你就打电话给我。七五折,我们一律七五折出售。总共三万三的国库券,欲购从速啊。”
郑大夫模模糊糊地想,原来镇上超生罚款收了这么多钱啊。
就是不知道,到底扒了几家人的房子。
她离开郑家村的时候,魏镇长还再三叮嘱她一定要帮忙找国库券买主。
镇上现在困难,她是从港镇飞出去的金凤凰,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管自己娘家的死活。
她心不在焉地应着,捏紧了包里头的国库券,脑袋中有个声音反复告诫自己:最后一次了,这趟去了上海换到钱,就再也不倒卖国库券。
车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倒退,一如她的深思被丢在郑家村中。
郑大夫开始认真考虑,春妮跟芬妮眼下的情况,到底要怎么处理才合适。
进城无疑是最合适的安排。
至于芬妮的求学问题,留在港镇读完初中是最稳妥的。
老太、父母还有弟媳妇一直都很喜欢芬妮,留她在家中上完初中,他们也没有任何意见。
可是郑大夫还记得周教授跟她说的话,留在港镇的陈家人势必要承受更大的压力。
芬妮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哪里能受得住这些。
郑大夫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捏捏眉心。
都进城的话,芬妮又该怎样解决上学问题呢。
小女儿总是将事情想的无比简单,可真正操作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城乡隔着道无形的天堑,农转非那么难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城里的学校凭什么接收芬妮呢?想进城上学的孩子可不止一个两个。
公交车开到下一站停下,上来的乘客兴致勃勃:“哎,你听说没有。港镇的那个赵主任被抓了嘞。”
“哎哟,人家被抓的时候早就当镇长了。你还拿老黄历说什么主任。”
先前说话的乘客拔高了声音,笑嘻嘻的:“嚯,说不定人家更怀念当革委会主任的时候。你晓得不,他可是睡遍了当年所有漂亮女知青啊。”
说这话的时候,他鼻翼掀动,鼻尖上的红痘痘都闪烁着兴奋的光。
“你就讲鬼话吧,农场兵团这种地方还有可能,深山老林的。不是枪毙过人嘛。咱们江州应该搞不出来这种事,睡一两个我信,反正推荐上大学,不出血上什么学啊。”
林蕊厌烦地扭过头去,不愿意听这些人以猎奇兴奋的口吻讨论别人的不幸。
然而车厢就这点儿大,他们还怕对方听不清楚自己的话,声音扯得跟破锣一样,恨不得用鼓槌拼命地敲。
“谁讲鬼话了,那《品花宝鉴》上写得清清楚楚。什么白莲濯水红玫瑰。”
“人家理他?他自己想太多了吧。”
“嗐,你别不信。你晓得港镇公社最早办乡镇企业的事吧,那都是城里头领导舍不得自己孩子吃苦,利用职权扶持起来的,然后安排子女进去上班,也算是下乡了。”
有权有势人家的孩子,公社自然不敢为难,把人安排进去点卯。
这家里头没门路,又吃不了下乡种田苦头的,当然就得自己想办法。
要么上面的口袋吃亏,要么下面的裤带倒霉,反正各有各使劲的地方。
后来事情闹大了,有人给中央领导写信反映,那个厂才停下来的。就是现在他们油泵厂的位置。
说话的人得意洋洋:“那《品花宝鉴》你看过没有?我可是托了人才抄到的。啧啧,《少女之心》比它差远了。你晓得他怎么说那个上大学去的女知青文秀吧,哎哟,白的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