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家访”结束,他们曾经的那些义愤填膺和不平也荡然无存,大家都默默无语。
“要不,我们学着李老师和方老师,把捐衣活动再搞起来吧。”
江昭辉一路上用手机拍了不少照片,尤其是一些穷困学生家的外面,可见他已经有了想法,“现在才十一月份就这么冷,等入了九,这些人家怎么过?”
就凭那些漏风的砖墙,就算冬天不出门也不一定扛的过啊。
“这里物流太不方便,等各地捐献的衣物送过来,说不定冬天都过去了。”
他们从西安购买的校服,用了足足二十天才到,这里只能走EMS,其他地方更慢,谁知道到这里要多久?
再想想李老师和方老师分类、整理那些衣服时无法利用的部分,很难让人理解那些捐献的人是把这里当急需物资的地方,还是废品收购站。
“那我就再开一次直播,帮这里的人募捐冬衣?”
黛文婷迟疑了一下,建议着。
“暂时还是不要了,你之前接受捐款的事儿引起那么大争议!”
江昭辉一口否定了黛文婷的想法,“你这个毕竟不是募捐直播,是私人直播室,别让人觉得你吃人血馒头!”
黛文婷嘴唇无力地翕动了一下,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几个老师都在绞尽脑汁的想着该怎么才能改善这里人们的生活,可受限与阅历和生活经验的不足,即使他们很努力地在想,也想不出该怎么办。
如果贫穷能那么容易改善,扶贫工作也就不会那么困难了。
“实在不行,只能选择在各个平台上发动捐献冬衣的活动。”
秦朗无奈地叹气。
说话间,又一次路过了村口的沟渠,那几个青年还在弯着腰刨着黄土地,已经挖出长长的一条来。
看到几位年轻女老师又一次从他们身边过,那些青年放下了挖着沟渠的铁锹,不住地打望,却没有一个人真正敢走上来和她们说一句话,几位女老师感受到背后灼热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直到他们绕出白集村外的那处山包,那种怪异的感觉才减轻了不少。
与此同时,悠扬高亢又掺和着浓郁乡土味道的旋律却乍然而起,从白集村的方向传来。
“山沟沟那个土坳坳,
不见着长一根草草!
吆上个骡子驮水水,
十里八乡么跑断个腿腿!
下坎坎那个爬洼洼,
汗水湿透了褂褂……”
“是花儿。”
张校长摇晃着脑袋,噗嗤笑了,“这群男娃娃,脑子被驴踩啰!”
也不知道他是说这些男娃娃看到女老师就唱“花儿”是脑子被驴踩了,还是这里的男娃娃也敢向外面来的女老师唱“花儿”是被驴踩了。
在来这里之前,几个老师都或多或少听说过这边有一种叫“花儿”的民歌,却从未听过。
于是哪怕心中有什么样的感受,在回程的路上能听到这样的“花儿”,都是一种意外惊喜。当豪迈粗犷的“花儿”响彻荒野时,贫瘠和干旱似乎在这一瞬间都被抛洒的无影无踪。
在没有生命的荒凉高原上,竟然有着这样一种压制不住的狂放不羁,汉子们扯开嗓子发出的那一声“大吼”,仿佛要将生命中所有的不甘和压抑都释放出去。
是在地下孕育许久的种子,在破土那一刻的石破天惊。
伴着这样牵人心肺的“花儿”,老师们感觉心胸似乎都随之变得开阔,就连刚刚那灼热的目光,也不再觉得是一种冒犯。
歌里对老天、对大自然、对命运的控诉,让他们纷纷想起自己决定来这里的原因。
他们之中,有人是为了获得知名度、有人是为了摘得芳心,有人是为了获得保研资格,有人是为了减肥,有人则单纯是为了得到一份付出后收获的快乐……
谁又能想到,为了这样“动机不纯”目的来到这里的他们,现在会为了怎么让所有孩子都能穿上冬衣而在这里绞尽脑汁?
几个月过去了,抿心自问,面对此情此景,我心是否依旧?
是否真能甩手不理?
他们,明明就不是为了这样的事情来的这里啊。
**
沉默着回去的路上,某个黄土坷垃的山包上,黛文婷发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
孩子约莫三四岁大小,呆呆地看着走近的老师们,脸上脏兮兮地还挂着鼻涕,面颊上刻着饥色,却仍然掩不住他无邪的面容,正在地里刨着什么,似乎是找吃的。
在辽阔无边的黄土高原背景下,他显得那么渺小,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刮没了。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会去哪里,为什么要蹲在这里,因为这样没人看顾而跑出来的孩子,在这里实在是太多。
这片贫瘠的大地上为什么要承载着这么多心酸和无助,有了这么多如同弃儿一般苦难的孩子?
小孩孤零零蹲在无边无际地沙土中,看人时迷茫又麻木的目光,实在让人的步伐如同灌铅般沉重。苏丽和黛文婷几乎是噙着眼泪从包里掏出剩下的饼干,拆开包装塞到他的手里。
而他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再看她们,只是贪婪地啃着手里的饼干,闭着眼睛沉浸其中,一点一点地通过干涩的喉咙艰难地咽下去。
秦朗掏出包里的矿泉水,蹲下身准备喂孩子喝一点,却在孩子的脚边发现了什么。
他从一堆乱草一样的“苦苦菜”里拈出几根细黑如发丝一样的野菜,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是……发菜?”
第55章 发菜VS发财
在场的几个老师,没一个人知道“发菜”是什么,甚至听都没听过。
倒是张校长看了一眼,有点茫然地问,“这是头发菜吗?我们这里也有头发菜?”
秦朗跪在小朋友身边,从土里使劲扒拉,花了好大一番功夫,也只翻出三四根发菜来,少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无论是多是少,都让秦朗精神一震。
“你们大概不知道,这个在我们南方是一种非常珍贵的藻类,因为谐音‘发财’,粤菜里但凡重要场合都会用这个菜讨个口彩,因为只能生长在戈壁荒漠里,长得又慢,比松露还要贵重。”
他捏着小小的发菜,问起那个孩子哪里还有这种菜,却只得到孩子使劲摇头的回答。
“这个很贵吗?那是不是代表这里的人可以用这个赚钱?”
杜若脑筋转得最快,马上领会出这里发现发菜的好处。
“我以前听说过这头发菜,有人来收,一两要几十块,之前还有人卖,后来没人收了,就没人搂这玩意儿了。”
听说这头发菜很贵,就连张校长,都用期盼的眼神看起秦朗来了。
“在这里收只要几十,卖到广东、香港这样的地方,一两几百块都有价无市。”
秦朗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些细长的发菜。
“一两几百块?”
张校长听了这个数字,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秦朗手里捏着的不是野菜,而是金子似的。
“那敢情儿好,咱们干脆让村民们找点这些菜卖了,多好的一条发家致富的路子啊!”
苏丽眼睛亮了。
“可惜的是,采摘这种发菜会对环境造成不可破坏的影响,所以国家在十年前就就将这种菜列为珍惜植物,禁止采摘和销售了,私下里买卖这种植物是犯法的。”
秦朗摇了摇头,“所以这才是现在没人来你们这里收发菜的原因。”
“什么?不给卖了?那多可惜啊!”
苏丽露出惋惜的表情,“好歹也是一条脱贫致富的路子啊。”
张校长眼中希望的光芒一下子也黯了下去。
“你们不知道,发菜在粤菜里是非常重要的,有些传统的宴席,没有发菜就算不上正宗的席面,在粤菜行当里,厨师没有真正的发菜可用就像是身怀绝世武功而无处可用。这些年来,发菜在粤菜里一直是用各种样子相似的代替品替代,现在能用的发菜,不是黑市里淘来的,就是外面进口的。”
“而由于生存环境的严苛与种植的困难,人工养殖发菜一直是相关领域的一种难题。”
秦朗对这种发菜,比旁人知道的更多些。“因为发菜对水土有很好的固化作用,人工养殖发菜的难题一旦能被攻克,就可以大规模开展,用来戈壁地区的草场和水土不流失,只有发菜多了,国家才会废除销售、采摘发菜的禁令。”
“正因为这个,很多大的餐饮公司和农林蔬菜相关行业都在研究发菜的人工养殖,四处寻找合适的养殖培育基地进行技术攻关,这其中有个最重要的条件,就是当地的水土必须适合发菜的种植、而且必须要有原始植株作为样本进行参考。”
秦朗露出苦笑的表情,“发菜都快被搂绝种了,哪里有那么多有原始植株的基地作为项目地点?所以人工养殖发菜始终还是一道难题,到现在也没有被攻克。”
他说的直白浅显,所有人都能听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
在中国,以前有受限于生长环境而珍惜的植物,譬如赫赫有名的灵芝、人参、冬虫夏草、藏红花等,现在也都能通过技术手段完成人工养殖了,以前以采摘这些药材为生的村落,现在也多为养殖这些药材的基地,可以想象,假以时日,这些所谓的“珍稀品种”都会成为所有人都能享用的常见补品。
如果人工养殖发菜能够实现,这道菜依旧有希望重新出现在人们的饭桌上。
“张校长,虽然现在这里的人依旧不能靠这道发菜‘发财’,可一旦有哪个科研团队能将这里做为科研基地,一旦发菜人工养殖的方法被研究出来,这里就会成为人工养殖发菜的种植基地。”
秦朗谈起这些头头是道,整个人都在发着光,“一旦这里能够大规模养殖发菜了,为了来往的道路通畅,无论是水管、电路还是交通道路,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完善起来,来你们这里的人也会越来越多,这里闭塞的环境自然就会得到改善,也会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
“你的设想是很好,可是我们哪里认识什么科研团队哟!”
张校长对此不抱一点希望,甚至觉得秦朗有些书生意气,只会空口白话说一些好事。
旁边的孩子懵懵懂懂地啃着饼干,直到远处一个老太太大喊着孩子的名字到处奔找,他才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摇摇晃晃地跑下土坡,朝着老人家的方向跑远了。
“哎,哎,你跑慢点,别摔了!”
黛文婷实在不放心那个孩子,跟着他护着往前跑。
江昭辉见黛文婷跟着孩子跑,自然不会放她一个人乱走,连忙也跟上。
于是便剩下几个人站在土包上等他们回来,也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我提起这件事,当然不是随便说说,而是心里有数。”
秦朗知道要想在这里做成这件事,少不了张校长的帮助,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个明白,“我以前看到过新闻,资助你们红星小学的那家餐饮企业‘秦阁’,就有一个专门攻关‘发菜人工养殖’的团队,而且已经研究两三年了,因为缺少足够的幼苗及成年植株作为样本,研究一直陷入瓶颈之中,到现在还在寻找适合作为研究基地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
张校长将信将疑的问,“让我联系‘秦阁’,问问发菜的事情?”
“只是请他们派人过来考察看看,对彼此双方都没有什么不利的地方吧?”
秦朗一摊手。
“万一事情成了呢?”
“这能行吗?”
张校长是老派人,既保守又耻与和外人打交道,就连向支教机构寻求帮助都是他儿子提出来的办法。就这个,就已经让他常常陷于人际交往的困顿之中,更别说主动去找一家企业去问要不要来他们村子考察了。
“我,我觉得我做不好这个……”
苏丽和杜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插不上嘴。
一个产业链的形成,从来都不是单独哪一方能完成的,非但和当地的气候、水土甚至人文离不开关系,更牵扯到地方上的政策支持和乡里关系的相处。
正如秦朗所说,如果这里有望建成一个科研基地,必然就要有村一级领导的支持和县一级政府的帮助,“秦阁”以往非常积极的参与支援山村小学的建设,但哪怕如此,一个企业也不会因为在当地建造了一个小学,就贸然将大量人力和物资投入到那个地方去,必然是要做到尽善尽美的。
这其中,张校长作为扎根这里几十年的关键人物,必然要做到桥梁作用。
“张校长,你知道,我和几位老师都是支教老师,是迟早要走的,而一直坚守这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您。这件事能不能继续下去,也不取决于我们,而取决于您有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坚持去做这件事。”
秦朗叹息,“我只能向您保证,一旦这件事能做成,是不亚于招来‘秦阁’为孩子们修建校园的大好事,而且这件事,不仅仅能对孩子们带来帮助,更是有机会改变所有乡亲们的生活。”
张校长眼中有什么在剧烈挣扎着,秦朗也不催他,只静静地等着。
“我该怎么做呢?”
张校长眉头皱得死紧。
“给他们打电话吗?他们会听吗?”
“我可以在网上找他们相关办公室的邮件地址,我也会教您怎么给他们发邮件,怎么给他们寄送发菜样本过去,怎么撰写所需要的相关一切资料与报告,但我也只能帮助您做这一切,最终要负责和承担起这件事的,只能是您。”
秦朗用充满鼓励的眼神和表情看着张校长,充满善意地说:“我知道这一切都来的很突然,您可以考虑一下。”
“我……我再想想……”
张校长原本以为只是打一个电话,却没想到还要发邮件、寄样本,甚至还要写什么报告,本能地就胆怯了。
“这么大的事儿,我也要跟村长和村里在外面上大学的大学生商量商量……”
秦朗能理解他的顾虑,点了点头,只把从地里挖出来的发菜小心地在口袋里放好,便跑下山坡去找黛文婷和江昭辉回程,结束了这番对话。
回去的路上,所有人都有些魂不守舍。
回到学校后,所有人也没闲着。
苏丽几人把闲置不穿的衣服找了出来,准备礼拜一暂且让学生带回家去救个急,有些人家实在太困难了,已经不是扣下校服就能御寒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