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从不敢多言,“扑通”跪下叩头,直说儿子知错了。
王贵嫔心道不能责骂太过,让他和自己离了心就大大的不妙了,遂忍了又忍,将胸口那口气咽下,拿手帕擦擦眼角,眼圈登时红了。
她扶起朱祁从,泣声说着,几近乎哀恳,“儿啊,你无父无母,我也无子无女,在这深宫重帷,唯有你我相互扶持才能保得自身平安。”
“娘满心疼你,但群狼伺视,咱俩在外头都不敢以母子称呼。”
“你别怨娘说话狠,娘都是为了你好,你天真纯善,人家略微对你发点善心,你就恨不得将她当菩萨般供起来——这不行啊,要吃大亏的。”
她仿佛触及了伤情,眼中泪光闪烁,哽咽着对不知所措的朱祁从说,“孩子,你还太小,辨不清是非曲直,只要听娘的话就好。”
“你要记着,皇后绝不是善人,你爹娘都是她逼死的,你可万万不能将仇人当恩人。”
朱祁从茫然点点头,耳旁却不由回响起皇后的呵斥,“站起来,挺直腰板,别趴下!”
他不由自主的就挺直了胸膛。
王贵嫔以为自己的言语起了效果,不由暗喜,细语说了一番母子情深之类的话,便打发他去歇息。
去了朱祁从,王贵嫔的算盘又要重新打,她思忖半宿,给娘家去了信儿,让母亲递牌子进宫。
但王夫人来不了了,高敬卷到通倭案中,王家也受到连累,现在王家为避嫌,准备搬回老家。
当王贵嫔得知此消息时,差点昏厥过去。
通倭!这罪名太大,哪怕高敬是位高权重的三朝元老,哪怕皇上开恩不追究,黎民百姓的吐沫星子也会淹死他。
于是,王贵嫔果断给娘家递了信儿——弹劾高敬,与之划清界限!
第92章 看你怎么办
这是一个闷沉沉的阴天,空气中仿佛都能拧出水来, 树上的鸣蝉也一改平日高亮的嗓门, 有气无力地叫着“死了——死了——”
“晦气!”高敬暗暗骂道,他跪在殿门外,脸上汗津津的, 前胸后背早湿透了。
他素来身子康健, 但毕竟是高龄老人, 跪了一会儿就觉得胸闷气短, 双股发颤,说不出的难受。
来来往往的宫人从他身边经过,无人将目光投向这里,简直将他这个大活人视若空气。
不过是皇上的下马威,高敬并不在意,他什么场面没见过?
高敬重重将头向地上一磕,积聚全身力量喊道,“老臣请见圣颜!”
依旧鸦雀无声, 高敬一阵头晕眼花, 就要晕倒殿前之时,一双手攸地伸出过扶住他。
朱嗣炯讶然道, “高爱卿怎么在此跪着?”
继而转头阴沉着脸呵斥汪保,“你怎么回事,为何不早早通禀?还不快扶高首辅去里面坐着?”
汪保连声告罪,只说自己疏忽失责,小心翼翼扶着高敬坐下。
高敬是为了通倭案来的。
东南那边爆出消息, 倭寇屠城,乃是内鬼将贼人引进来的!
此言一出,民愤激荡,险些造成民乱。
官府不敢隐瞒,上奏朝廷,经查后发现此案竟与高首辅之子有扯不清的关系。
大理寺便和高敬告了罪,请高公子去衙门喝茶。
一时间,高敬处于风口浪尖,弹劾他的奏折雪花片一样满天飞。
这次文官武官罕见地达成一致立场,无它,卖国之罪,历来是千夫所指,万人不耻,更会在史册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当官的人没有不爱惜羽毛的,将名声看得比命都重要,自然跟风弹劾。
就连和他关系非比寻常的王家,都参他一本。
如果有人提出异议,不用言官与他打嘴仗,老百姓就会戳他脊梁骨,指指点点“这也是个通倭的!”
朝野上下呈现一边倒的态势,这点连朱嗣炯都始料未及。
舆论好似一把看不见的尖刀,不知不觉间就能要了人命!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高敬此次要倒台。
高敬问过儿子,的确是他那自大的儿子授意下头人阻扰开关。
他儿子光海上走私一年就有近百万两银子可拿,若是开了海禁,如此高额的利润,可就打水漂儿了!
但他儿子知道分寸,绝没有勾结倭奴屠城一说,约莫是下头人胡乱讨好,办坏了差事。
所以高敬还想最终博一把,他老脸上满是泪水,花白的胡子抖个不停,“陛下,世情如此,老臣不敢自辩,但老臣敢以命担保绝无此事!”
“犬子虽然荒唐,却也是饱读圣贤书的人,年轻时也曾在东南驻防,亲眼见过倭寇的恶行,他比谁都痛恨倭寇,怎会通倭?”
“陛下,朝堂上本应是意见纷呈,但如今满朝文武众口一词,这简直太可怕了。朋党之争不可取,但一支独大更不可取!”
他说的话朱嗣炯当然明白什么意思,不过是阴晦表示“制衡”,留下他,制约如日中天的吕秀才,防止他日吕秀才势大不可掌控。
朱嗣炯下死眼盯了高敬好一阵,默谋良久,呵呵笑道,“确是老成持国之言,但他在诏狱已然招供,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朕徇私啊!”
去了诏狱?高敬冷汗顿时冒了出来,又听皇上说,“但朕是相信首辅不会通倭的,即便有人密折奏报你曾指使宋祥‘倭寇不可平’,朕也压了下来。”
他声音不大,但在高敬听来却不亚于一声惊雷,只觉“嗡”一声,耳鸣了好一阵,直愣愣地看着皇上再不说话。
宋祥竟然出卖了他!
像挨一闷棍,高敬即刻脸色灰败,但他毕竟阅历广,见得多了,咬牙撑着没让自己瘫倒,他拼命镇定着狂跳的心,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皇上知道却没有处置他,他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了。
高敬慢慢跪了下去,“老臣年迈,精力不济,恳请皇上恩准老臣致仕归乡。”
朱嗣炯微微吐出口气,高敬肯主动请辞就好,他是三朝元老,先帝几次嘉奖,甚至说出“配享太庙”的话,若闹得太过,于他于己于朝廷都不好看。
如此解决,甚好!
天色已到亥时,忽地一声霹雳响彻天际,苍穹上阴云翻滚电走金蛇,不多时下起雨来。
雨水瓢泼,哗哗冲刷着地面,似是要将大地洗个干净才痛快。
万碧打开窗子,凉爽的风携着雨扑面而来,吹散了一整天的闷热。
虽未明发,但高敬致仕的消息早就传开了,万碧想到王贵嫔,这次王家抽身早,倒没被牵扯,只是少了这个大靠山,王贵嫔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呢?
外面传来请安的声音,隔窗看去,一堆太监宫女簇拥着朱嗣炯从廊下走过,他走得很快,朝靴践踏着雨水,溅起蒙蒙雾气。
“阿碧!”朱嗣炯看到万碧,喊了一声,撩起袍子连蹦带跳地跑了过来,那兴奋的样子如同一个孩子。
万碧忙迎了出去,却被他一把抱住,原地转了几个圈,慌得万碧拍着他肩膀说,“放我下来,都多大年纪的人了,当心闪了腰。”
朱嗣炯哈哈笑着放下她,“痛快!高敬那老儿终于滚啦,朕的新政再也无人阻扰,哈哈,民富国强,景平盛世指日可待!”
“臣妾提前恭喜陛下如愿以偿。”万碧笑眯眯说,“朝堂上清净了,后宫也该安宁了。”
“但凭阿碧做主,我早说过,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顾忌其他……只是,母后那里,你且留些情面。”
“知道啦,大孝子!”万碧嗔怪一句,暗叹这人好了伤疤忘了痛,“母后不来招惹我,我自不会给她添堵!”
但太后那人不给别人添堵是不可能的,这人呐,总要时不时找点存在感,以证明自己才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时值金秋,朝局稳定,朱嗣炯当皇帝当得正顺畅的时候,太后忽然要给朱祁从选世子妃。
朱嗣炯差点惊掉了下巴,朱祁从满打满算还差俩月才十岁,怎么就想起婚配大事来了?
更让他好气又好笑的是,太后竟要选镇北侯的嫡长孙女!
真是昏了头了!朱嗣炯告诉她娘,除非他死了,否则此事绝无可能。
不过这倒给他提了个醒儿——威震西北大权独揽的镇北侯,该收拾一番了。
万碧好奇谁给太后出了这个昏招,找人一问,结果却让她啼笑皆非。
只因朱祁睿提了一句,“听闻西北女子飒爽英姿,和京中闺秀大为不同,只恨我困在京中,不能有缘相见。”
笑过之后,万碧也有几分气恼,我儿子喜欢什么你争什么,若是皇位,你也敢这么明晃晃地争吗?
她一赌气,便要朱嗣炯立太子。
朱嗣炯思虑半晌,没有答应,只说还不是时候。
二人当闲话谈,并未刻意隐瞒,王贵嫔一听说要立朱祁睿为太子,心下不由着慌,奈何人家名正言顺,若真要立他,自家可一点儿办法没有。
她闷在屋里计较半天,也只能从太后身上打主意了。
这日太后破天荒地屈尊来到凤仪宫,指名道姓要见苏翎。
万碧不明她什么意思,但想在自己地盘上,太后也出不了什么幺蛾子,便让苏翎过来拜见。
太后冷眼上下审视一番,打发他下去,转脸苦口婆心训导万碧,“你不要一味逢迎皇上,多关心关心自己儿子才是。”
“母后这话何意?”
“难道非要哀家挑明?睿儿身旁有这样的人在,怎么能学好?”
“儿臣更不懂了,翎儿怎么了?睿儿又如何不学好?”
太后叹道,“慈母多败儿,你疼孩子是没错,可不能由着他性子胡来,好好的孩子愣让你给教歪了!”
万碧暗道不能与这糊涂老太婆一般见识,遂端起茶来呷了一口,极力抑制内心的怒火,皮笑肉不笑道,“儿臣愚钝,望母后明示。”
“满宫都传开了,睿儿好男风,这苏翎就是他的娈童!”
万碧一口茶喷了太后满脸,宫女慌忙上前擦拭,太后正要发怒,却见万碧已拍案而起。
“母后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怎么不当场撕了她的嘴?好歹您也是睿儿的亲祖母,就由着他们作践睿儿的名声?”
“满宫的人……”
“那就把满宫的人都给本宫撵出去!”万碧浑身发抖,指尖冰凉,她厉声吩咐小雅,“去查,看哪个腌臜东西背后嚼舌根,有一个抓一个,全部剪了舌头交宫正司处罚!”
小雅应了一声,撩起袖子,带着一众太监宫女,气势汹汹就要拿人审问,先从寿康宫开始。
太后叫了数声也不见她回头,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这种事还不藏着掖着,大张旗鼓你是要所有人都知道吗?”
“儿子受了不白之冤,当娘的自然要替他出气!”
哪有满宫的人,不过是王贵嫔背着人给她提了一句,“大殿下身边的那个男童长得忒好看了些,二人总是同进同出,同吃同睡,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别人嘴上不说,可心里难保有不妥的想法。”
“天家威仪,可别闹出什么笑话来。”
什么不妥的想法,王贵嫔当然不会明说出来,但就是这种半遮半掩,才会让人想入非非,太后惯会联想,当然就想到“男风”。
她来凤仪宫本是想教训万碧,结果万碧借机发作,顺藤摸瓜就找到了王贵嫔。
被“请”到凤仪宫的王贵嫔直呼冤枉,称自己根本没说过这话。
“你没说过,那就是太后故意给你泼脏水?”万碧慵懒地斜靠在塌上,手里捏着颗葡萄,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王贵嫔,你说呢?”
第93章 聪明累
晴空万里的秋阳明晃晃照射在凤仪宫的黄瓦红墙、炉鼎丹陛上,一片金碧辉煌。
寂静深宫中, 殿内王贵嫔高亢的声音显得尤其突兀, “皇后娘娘无须急着给臣妾定罪,臣妾敢以身家性命发誓,从没说过此话。大殿下还不到十一, 于男女之事根本不懂, 臣妾就是想造谣, 也得有人信啊。”
“你前脚从寿康宫出来, 太后便后脚来了凤仪宫,你敢说你一点儿干系都没有?”万碧轻笑一声,将那粒葡萄嫌弃地扔回盘子里,“太后那个人本宫知道,虽然糊涂,却不会空穴来风,信口胡言。”
不是不会,而是太后的脑子根本想不到!
“虽然太后没提到你, 但本宫想来想去, 这段时间就你天天往寿康宫跑,除了你还有谁?”
“本宫知道你的路数, 含含糊糊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勾得人不由自主往你想要的方向走,意有所指却揪不出一点把柄。太后天天闲着没事,光剩瞎想,折腾自己, 也折腾别人!”
王贵嫔毫不示弱,硬邦邦反驳道,“既然皇后没有实证,就不能随便责罚臣妾,一旦传出去,不但于皇后名声有损,而且会给大殿下惹来非议!”
“请皇后细想,世人最好奇的便是宫闱密事,最喜欢的是捕风捉影,抓住些许痕迹,不管真的假的,有无根据就会盲目跟风乱传。”
“若您借此惩戒臣妾一番,暂且不说臣妾冤枉,只说您是出了一口气,却也搞得人尽皆知,本来没影儿的事,也会越传越真。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的道理,臣妾想皇后必定是明白的。”
王贵嫔说完,觑着万碧的脸色,这一番话情真意切,句句是为皇后和大殿下着想。
她不信皇后宁肯拼上儿子的名誉也要罚自己,还是毫无实据的由头。
万碧听得有些出神,内殿又恢复了寂静,连殿外蹑手蹑脚走路的宫女动静都听得到。
“依你而言,本宫就应不理会此事?”
王贵嫔面上一缓,温言道,“全然不理会也是不行的,只要约束好宫人不让他们乱传就行。”
万碧看着她,无声地笑了了一下,“本宫真要谢谢你出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