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后,即刻无罪释放钟羡与其随行,令其回去与家人团聚。”慕容泓道。
李闻领命。
“丞相。”慕容泓将刘光初的奏折递给一旁的张让,“这封奏折里还提及了旁的一些与你有关之事,朕就不在朝堂上说了,你把这折子拿回去,在府中好生反思吧。”
此言一出,赵枢的党羽们心中都是一慌。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要停丞相的职让他闭门思过?
比之他们的惊疑不定,赵枢却似毫无抗拒之心,从张让手中接过奏折后,他平静地行礼道:“臣遵旨。”
散朝后,慕容泓出了宣政殿,对站在殿门外的褚翔道:“你即刻去廷尉府大牢把长安接回来,记住,不许让旁人碰她。”
不许让旁人碰他?谁要碰长安了?又不是什么香饽饽。褚翔一边腹诽一边一头雾水地领旨去了。
慕容泓又吩咐长福:“去太医院叫许晋到长乐宫东寓所长安的房中候着,你今日也不必来甘露殿当差了,就在东寓所帮着将她安顿妥善便可。”
长福欣喜道:“奴才遵命。”
第397章 探病
廷尉府大牢门外,钟羡看着病得昏昏沉沉的长安被褚翔他们抬上一辆板车即将送回宫里去。
近一年的形影不离,虽然大多数时间是在共历磨难,可也正因为如此,这分别在即,竟让他觉着心中一阵空落落的,恨不能将她带回太尉府去养病才好。
但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宫中內侍病了,即便要挪出宫去养病,也只会挪到莲溪寺去,断没有去臣下家中养病的道理。
他从一旁前来接他的竹喧手中取过那袭银灰色的毛翻领大氅,抖开盖在长安身上,又对褚翔道:“安公公病势沉重,回宫后还请尽量找与她相熟的御医为她瞧病。”
褚翔:“……”钟羡自幼与慕容泓一起长大,作为慕容泓乳母的儿子,褚翔对他自然不会陌生。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公子,本身又模样才能样样出众,性格有几分孤高桀骜,那也是常事。方才看到他给长安盖大氅已经够惊悚了,如今再来叮嘱这么一句,他都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这向来自重身份的钟公子,什么时候对下人这般关怀备至了?
钟羡见褚翔愣怔,忽反应过来是自己的言行逾越本分了,于是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她伤势刚愈不久,又染风寒,恐怕是伤了底子,总归是熟悉她以往病史的大夫给她瞧起来更得心应手些。此番兖州之行我多蒙她恩惠,如今她这般模样回宫,还请你代我多关照她一些,此恩钟羡日后必当相报。”
褚翔见他神情郑重言辞恳切,再联想起昨夜摸脸之事,忽然福至心灵般冒出了一个想法:这钟公子,该不是看上长安了吧?
先不管这一揣测是否为真,满脑子忠君报国思想的褚翔想到当初宫里也是风言风语说陛下和长安有一腿,方才陛下还莫名其妙地叮嘱他不要让旁人碰长安,立刻决定如果钟羡真的看上了长安,这撮合他俩的事他绝对义不容辞责无旁贷啊。毕竟,让长安去祸祸钟羡,总比让长安祸祸陛下要好。
念至此,他一脸忠诚可靠地对钟羡道:“钟公子请放心,我与长安也不是一两日的交情了,定会好生关照他的。我看钟公子你气色也不是很好,还是赶紧回府歇着吧,钟太尉钟夫人怕不是已经望眼欲穿了。”
钟羡点头,拱手道:“谢了。”说着又看了几眼板车上的长安,那恋恋不舍的目光激得褚翔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才转身离开。
褚翔将长安运至长乐宫东寓所,许晋长福等人早已等候在此,众人一起将昏睡不醒的长安安顿了不提。
午后,钟夫人亲自带着丫鬟端着她刚煲出来的汤去钟羡的秋暝居,结果刚走到园子里便遇上了钟羡。回府后他已沐浴更衣过,头发梳整齐了衣服穿体面了,却也只显得他一张脸更瘦削憔悴而已。
钟夫人惊诧道:“羡儿,你不在房中好生歇着,这是要去哪儿?”
钟羡道:“孩儿兖州之行铩羽而归,眼下自然要进宫去向陛下请罪。”
“这……就是请罪,也不急于这一时啊,你看看你,从兖州到盛京连日奔波,回来后又被关进了廷尉府大牢,连觉都不曾好好睡过。今日便在家休整,明日再进宫去也不迟啊。”钟夫人道。
钟羡问:“我有什么理由拖到明天再去呢?”
钟夫人被他问住。
见钟夫人不高兴,钟羡又笑道:“若是娘担心辛苦煲出来的汤没人喝,我喝了再去便是。”说着不等钟夫人反应,他便从丫鬟手中的托盘上拿过盅子便一饮而尽。
“诶,小心烫,你这孩子……”钟夫人阻拦不及,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嗯,喝了娘煲的汤,顿觉神清气爽精神百倍,孩儿去了啊。”钟羡见把钟夫人哄高兴了,这才行个礼走了。
钟夫人看着他出了院子,本想回自己的赋萱堂的,想了想又吩咐身边的丫鬟:“去,把剩下的汤给纪家姐弟送去,就说少爷已经平安回来了,让纪姑娘不用担心。”
长乐宫甘露殿,慕容泓手里捧着奏折,思绪却早不知飘哪儿去了。
方才褚翔已经回来汇报过了,说长安虽是感染风寒,但因为连着几天都在发热,人一直昏睡着,许晋诊过脉后说情况不容乐观。
他想现在就过去看她,可是他不能,因为他有可能会被她传染,而他绝不能在这个当口病倒。赵枢今天被他停职,那般平静就接受了,背地里不知又有了什么计划,他必须在他反扑之前,将能做的事都做了。
至于长安,许晋他们不敢不尽心给她治,待她好了,他们有的是时间……
慕容泓伸手撑住额头,发现他找再多的理由也无法真正宽慰了自己。他担心长安,想要立刻见到她,这种渴望简直就像烈火一般烧灼着他心中所剩不多的血肉,让他既疼痛又煎熬。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忍耐力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强大坚定,在某些时刻,不要说现实,就连想象都能让它不堪一击。
就看一眼能如何?只要不太过接近她,应该就不会被传染吧。只要看她一眼,说不定他这颗跳动难安的心就能定下来了。
如是想着,慕容泓合上奏折准备起身去东寓所,这时张让忽然来报,说是钟羡求见。
慕容泓眉头微蹙了蹙,到底是又坐了下来,道:“宣。”
不多时,钟羡进殿来向慕容泓行礼。
慕容泓见近一年未见,钟羡瘦了一圈不说,额头上还添了道疤,心中不由咯噔一声,暗想:连他都如此了,那长安呢?
“看来这一年你过得甚是艰辛呐,张让,给钟大人赐座。”慕容泓道。
钟羡拱手道:“谢陛下赐座,但臣此番是来请罪的,不敢就坐。”
“请罪?你且说说看,你有何罪?”慕容泓屏退殿中奴才,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他道。
在进宫的路上钟羡早已想好了说辞,是故汇报起来格外清晰顺畅。他本是暗室不欺之人,所以兖州之行事无巨细不论对错,都向慕容泓一一作了说明,只隐瞒了他发现长安是女子这一件事。
当慕容泓听到长安在刘璋的宴席上扮作舞女献舞,一举刺杀刘璋父子三人时,眸中忍不住也露出些微惊色来。
若说之前听钟羡说长安为了隐瞒身份一直扮作他的侍女他不过有些不悦,而此刻他的内心才算是真正的五味陈杂,既嫉妒钟羡不仅看过了长安的女装,还看过了她跳舞,又震惊于长安的当机立断肆意妄为。
须知他虽清楚自己迟早要收拾刘璋,却也从未想过要派手下去刺杀他,一来自是为了兖州的大局着想,二来,就刘璋父子的武力值而言,此事并不是那么容易成功的,更别说万一走漏点风声,又将会引起别的藩王何等戒备。
可是长安居然做到了,而且是在无诏的情况下去做了。相对于她杀了刘璋父子这一事实本身而言,她敢对刘璋父子动手这一事实才更让他感到惊讶。
且不论失败的可能性,是什么让她胆敢这般擅作主张?
在钟羡对他和盘托出之前,他一直以为刘璋父子是死在兖州的内部斗争中的,万没想到事情的真相居然会是这样。
对于落在赢烨手里之后的事情,钟羡的叙述概括性忽然高了起来,回程路上的事也是寥寥几句就带过了。
汇报过后,他又将自己此行中所犯下的错误单独挑拣出来,向慕容泓请罪。
待他话音落下,殿中一时陷入静默。
“她跳舞好看吗?”良久,慕容泓突然问出这么一个与当下气氛极不相称的问题来。
钟羡茫然抬头,反应过来慕容泓问的是什么问题后,脑中自然而然地闪过那妖媚斜挑的红唇,扭动的柔若无骨的腰肢,以及在那串殷红如血的珊瑚链子的映衬下,雪白精致的脚踝……
钟羡原以为自己并没有将这些本该非礼勿视的画面记在脑中,殊不知只不过旁人稍稍提及,那妖艳如怪诞小说中所记载的精怪一般的女子形象,居然会如镌刻在他脑中一般鲜明如昨。
因此虽然他及时地克制住了自己思维的发散,然眼神还是不由自主的因为脑海中那旖旎的场景而微微一漾。
慕容泓又怎会错过他这眼神一漾中的心驰神往?
“当时,臣认出前来献舞的舞女居然是安公公假扮之后,心中甚是不安,故此,并未细赏歌舞。”钟羡按捺着心虚解释道。
慕容泓虽是心中不悦,却也并未在此事上做过多纠结,一句话到底,钟羡之所以能有这个眼福,也是拜他所赐,他若不派长安跟他去兖州,这辈子除了他自己外,谁能看长安女装,又有谁能看她跳舞?不过他的眼福也就到此为止了,以后再无可能。
“兖州之事变数太多,你初出茅庐经验全无,能全身而退已是不错了,朕不怪你。”慕容泓甚是大度道。
钟羡行礼谢恩,随后话锋一转,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不知陛下可否应允?”
“何事?”
“在微臣与安公公从益州回兖州的途中,曾遭孟槐序派人追杀,当时混战中有人向微臣暗放冷箭,是安公公不顾己身替微臣挡下了那支箭,微臣才能留下这条命来回京复命。”
慕容泓听至此处拳头猛然一紧,眼神幽深起来。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微臣愿以恩人之礼奉养安公公终身,不知陛下能否成全微臣,放安公公出宫?”钟羡终于道出了此行的最终目的。
慕容泓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不语,殿中的气氛一时陷入凝冰般的冷滞中,而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一坐一站,正面对峙,谁也不愿退让半分的模样。
良久,慕容泓微微松开紧得发疼的拳头,缓缓道:“她护你,不过是在奉旨行事而已,你不承朕的情,反记她的恩,是否本末倒置了?”
钟羡:“……”这一句话便将他所有的退路都堵住了。
慕容泓再加上一句:“钟羡,你在朕心中,可从来不是这般不知好歹的人。”
……
钟羡走出紫宸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甘露殿前那两株含苞欲放的海棠树。
他根本就没指望慕容泓真的能放长安出宫,之所以还会提那样一个自讨没趣的请求,不过是在试探慕容泓到底知不知道长安是女子这一事实罢了。
都是一起长大的伙伴,他了解慕容泓并不比慕容泓了解他少多少,所以根据慕容泓方才的表现来看,他几乎可以断定,他是知道长安的身份的。
那么他如此看重长安,到底是因为长安是难得的可用之才,还是因为……他对长安其实也生了男女之情?
若是前者,他还能理解,若是后者……他一定要带长安离开皇宫。
一个男人若是在喜欢一个女人的情况下还舍得将她推入刀山火海枪林箭雨,那么不管他是何身份,不管他有何苦衷,他都不配拥有这个女人。
而此刻甘露殿中的慕容泓却陷入了对长安在为钟羡挡箭的瞬间,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为他保住钟羡,还是为了救钟羡而救钟羡的怀疑当中。
她原本就对钟羡的外貌身材极为欣赏,此番兖州之行两人在一起近一年,难不成,竟真的让他们培养出感情来了?
可是他与她在一起两年都不能得到她的心,钟羡又凭什么能?
慕容泓猜忌了片刻,最终还是将原因归咎到了自己身上。不管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都是他给的机会,若是他不放长安出宫,什么事都不会有。
而他为什么要放长安出宫呢?因为他不够强大,他做不到让自己喜欢的女人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管像个傻子一样地生活在他的羽翼下就好。
所以,在他真正强大之前,他其实是没有资格谈情说爱花前月下的。他若想给她相对安稳的生活,他就必须尽快强大起来,像个真正的皇帝那样令万众俯首君临天下。
在这一前提下,探望她就成了浪费时间,唯有理政,才是他当前最该做的事。
收回思绪,他摒弃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摊开御案上的奏折一字一字看了起来。
下午天色转阴,到了傍晚更是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这雨一直下到深夜都未停止,倚在长安床沿上打瞌睡的长福手臂一滑,脸差点磕在床沿,当即惊醒过来。他揉了揉眼睛,见长安还未醒,便伸手拭了拭她额上的温度,一回头,发现许晋还坐在灯下桌边看书,便轻声道:“许大夫,安哥额上的热度好像退下去些了。”
许晋点了点头,道:“熬过今夜,若是体温能彻底降下来,便无大碍了。”
长福略感安心,来到桌旁正欲为自己倒杯水喝,耳边传来扣门声。
他过去开了门,见褚翔撑着把伞站在门外,不由奇道:“褚护卫,这么晚您怎么过来了?”
褚翔也不说话,只身子微微一侧,长福往他身后一瞧,但见来人身披大氅头戴风帽,包裹得甚是严实,然映着屋内烛光的那张脸于黑暗中看去却又皎如明月美若优昙,不是陛下还能有谁?
“奴才见过陛下。”见来人竟是慕容泓,长福慌忙下跪行礼。
许晋听得声音,放下书走了过来。
“不必多礼。”慕容泓走进房中摘下风帽,遥遥地看着床上的长安,问许晋她的病情如何,许晋一一回答之后,慕容泓道:“都退下吧,让朕独自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