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晋长福与褚翔等人依言退出长安房内,独留了慕容泓在里面。
慕容泓在门边僵站了会儿,才抬步向床边走去。
每一步都如踩在云上一般的不真实,而这令他有些不知所措的不真实中,却又交织了进退两难的矛盾心绪。
从小到大,他的人生中甚少会出现如此刻一般让他明明知道不该去做,却不得不去做,还不知对错的事。
在登上帝位之前,他没想过要去掌控任何人,他只想做个飘然于世外,不问红尘的富贵闲人,而他也有这个条件。但在兄长和君行去后,他想掌控一切,因为他后悔,他愧疚,他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是当初他没有对兄长的宏图霸业视而不见的话,若是他一早能为他尽心竭力的话,是不是,他和君行就不会遭了那些小人的毒手?
他明明可以帮上忙的,但他为了贪图一时的安逸,为了追求自己心中理想的生活方式,袖手旁观了。
而今,他似乎又在重蹈覆辙了。
长安是什么?她是一个女子,一个能让他心软,能让他不舍,能让他对自己也出尔反尔的女子。她就像春天来临时玄都山上的那片桃花林,能让他心生向往流连忘返。
而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当他在那片桃花林下弹琴品茗悠然自得时,他的兄长却在枪林箭雨中被人一箭射中了背心。
他看惯了良辰美景的眼看不见下在饭菜中的毒,他抚惯了锦缎丝弦的手留不住至亲骨肉的命。
兄长闭上双眼的那一霎他没有哭,因为他必须让兄长知道,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坚强起来,他会继承他的遗志,他会为他报仇雪恨,他会在保住他的江山与声名的同时,让那些愧对他的人血肉成泥死无葬身之地。
为此,不要说是桃花遍野的玄都山,他连以往的自己,都可以彻底放弃。
可是,他却放不下长安,这样一个大胆叛逆,对上位者不存丝毫敬畏之心,却又心思缜密难以掌控的女人。
这样的人,就算是做臣下,都不是能让他完全信任的那一种,更何况是做他的身边人?但,世事如同命运,蛮横起来就是如此的不讲道理,即便是他,在这样的不讲道理面前,也全无抗衡之力。
他注定孤寂的出身是如此,他跌拓起伏的际遇是如此,他遇见她,也是如此。
慕容泓带着这样复杂的心绪走到床边,彻底看清长安的那一瞬,他心里忽然什么想法都没了。
她还活着,她又回到了他身边。当这一事实清晰无比地呈现在他面前时,其它的一切都缓缓淡去,无足轻重了。
慕容泓在床沿上坐下,看着近在咫尺的长安那苍白孱弱的睡颜。
如此消瘦,如此安静,如此不堪一击般的脆弱,让人瞧着都有些陌生了。可是,看着这样的她,他的心都在欢喜与酸楚中发颤又是怎么回事?
他从被中摸出她细小纤弱的手握在自己手中,感觉到那切实的温度和触感,他颤动不安的心才缓缓安定下来,然眼前却忍不住蒸腾起一片水光迷离般的模糊。
就让他留下她吧,哪怕她于他而言并不是最安全最合适的,他也认了。这辈子若是不死在夺权途中,身下这把龙椅他怕是要坐到老的,而她,是目前唯一一个能让他觉着自己虽然身居帝位,却不是孤家寡人的人。
若是兄长泉下有知,应该也不会反对他做这样的决定吧。虎狼环伺前路多艰,他从未畏惧过退缩过,而今,不过只想为自己留一人作伴而已,留这一个人,与他曾经的弟弟慕容泓,为伴。
“长安,再给朕一些时间,相信朕,你今日之苦难,朕绝不会让你白白罹受。”
慕容泓低下头闭上眼,将脸颊贴上长安细弱无力的手,无言地许下承诺。
屋外雨声淅沥,屋内灯火幽黄,年轻的帝王沉默而依赖地陪在他远行而归的心上人身边,于这无人得见处毫无保留地展示着他深藏内心的柔软与情感。
这凄清又静谧的春夜,让人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褚翔刻意压低的声音:“陛下,还有一个时辰便到寅时了,您劳累了一天,还是回去稍作休息吧。”
慕容泓睁开眼,眼角些许湿意因少了他长睫的遮蔽而在灯光下益发莹然起来。
他将长安的手轻轻放回被中,想要再伸手摸一摸长安的脸,手指刚要触及她的脸颊,却又停顿在半空中。
他看到了长安左颊上的那条伤疤,虽然不大,但伤口的肤质本来就与正常肤质不同,这一点在灯光的映照下更为明显。
手在她颊侧停顿了一瞬,便顺势而下撑在她枕边,慕容泓俯身下去,柔软双唇轻轻印上那条细细的疤痕。犹如柔软的蝶翼在离开娇嫩的花朵时所扇起的最后一道微风,这温柔的气息中到底是甜蜜更多一些,还是伤感更多一些,又有谁能辨得分明?
片刻之后,慕容泓打开房门,对站在外头的许晋长福等人道:“不要告诉她朕来过。”
许晋长福等人领命,慕容泓才戴上风帽,由褚翔替他撑着伞,融进雨幕往甘露殿去了。
第398章 翁婿
次日上午,长安醒了。
睡了太久,醒来精神也不是很好,她咳嗽了两声,伸手摸自己的额头,手掠过面前时,却又停了下来。
自从跟郭晴林学了用毒制毒,她对气味十分敏感。毒这种东西无孔不入,如果等你尝到嘴里才发现不对,那就已经太迟了,所以鼻子的功夫,在这方面显得尤为重要。
而她现在手上这气味……虽然很淡,虽然暌违已久,虽然她鼻子还有一半是堵着的,但很奇特,她几乎在捕捉到的瞬间就辨认出来了。
慕容泓来过了。
这时耳边门响,长安侧过脸一瞧,是长福端着药从外头进来。
他一见长安睁着眼,惊喜道:“安哥,你醒了。”
“嗯。”昨天褚翔去牢里接她时她知道,但随后就一直迷迷糊糊人事不省了。
外头去逛了一圈,几经生死,如今又回到自己在宫中的这小小房间里,看着床顶那熟悉的青帐,长安一时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安哥,你可还有哪里不舒服?许大夫昨晚在这里守了一夜,今早见你额上热度退了才离开的,嘱咐我有事去叫他。”长福将药放在桌上,凑到床边道。
长安微微摇头,哑着嗓子道:“我想擦脸。”
“哦,哦,我马上去弄。”长福忙出去唤人打了热水过来,绞了帕子帮长安擦了擦脸。
长安伸出手,长福又帮她把手擦了,长安这才精神了些。
喝过药后,长安坐了起来,看着长福道:“留个小太监在这里就是了,你去甘露殿吧,别耽误了差事。”
“是陛下让我不用去甘露殿,留在这里伺候你的。”长福说到此处,细细看了长安两眼,蹙眉道“安哥,此番你出去可受了大罪过了吧,瘦成这样。”
长安道:“不算什么,能活着回来就够了。对了,嘉容呢?”
“嘉容让陛下给关起来了。去年听说你和钟公子被赢烨抓了那会儿,陛下就把嘉容打发到浣衣坊洗衣服去了,直到年底才把她调回长乐宫,然后就一直关在西寓所,不让她出门。”长福道。
长安点头,又问他:“你现在呢?我走之后,可有高升?”
长福有些不好意思地憨笑道:“就去年,陛下去皇后宫里用膳的时候,那个宫女海萍刺杀陛下,我冲上前去把她压住了,过后陛下说我救驾有功,提拔我做了常侍。”
“皇后宫里的宫女刺杀陛下?那皇后呢?”长安问。
“皇后倒是没什么事,就是陛下不大去长秋宫了,还有那个周婕妤……嗨,安哥,你若是不累,我就把你走后宫里发生的事从头开始讲给你听吧。”长福道。
……
长信宫万寿殿,慕容瑛歪在美人榻上,听福安泽汇报刚打听到的消息。
“理政堂?夜朝?”
“是,听说这个理政堂就一个职能,收受和分拣奏折。所有奏折要按轻重缓急分门别类,紧急的一类贴红色签子,签子上还要根据紧急程度画星号,最紧急的画三星,依次递减。一般要紧的贴黄色签子,可以缓一缓的则贴绿色签子。红签奏折都必须在收到的当天呈交陛下亲自处理,黄签和绿签则交给应负其责的部门去处理,黄签的处理期限不得超过三天,绿签不得超过五天,否则相应的大臣便要受到惩处。”福安泽道。
“这个理政堂一成立,丞相可就相当于被架空一半了,朝上就没人反对?”慕容瑛问。
福安泽道:“有人反对,但,陛下说这个理政堂由丞相总领其责,如今丞相在家闭门思过,所以由御史大夫王咎暂代其劳。”
慕容瑛唇角勾起一丝讽刺的冷笑,道:“先抛出个让人无法接受的提议试探众人的底线,再根据反对之人的诉求作出一定的妥协,招数虽是老套,他做起来,倒是百试不爽。那夜朝又是怎么回事?”
“听说每旬最后一天开夜朝,但具体怎么回事,好像陛下在朝上也没有细说。”福安泽道,“还有,今天下朝后,陛下把司隶校尉谢雍留下了。”
慕容瑛挥挥手令他退下,自己从美人榻上起来,与寇蓉一起进了内殿。
“太后,观陛下如今这动作,丞相还能不能顺利回归朝廷,可就难说了。”寇蓉低声道。
“云州被攻克,兖州也相当于握在了他的手中,他眼下正得意呢,且让他得意一阵子好了。你替我传消息给韩京,让他设法将荣宾大道上用作武库的那间楼房空出来。”慕容瑛道。
寇蓉知道荣宾大道上的武库就是广膳房下面那条地道的另一端,当即道:“太后,此时启用这条地道,不太合适吧。”
慕容瑛眯起眼道:“谁说哀家要用了,知道宫中这条密道的人寥寥无几,这间楼房地段又不错,一旦武库搬走,不知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要盘下这座楼呢。哀家想看的是,最后这座楼,到底会落在谁的手里。”
寇蓉似懂非懂,只得依令行事。
暮色四合,谢雍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的府邸,进了后宅正房,谢夫人上来亲自伺候他脱下官服换上常服。
“今天这是怎么了?在朝上被陛下训斥了?”谢夫人看着他的面色问道。
“没有,别胡说。”谢雍在一旁坐下,捧起茶杯。
“那你虎着个脸做什么?下午衡儿送了两坛子好酒过来,说好久没和你一起喝酒了,待会儿要过来跟你喝两杯呢。”谢夫人道。
“尹衡?”谢雍想了想,放下茶杯道“甚好,你多备几个好菜,我跟他好好喝两杯。”
没过多久,尹衡来了,随行的小厮还带来了七八样丰乐楼的菜。
谢夫人嗔怪道:“哪有来吃饭还自己带下酒菜的?”
尹衡笑道:“岳母大人错怪小婿了,这可不是下酒菜,这是丰乐楼刚出的新菜式,推出不过数日便已是好评如潮,故而小婿特意带来给岳母与内弟尝鲜的。”
谢夫人见他如此体贴,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一家子其乐融融地用过饭后,谢夫人便带着小儿子回内院去了,独留了谢雍与尹衡翁婿二人在屋里说话。
“观岳父大人今日面有忧色,不知是否与早朝后陛下将岳父大人单独留下一事有关?”尹衡开门见山道。
谢雍略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尹衡笑了笑,执起酒壶给谢雍把酒杯斟满,道:“不瞒岳父,小婿曾有个同窗,不是盛京本地人,是外来的,他有个老乡在长乐宫当差。小婿听闻此事后,就花了点银子将那名內侍一家子都迁到了下面的合川县,就是专为宫里种菜的那个县,给他们在陛下的菜园子里头谋了差事,就这么安顿了下来,生活过得比他们在老家那是好多了。那內侍,自然就成了小婿的人。而小婿还有个朋友,他外祖家有亲戚在拱辰门当差,所以这宫里头的消息,只消不是绝密的,一般小婿都能略知一二。”
谢雍恍然,用手指点着他笑道:“你还真是个布线千里见缝插针的好手,我说你爹尹大人看着挺老实的一个人,怎么就生出了你这般精明的儿子来?”
尹衡叹气道:“家父若不是那么老实,也不会年过半百了还只是个秩俸六百石的太仓令。”
“官职低些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安稳。不像我,官职不上不下,这心里也整天跟着不上不下的。”谢雍与尹衡碰了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颇有些借酒消愁的味道。
“诶,岳父此言差已,您这官职,论秩俸虽不是最高,但司隶校尉可切切实实是陛下的耳目之臣,天子近臣呐。”尹衡道。
谢雍摇头苦笑,道:“你看我像是陛下近臣的模样吗?”
尹衡低声道:“岳父如今不得志,与您自身无关,与您的靠山有关。只因为您是丞相提拔上来的,所以陛下才不敢重用,但眼下丞相都被停职了,岳父却还安然无恙,小婿猜测陛下对您可能还有几分信任之意,所以不想像对李儂那般一撸了之,因此,小婿才格外关心陛下今日单独召见岳父,到底所为何事?”
李儂放下酒杯,道:“今日陛下召见我,就说了一件事,说是要在司隶部下面增设一个内卫司。”
“增设内卫司?这个内卫司具体负责哪方面,又由何人在其中任职呢?”尹衡问。
谢雍道:“陛下没有明说,只让我先在司隶部腾出几间房来,将一应家具摆设都置备全了,届时,他自会从宫中派人过来。我现在就担心,丞相在府里闭门思过,最后是能重返朝堂还是……真不好说。而陛下若真存了要扳倒丞相的心,肯定得先从剪除他的党羽开始,监察弹劾官员原本就是司隶校尉的职责,陛下设立这个内卫司的目的,是不是想让他们借我的名头去办事,过后却让我来担这个责呢?”
“从宫中派人过来……”尹衡却好似完全没有抓住他话中的重点,只喃喃地重复着这一句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直到谢雍出言提醒,他才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之后,他的下一步动作却是站起身向谢雍作揖行礼,道:“小婿恭喜岳父贺喜岳父,高升有望前途无量。”
谢雍皱眉,道:“高升有望前途无量?你这是什么意思?”
尹衡拉了椅子坐到谢雍旁边,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成立内卫司,说是要从宫中派人过来,若我所料不错,他要派的这个人,八成就是刚刚回京的御前常侍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