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正伸筷子去盘子里夹菜,一柄刀鞘就杵在了菜盘子旁边。她仰头一看,胡子拉碴一脸颓废的男人正乜着她。
“钟羡在信里说你是他的朋友,我自然要试试你的武功。我这一路上凶险得很,若是你武功不济,留下来只怕会伤了性命,我还欠钟羡人情,这般损人不利己的事,我长安当然不会做的啦。不过现在没问题了,你合格了,可以留下。”长安讪笑道,“圆圆,赶紧去给老卫盛饭,瞧他这有气无力的模样,怕是三天没吃饭了……”
“老卫?”卫崇再度眯眼。
长安踟躇:“难不成,你想要我唤你老崇?崇同虫子的虫,老虫老虫,这不太好吧?要不唤你小卫?”
卫崇瞪着长安,嘴巴抿得很紧,握着刀鞘的手指也很紧。
长安丝毫不觉不妥地冲他一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啊,小卫。”
卫崇:“……”怎么一早没发现这太监这么奇葩?若一早发现了,哪怕钟羡跪下来求他都不来!
用过午饭后,老长的队伍又跟那笨拙的长虫一般回到官道上继续向普阳郡方向行进。
“从这里到普阳郡依兰堡有两条道,一条官道一条水道,官道平坦,不过旁边有个山匪窝子,水道曲折,胜在沿途平安。”卫崇策马走在长安的马车旁边,见长安一脸悠闲地看着车外,着意道。
长安闻言,将头探出马车车窗,大声道:“龙霜,走官道啊!”
卫崇:“……”
一个时辰后,官道之侧的一座山丘上。
“老大老大,来了来了!”一名瘦小男子猴一般哧溜一声从望风的树上滑下来,三两步跑到一旁正用匕首削树枝做箭杆的魁梧男子身边。
那男子闻言抬起头来,他长得浓密大眼高鼻阔唇,相貌十分阳刚,只可惜脸上有两条疤痕,长的一条从左侧眼角下方一直延伸到上嘴唇处,短的一条就在这条长的旁边,这两条疤痕虬结突兀,不似被刀刃之类的武器所伤,倒像是被什么锋利的爪子给抓的。
他身边原本还站着几人,听到望风之人的话纷纷上树往官道上看,不一会儿又都下来围住这疤脸男子。
一名圆脸少年兴奋道:“哥,咱们得的消息没错,这太监果然搜刮了不少的民脂民膏,那队伍老长老长了!人家都说干我们这行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咱们自上山到今天,还从没哪次开张能吃三年。今天这一票要是干成了,我看不要说吃三年,吃五年都够了!”
“是啊老大,我看了下,他们虽然看起来人多,但有战力的也就前头那一二百兵甲,后头押送马车驴车的都是百姓,咱们这四五百人冲将下去,保管他们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另一名肌肉鼓鼓的壮汉咧着嘴道。
疤脸男子思虑了片刻,自己上树看了看官道上正朝这边缓缓爬来的长龙,下来问旁边一名年纪稍大文人模样的男子:“童秀才,你看这事可行吗?”
童秀才捋着颌下稀疏的山羊胡子,顾虑重重道:“这个太监不是一般的太监呐,得皇帝御笔钦点九千岁的太监,古往今来,这位可是头一个。咱们要是动了他,只怕会遭到官府的围剿。”
“围剿就围剿,咱们只要有人有粮再有了银子,哪儿不能去?再说了,自上次咱们劫了平阳伯那个老太祖的寿礼之后,他那个做都尉的儿子不一直嚷嚷着要带兵来剿了我们吗?干完这一票咱就走,啥也不耽误。”壮汉道。
“哥,肥羊快到山脚下了,你快做决定呀!”圆脸少年上树去看了两眼,急得抓耳挠腮。
疤脸男子望着童秀才道:“寨中已经没有多少余粮了,裘昊又下令各城各镇的粮铺,凡买粮者都得出具盖有当地官府印章的良民证方可。咱们买不着粮,下乡进城去劫掠富户一样危险重重。童秀才,待会儿我带人下山劫道,你将寨中老弱妇孺关到一处,万一我等劫道失败,你们便装作是被我们抓上山的流民,这样,或许能不受我等连累。”
“这……冲哥儿,你三思啊!”童秀才苦着脸道。
“没什么可三思的了,这世道,要想活下去就得拿命去博,到哪儿都一样。反正这太监也不是什么好人,劫了他不算作孽。阿俊,通知弟兄们准备跟我下山,老五,准备好圆木滚石,看我手势行动。”疤脸男子熟稔地吩咐身边人,圆脸少年和壮汉得令,斗志昂扬地去了。
“冲哥儿,你要量力而行啊,你要是没了,咱们这些人,可就彻底没了倚仗了。”童秀才拍着疤脸男子的肩,眼眶发红道。
疤脸男子也没多言,只点了点头,道:“我尽力。”世道如此,朝生暮死再寻常不过,所以承诺这种东西,头脑清醒的人是不会轻易向人许的。
山下的官道上,长安一行不急不缓地走着,忽的前面负责开道的骑兵一阵忙乱,后头的马车受到波及,停了下来。
“龙霜,怎么回事?”长安撩了窗帘扯嗓子喊。
龙霜过来禀道:“前头山坡上忽滚下几根巨木拦住了道路,千岁莫急,末将先去看一看究竟是何情况?”说罢便调转马头往前面跑去了。
几根巨木横在官道中间后,山坡上紧跟着跑下来一队人马,以巨木为掩护一字排开,手拿弓箭对着这边,为首一名疤脸男子背负长弓腰悬大刀,独自跳上巨木,面对龙霜这边站着。
“来者何人?为何挡道?”长安这边一名骑兵驱马上前喝问。
“清风寨寨主袁冲,劫财。”疤脸男子言简意赅。
“区区蟊贼不自量力,弓箭手准备!”龙霜高声道。
兵甲中立刻有三十人从马上下来,各找有利地形弯弓搭箭。
与龙霜这边的弓箭手手里的强弓利箭比起来,袁冲那边那些一看就是自制的弓箭简直如同儿戏一般。双方若真的互射,后果不难预料。
“你们要战,也可以,先抬头往山坡上看一看。”面对如此实力差距,袁冲却不慌不忙,甚至还善意地提醒了他们一句。
龙霜等人抬头一瞧,却见就在他们一旁的山坡上,赫然出现好多的巨木和大石,这若是一起滚将下来,前路被挡,他们势必死伤惨重。这些山匪也是狡诈,这些巨木和大石原先肯定用草木遮着,否则不可能瞒过斥候的眼睛。
“我们的本意并非伤人害命,不过乱世之中求一条活路罢了。只要你们留下一半的钱粮,我等立刻放行,怎样?”袁冲与龙霜讲条件。
按龙霜的性子,自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愿受这些山匪威胁,可是长安的性命她拼不起,当下便有些犹豫起来,想着要不先过了眼前这关,回头再带人来剿了这伙山匪?
“一半就够了吗?你既然自称债主,想必身上负债不少,还有那么多兄弟要养活,杂家这一半钱粮怕是不够你连还债加养活人的吧?”
双方正各怀心思地对峙着呢,一道似男似女的声音忽插了进来。
袁冲:“……”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龙霜徇声一看,面色大变,连忙从马上翻下来挡在她身前道:“千岁,您怎的下车了?”
“这不是看你搞不定下来帮你一把嘛,哎哎,你挡在我前头做什么,没听人说他们的目的并非伤人害命么?”长安道。
龙霜哭笑不得,道:“他们这些山匪的话怎可相信?”
长安道:“怎么就不能相信了?他们若不打招呼直接将那些圆木巨石滚下来,趁我们人仰马翻之际抢我们一半钱粮再走想也不难吧。”
龙霜:“这……”
长安拨开她,扫一眼对方瞄准她的众多箭支,抬手做安抚状道:“我就跟你们当家的说几句话,各位大兄弟千万不要手滑啊!”
“哧!”饶是眼下情势紧张,少年心性的袁俊还是被长安逗得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就是那个号称九千岁的太监长安?”袁冲狐疑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身材瘦削面庞清俊、左脸上还有道疤的阴柔少年。
长安见他目光扫过自己脸上的疤痕,还特意将左脸朝他那边侧了侧,道:“是啊,咱俩疤脸对疤脸,是不是有种同病相怜的亲切感自心底油然而生?诶?你脸上那两道疤是怎么来的?”
袁冲:“……”这太监到底知不知道他现在正在打劫?
“既然你就是长安,他们的头儿,那我方才的提议你可同意?”袁冲自觉必须时刻谨守自己山匪的身份,万不可被这太监带歪话题。
“哦,那个啊,你说你劫走一半,还给我留下一半,我看着余下的一半思念被你劫走的一半,不是徒添伤心吗?要不这样吧,你派你们那边最能打的一个人,来与我们这边最不能打的一个人过过招,若是你们赢了,钱粮我悉数奉上,且绝不事后翻账,如何?”长安笑眯眯地提议道。
一旁龙霜已经极力克制了,但看向长安的目光还是隐隐透出一股看白痴的意味。
袁冲眉头微锁,谨慎道:“若是我们输了又如何?”
“若是你们输了,证明你们的战力在我们面前根本不堪一击,便是双方真的动起手来,你们也绝落不着好。那你们就接受杂家的招安吧,过来当杂家的私人卫队,杂家供你们吃穿还给你们发饷银娶婆娘怎么样?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只想在乱世中求一条活路而已,可以啊,这活路杂家给你。”
“千岁,这怎么行?他们是匪!”龙霜提出异议。
“自古兵匪一家,你们就谁也别嫌弃谁了。再说了,杂家这不是在为朝廷分忧嘛,让他们继续呆在这里,那是为祸一方,若是将他们收拢到杂家身边,那最多不过祸祸杂家一人,这笔账你不会算?”长安低声道。
“说话算话?”袁冲看着那故作低声,然而一字一句还是让他听得清清楚楚的太监一阵无语。
“你这个拦道劫财的在质疑我这个奉公守法的?”长安不答反问。
袁冲从圆木上一跳而下,站在长安对面,气势昂扬道:“好,反正打一架也没什么损失,你们这边派谁出战?”
长安忙往后退一步,指着龙霜道:“她是女人,她最弱,就她出战吧。”
龙霜:“……”她是不介意出战,可长安这话说得,忒让人不爽!
袁冲并不上当,眼珠一转盯住长安,道:“是吗?可是我怎么觉着,你比她更弱呢?”
长安指着自己的鼻尖,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你的意思,是要跟我打?”
“怎么?不敢?”袁冲平时并不是那喜欢恃强凌弱的人,但此举关系到底下那帮兄弟的生死去留,他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笑话,这天下还有我长安不敢做的事?选我过招,你可别后悔。”长安一甩宽大的袖子,背着双手眼神发虚,一副外强中干的模样。
第580章 白龙鱼服
一窝山匪打劫有精兵强将护卫的太监九千岁的车队,怎么听都应该是一场恶战,谁知最后却演变成山匪头子与九千岁单独过招定胜负来决定山匪是得财还是招降的问题,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带着这种想法,袁冲再看与他对面而站的文弱白净的太监,心中顿时生出一股荒诞之感。
“呔!你丫还要这般目醉神迷地盯着杂家看多久?杂家虽也好男色,但不好你这种的啊!”因双方人马屏息观看而显得尤为紧张的对峙气氛中,长安忽的开口斥道。
双方人马顿时被雷得外焦里嫩,连抱着双臂骑在马上看热闹的卫崇都身子一歪,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原本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袁冲感觉自己胸口憋着的那股劲儿都悄无声息泄了些许,当即不再迟疑,侧身道:“大牛,把棍子给我!”
一名皮肤黝黑的男子扔给袁冲一根丈把长的木棍。
原本气定神闲的长安见状,悚然往后一跳,惊道:“放着刀箭不用却用棍子,难不成你还会打狗棍法?呸!打虎棍法?”
杀鸡焉用牛刀?就你这弱鸡样儿,待会儿被我一棍子撂倒能不受伤就算老天保佑了!袁冲这般想着,口中便道:“废话少说,看招!”
他手执长棍向长安冲去。
龙霜握着刀柄的手一紧,看这架势,这个山匪头子确实练过武,不过就像大多数乡野武夫一般,粗略懂武并不精通,但是再不精通,对付长安也是绰绰有余。
虽不知长安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安全起见,她还是悄移脚步,找了个危急关头便于施救的方位站着。
吉祥太瘦等人都提心吊胆地看着这边,他们与龙霜不同,他们对长安感情多于责任,那是真心实意地担心长安。
袁冲与长安两人原本距离就不远,袁冲几步便冲到了她跟前,但她却还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毫无动作。
“这太监是不是吓傻了?站着等我哥去打吗?”袁俊一脸不解地嘀咕道。
他身边的一个山匪哼笑道:“就他那体格,我看老大拿棍子都多余,直接过去撞他一下就能把他给撞飞咯。”
近旁的山匪闻言一阵大笑,仿佛已然胜券在握。
袁冲冲到长安面前,见他犹自不动,心中起疑,但手下动作没停,横起一棍准备扫他下盘,可就在这时,长安动了,动作极快,却也极简单。
她抬起右手指住袁冬的头。
袁冲扫到一半的棍势戛然而止。
两边观战群众见长安一个动作就制住了袁冬的攻势,一时不明所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唯有吉祥身边的太瘦双眼明亮一脸激动。
袁冲看着长安勾在指间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袖珍弩箭,那对着他脑袋的只比手指略长的箭头在阳光下闪着炫目的寒光。这前所未见的武器衬着对方白皙修长的手,小巧得像是孩子的玩具,但是瞧着眼前这太监此刻的气势,他却不敢将此物当成是毫无杀伤力的玩具。
明明眼下自己手中拿着的也是冷兵器,但结合这姿势以及对方的反应,却让长安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热兵器对原始武器碾压式的优越感来。
见袁冲盯着她手中的袖弩,她扬了扬手,笑眯眯道:“是不是在想,这小玩意儿能有多大杀伤力?纯粹拿出来吓唬人的吧?”她手往下一垂,对着袁冲身后的圆木手指一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