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冲以为她射的是人,急忙回身,却听“笃”的一声,那小箭整个箭头都没入圆木之中。这般大的力道,若是这么近的距离对着他的脑门射,整支箭都没入他脑中不成问题。
后面的太瘦见长安果然是用他做的袖弩一招制敌,那幸福感,比第一次吃饱肚子还要强烈。
“安公公手里那东西是你做的?”吉祥察觉他的激动,用手肘拱了拱他小声问道。
太瘦点点头。
“看不出啊,你小子不显山不露水的,想不到这么厉害!怪不得平日里看你啥也不干,安公公还把你当宝贝一般养着。”吉祥又是羡慕又是嫉妒道。
太瘦脸一红,道:“如果你不嫌我抢了你的差事,我愿意与你一道近身伺候安公公。”
“去去去!知不知道什么叫各司其职?”一听他要来跟自己一起伺候安公公,吉祥立马变了脸。
袁俊等人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袁冲竟是败了,当即叫嚷起来:“不公平,你这太监使诈!”
“使诈?我哪儿使诈了?是这位袁寨主自己挑的我,他自己选了棍子做兵器,我也不过是拿出了自己的兵器而已,怎么就成使诈了?”长安好整以暇地问道。
“你……”
袁俊还欲说话,袁冲抬手制止了他,道:“大丈夫一言九鼎,输了就是输了。”虽然他此刻心里也已经明白过来,确实是着了这太监的道。但这太监既然有这等兵器在身,他的兵将说不得也配备了什么厉害的武器,双方若真的打起来,纵有上面的圆木巨石相助,清风寨的弟兄们怕也讨不得什么好。
他看着长安,道:“你若真心招安我等,我等自是愿赌服输,但你若是假意招降,将我等弟兄带去依兰堡交予当地衙门处置,又当如何?”
长安笑道:“原来是怀疑杂家的诚意。这好办,让你的弟兄们下来,跟我的人走,我跟你走。”
袁冲:“……”这话什么意思?
“九千岁,什么叫你跟他走?”袁冲尚未来得及将自己的疑问问出口,旁听多时的龙霜早按捺不住过来问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目前看来,这依兰堡比前面经过的几郡都有意思,杂家想白龙鱼服一回,好生体验一把这里的风土人情。”长安一脸悠然道。
龙霜道:“九千岁想要白龙鱼服,也无不可,请让末将跟随保护。”
“不行,人人皆知杂家此番出来身边带了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你若不在队伍中,岂不等同于告诉别人杂家也不在队伍中,那杂家还白龙鱼服个屁啊!就让小袁带上几位了解当地情况的弟兄,再带上老卫保护我就行了。”
袁冲:“……”小袁?不是在唤我吧?应该不是吧?
“可是……”
“忘了杂家上次对你说过的话了?”长安脸一放。
龙霜僵了僵,到底是拗不过长安,只得拱手道:“末将遵命。”
长安这才有功夫问袁冲:“你寨子里有多少人?”
袁冲道:“四百八十五人。”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并非全部是壮年男子。”
长安抚额,喃喃道:“又多了几百张吃饭的嘴。”
“真的甘心接受杂家的招揽为杂家效命?”纠结了一会儿,她再次向袁冲确认。
袁冲道:“方才我说过了,只为一条活路,若这活路九千岁真的能给,我等自是愿意。”
“那我们丑话说在前头,我队伍里这些钱粮,原本都是运往灾区去以供赈灾修堤之用的,你们这一加入,消耗势必大增。既然吃我的用我的,你们就必须摒弃以前的陋习,以我队伍中的纪律原则为准。若有敢寻衅滋事乃至作奸犯科的,我可不会因为你们是招安的就对你们手下留情。”长安道。
袁冲叹气道:“我等落草为寇,实在是被逼无奈,寨中兄弟并非大奸大恶之徒,这一点还请九千岁放心。”
长安仰头看了看天,对袁冲道:“天色不早了,你速速回去整肃人马,找个有威望能代你主事的人领他们下来听从龙将军安排。你带几个熟悉依兰堡人事的兄弟跟我走。”
袁冲想着还要回去为招安一事做大家伙儿的思想工作,便连忙带了几人上山去了。
长安与龙霜商议了一下归降山匪的安置问题,又令吉祥假扮自己坐在自己的马车中,让太瘦假扮吉祥去伺候他,把自认僭越的吉祥给急得差点哭出来。
半个时辰后,袁冲带着包括他弟弟在内的五人急匆匆赶来,告诉长安寨中兄弟还在收拾行李,恐怕还要等一阵子才能下来。
长安不管,只叫龙霜率人在此等着,她带着圆圆上了马车,捎上会骑马的姚金杏,掀开窗帘唤卫崇:“老卫,走吧。”
卫崇抱着双臂望天。
“老卫,老卫!卫崇?卫大爷!”
听到长安唤卫大爷,卫崇才瞥了她一眼,一抖缰绳,策马跟着她的马车一同走了。
长安放下车帘,小声嘀咕:“一把年纪了还学人傲娇!”
圆圆吃吃地笑着,扫一眼外头跟着马车步行的袁冲等人,对长安道:“爷,您可是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句话贯彻到极致了啊!”
长安翘起二郎腿,道:“这几个人卫崇对付得了,不足为虑。”
因袁冲身边一人说有条岔道可以直通去往百花洲的折柳渡,长安的马车便离了官道,往那岔道行去。
天将晚时,刚打盹醒来的长安隐隐听得外头似有妇孺的哭喊之声,睁开眼问圆圆:“可听得什么声音?”
圆圆道:“似是有妇人的尖叫与孩童的哭喊声。”
长安朝马车外抬了抬下颌,道:“使人去看看。”
圆圆撩开车帘,冲就走在车旁的袁冲道:“傻大个,爷叫你去看看前方何人哭喊。”
袁冲原本还在纠结今日这事对寨中兄弟而言到底是好是坏,长安这个太监到底是不是真心招降他们?心事重重之际,忽一道极其娇嫩清脆的嗓音钻入他耳中,听得他后颈上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连心里头都觉得麻酥酥的,忍不住就回过头望向声音来处。
一张银盘似的白嫩脸庞正探在车窗前,柳叶眉杏仁眼,鼻梁不算高,玲珑的鼻头下一张圆鼓鼓红艳艳的小嘴。
袁冲方才见过这个白胖丫头,觉得她就像是夏天吸足了阳光与雨水的甜桃,水灵灵地坠弯了枝头,引人采撷。只没想到,她的声音这般好听,比山林子里叫得最好听的山雀的声音还要好听。
他脸上两道疤痕狰狞,寻常女子第一眼看到他总忍不住避闪目光,她却毫无厌憎惧意,见他看着她发呆,只可爱地将眉头微微一蹙,继续用那又娇又嫩的嗓音问:“你听到没有啊?傻盯着我作甚?”
袁冲回过神来,面上一赧,道:“这就去。”
“傻大个!”圆圆将车帘子一放。
袁冲徇声往前面赶了一段路,赫见一名锦衣男子正带着几名家丁模样的人殴打一名女子,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被人拦腰抱着站在一旁,不停地挣扎哭喊:“娘,娘,不要打我娘亲,求求你们了,不要打我娘……”
“干什么呢?”袁冲最见不得这种欺负妇孺之事,当即跳出去喝问。
锦衣男子等人抬头一看,见他身形魁梧面目狰狞,腰间还配着长刀,一副强人模样,嚇了一跳。仗着自己这边人多,那锦衣男子外强中干地大声道:“我自抓我自家的逃妾,与外人无干。你要路过便继续路过!”
倒在地上那女子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口鼻溢血,此时却拼了命地向袁冲伸出手,嘶喊道:“救救我女儿,求你,救救我女儿……”
锦衣男子闻言大恼,狠狠一脚踹在那女子的胸腹处,骂道:“贱人!亲爹在此,你朝哪个野男人求救呢?”
袁冲见状,上前一把推开那男子,喝道:“就算是你自家的妾,妾难道不是人?你要当着孩子的面这般殴打折辱她?”
“壮士,求求你救救我女儿,别让她爹把她献给平阳伯,她还这么小,她会死的,求求你,求求你了……”地上那女子顾不得自己的伤势,伸手揪住袁冲的裤脚苦苦哀求。
袁冲一听这话,面色当下就变了,目光阴鸷地盯住那锦衣男子问:“你要把自己的女儿献给平阳伯?”
锦衣男子被他这气势吓到,退到家奴后面才道:“我自己的女儿,我想献给谁便献给谁,要你这个外人多管闲事!”
袁冲看一眼旁边那小小的女娃,只觉一股怒气烈火般直冲胸肺,正待上去揍人,却被长安唤住。
这么一会儿功夫,长安的马车已来到近处,她下了车,走过来问:“怎么了这是?”
袁冲捏着咯咯作响的拳头,道:“这儿有个狼心狗肺的亲爹,要把自己的女儿献给平阳伯那个老淫贼。”
长安看看那锦衣男子,再看看地上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女子,最终确定袁冲口中所说的要献给平阳伯的女儿,是旁边那个才五六岁大的小女娃。
“这么小的女娃儿献给平阳伯作甚?难不成那老家伙信奉丹道,要用童男童女炼丹?”长安问。
袁冲冷笑一声,道:“炼什么丹,那老淫贼就好这么大的女娃子,这些年也不知祸害了多少人家?只没想到天下竟有如此狼心狗肺的爹,舍得将自己活生生的女儿亲手送去给那老淫贼淫辱虐杀。”
就好这么大的女娃?
长安再看一眼旁边那哭得泪水涟涟却仍玉雪可爱的女童,微微眯起了眼。
“寻常人送礼奉承无外乎两个目的,一为求财,二为求官。瞧你锦衣华服家仆成群,不像是短缺银钱的,那么这送女之举,是为求官?”长安看着那锦衣男子问。
锦衣男子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心觉不妙,道:“这是我的家事,与你们无干。我劝你们还是继续赶你们的路吧,不要多管闲事!”
长安点点头,道:“词钝意虚,看来杂家是猜对了。袁冲,上去砍他半只脚掌。”
她这命令下得奇怪,以至于袁冲一时之间都没能反应过来。但长安话音落下不久,众人耳边便响起了锦衣男子的惨嚎之声。原本挡在他身前的几名家仆只觉眼前一花,回身时,便见自己的主人跌倒在地,右脚连鞋子带脚掌被砍下半只,断口处鲜血直喷,一名头发花白的男子正气定神闲地还刀回鞘。
圆圆趁着众人愣神之际,从那抱着小女孩的家仆手中将小女孩夺了下来。
小女孩一得了自由,急忙跑去她娘身边。那遍体鳞伤的女子也挣扎着坐起身来,母女二人相拥而泣。
长安往前走了几步,众家仆被她这说砍人脚掌就砍人脚掌的做派吓到,齐齐后退了几步,让长安得以直面坐在地上抱着右腿哀嚎的锦衣男子。
“嘿!”长安伸腿踢了踢那锦衣男子。
锦衣男子满头大汗面无人色地仰头看她,眼中满是深重的惊惧痛楚之意。
“呐,残疾之人不能入仕,这官,怕是做不成了。余生,就好好学着怎么做个人吧,啊。”她垂着脸笑意微微。
锦衣男子呆呆地看着她一半完美无瑕,一半却因伤疤而彰显着杀伐的脸庞,脑中一晕眼睛一闭就倒了过去。
见他死狗一般地晕了,长安顿觉无趣,回身看着那对劫后余生的母女,随口问了句:“你俩有何打算?”
那女子见问,拉着女童一起朝长安跪下,磕头道:“我们母女无处可去,厚颜求公子收留,我愿终身为奴,以报公子大恩!”
第581章 火树银花
姚金杏这个死要钱的,说长安雇他一年说好了只为她看病的,要他给旁人诊治,还得另给钱。
长安花了五两银子让他给萝月,也就是她半路搭救的那女子治了下外伤,又开了些内服的汤药。
萝月千恩万谢,缓过气来后,就将自己的遭遇尽数说与长安听。
方才被长安砍了脚掌的那名锦衣男子姓刘,乃是邻县一名富商之子。前一阵子他在百花洲与人争抢一名花魁时,在身份上落了下乘,不忿之下便想着巴结上平阳伯谋求个一官半职傍身。而他巴结的方式,便是投其所好,将自己才五岁的庶女宝丫献给好幼女的平阳伯。
萝月只是刘某的妾室,平时也不受宠,此番他说要带她们母女来依兰堡玩耍,她还有些受宠若惊。直到来了这里,投宿在客栈时无意中听到住客说起刘某在百花洲与人争执的始末以及平阳伯那匪夷所思的癖好,她才觉得心惊起来。她心中有了猜测,便格外注意刘某的言行,终于在昨夜假作睡着之后,听到刘某吩咐下人今天就要把宝丫送去平阳伯府。她又惊又急,无可奈何,趁刘某睡着之后,带着女儿宝丫连夜逃走。无奈两人脚力有限,虽是多逃了半夜,还是在此处被刘某他们追上。若非长安路过搭救,她们母女今日怕就要魂归一处了。
长安听罢,看着鼻青脸肿身形瘦弱的女子道:“怪不得人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强,你既为妾,又不受宠,想必平日里在后宅没少受压迫欺凌,但为护女儿,还是敢做出这等背水一战之举。不论是作为母亲还是女子,你都很好。”
萝月被她这番话夸得呆了,刚刚这位公子肯让她们母女与他同车已经够让她惊讶,如今见他还能如此体察她作为一个卑贱之人的处境,更让她感动不已。这辈子她听过太多斥责喝骂数落,唯独没听过这样的肯定,一时忍不住便哽咽落泪起来。
一旁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见自己娘亲又哭了,过来挽着她的胳膊一边安慰她一边用小手举着帕子动作笨拙地给她拭泪。
长安看着这一幕,心里不知为何忽然有些羡慕。
眼前这女子出身低微所嫁非人,可说是再可怜没有了,可她还有一个女儿,一个在她落泪时什么都不问,只会单纯地心疼地为她拭泪的女儿。
她前世今生都不爱哭,那是因为她上辈子小的时候就知道,爱哭的人,都是有人心疼有人哄的人。像她这样被抛弃的孩子,哭也不会有人知道,更不会有人来哄的孩子,哭了又有什么用呢?
或许,比起那变幻莫测虚无缥缈的爱情,一个实实在在的孩子,更能抚平她灵魂深处那经久不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