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从接到你的消息后就赶紧去接应公子,刚刚探子送回消息,说他们已经和公子接上线,公子虽然受了点伤,但并无大碍。”
虞文竣一颗心又被攥紧:“公子受伤了?”
“小伤。”平昌郡太守说完无奈地补充,“公子是这样说的,我们的人没有看到他的伤势,无从判断。谁能想到,你都狠心任由公子他们惊马奔逃,那位还是不放心,竟然又补了两个杀手过去。”
虞文竣听到这里十分震惊:“两个?”
“对。”平昌郡太守和虞文竣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惊骇。慕容檐仅凭一个人,在武器不趁手的情况下,竟然反杀了两个有备而来的职业杀手。这其中的凶险,光想想都让人胆颤。
慕容檐今年才十五啊,身高骨骼都还没有长开,等再过两年,这还了得?
两人沉默了一会,平昌郡太守率先说:“公子有勇有谋,行事果断,这是好事。日后举大计,以公子之身手才干,必能服众。”
虞文竣也点头称是,可是他心底却漫上一股说不出的沉重。骁勇善战是好事,可是若是过了头,就是灾难了,尤其是虞文竣想起慕容檐的祖父、叔父犹有先例在前,他就越发没法安心。
虞文竣想着,等安稳下来后,他似乎应该多给公子安排些仁治之课。不过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当下慕容檐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接下来该如何,公子怎么说?”
“公子说让我们按兵不动,明面上做出寻找女儿的架势就好。这几日他下榻的客舍落脚了一队商队,公子冷眼看了几日,打算借着商队的名头去兖州。”
“跟着商队,这再好不过。”虞文竣放心,乱世敢在外行商的,无一不是有技傍身,慕容檐和虞清嘉跟着商队走,多少也能掩藏些行踪。可是虞文竣还是不放心,说:“话虽如此,但是当真留公子一人在外还是太冒险了,你安排几个身家清白的人,偷偷潜入到商队中,远远跟着公子和小女。说来惭愧,我的幼女从小娇惯,这一路恐怕要闹不少乱子了。”
平昌郡太守对虞文竣的计划十分同意,慕容檐是太子唯一的血脉,慕容檐失踪后,朝中多少人暗暗参与其中,无声地掩护着慕容檐,他们可不敢让慕容檐出任何闪失。太守拈着胡子笑道:“文竣兄过谦了,令千金勇敢坚韧,遇到这种变故都镇定自若,几乎比我们这等大人都强。何况这一次险里逃生,多亏了六娘子掩护。若不然,恐怕这次我们和公子都凶多吉少。”
虞文竣点头,显然也心有余悸。当日若不是虞清嘉和慕容檐在同一个车上,他们绝不会这样轻易地糊弄过关。他之前转移慕容檐的动作还是被有心人注意到了,不过这次皇帝寻了一遍却无果,想必会怀疑到别人身上,他这里暂时能安稳了。
虞文竣又和平昌郡太守商量了许多细节,日后如何声东击西迷惑邺城之类,而与此同时,西松镇的商队已经整装待发了。
慕容檐换上行装,站在一架马车前等候。他身上罩了长长的幕篱,白纱层层叠叠,长及膝盖,从外面只能看到素色的衣角。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红着脸走到虞清嘉二人的马车前,手指无意识揪在一起:“虞姑娘。”
慕容檐站在马车前等虞清嘉,听到这个称呼,眉梢轻轻一动。
第16章 占有
柴五郎是商队头领之子,长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十分受宠,商队众人看在柴领队的面上都对柴五郎很是和气。柴五郎这样健壮的少年无疑同样很受女子喜爱,如果平常众人还会打趣柴五郎一二,可是自从五郎看到了队伍中新进入的那两位姑娘,准确说是那位美貌的虞姑娘后,他的眼里就再也看不见其他。这样一来,旁的人倒也不好打趣了。
柴五郎从父亲口中得知,一位姓景的娘子许下重金,要跟着商队随行至兖州,然后她们自会离开。商人谁会和钱过不去,反正他们也要顺路经过兖州,柴领队一口就应允了。商队里突然加入陌生面孔,任谁都会迟疑一二,柴五郎本来也对这两位听着就很麻烦的年轻女子充满了偏见,可是等他见到虞清嘉后,一见之下惊为天人,瞬间什么意见都没有了,柴五郎只觉得阿爹答应捎这两位女子一程的决定实在太明智了。
昨日在客栈休整,今日一大早商队就准备启程。柴五郎瞅到空,专程从商队最前方跑到虞清嘉马车这里。他远远看见一个风姿濯濯的人影站在马车前,白色的幕篱将对方的面容身形都遮住,只留下一截整齐的裙裾。
柴五郎特意清了清嗓子,隔着老远就忍不住想和对方说话:“虞姑娘。”
背对着他的那个身影慢慢转过来,虽然隔着幕篱看不清面容,可是柴五郎心里已经失望地叹了口气,不是虞姑娘,而是和虞姑娘同行的景娘子。
柴五郎对这位景姑娘并不熟悉,不光是他,商队里其他人提起景氏也都是郑重大于猎艳。说来也奇怪,景姑娘同样貌美出奇风姿过人,可是柴五郎看到她却不会生出什么旖旎心思,反而会生出一种同性般的防备排斥。柴五郎见虞清嘉不在深感遗憾,但是他不甘心就这样无功而返,而是打探道:“景姑娘,虞姑娘可在?”
“不在。”
“那她现在在何处?”
慕容檐眼神漆黑,隔着幕篱冷冷地盯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少年人:“关你何事?”
柴五郎略感尴尬,他从来都是周围人捧着,还从没被人这样下过面子。他有些下不来台,搔了搔头,爽朗笑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商队马上就要出发了,我担心虞姑娘错过时辰。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我这就去找她回来。”
慕容檐一眼不错地盯着对方,他身形不动,宽大的幕篱亦静静笼罩在衣裳外,只有帽檐上的贝壳坠饰随着微风轻轻摇晃:“她想去哪儿自会和我说,哪用你多管闲事?”
柴五郎这样热情的性子都有些吃不消了,他暗暗腹诽,明明虞姑娘甜美又娇俏,为什么虞姑娘的表姐却这样难打交道?虞清嘉和慕容檐两人行走在外,不好透露太多身份,于是化名为表姐妹。柴五郎讪讪地往回走,退开两步后还是不放心,又再一次凑上来:“我给虞姑娘买了红豆糕,还是今天早上刚出炉的。我问了阿爹,今日中午要赶路,不能生火了,如果虞姑娘吃不惯干粮,正好用这些糕点垫垫肚子。”
慕容檐幽幽地说:“她不喜欢吃红豆糕。”
“啊?”柴五郎十分意外,他挠了挠头,“可是上次虞姑娘明明说她很喜欢甜甜软软的糕点……”
慕容檐停了一下,一只修长匀称的手从层层叠叠的幕篱中伸出来,平摊在柴五郎面前。即使由柴五郎看着,也不得不承认这双手实在好看。
“把东西给我。”
柴五郎愣了愣,实在不敢相信景姑娘竟然如此好心,他都有些受宠若惊了:“你会转交给虞姑娘吗?”
“嗯。”
惊喜来的太突然,柴五郎都有些懵。他迟疑地将热腾腾的纸包递到慕容檐手中,临走之前还回头嘱咐:“拜托姑娘,一定要交到虞姑娘手中,红豆糕趁热吃才好。”
真是啰嗦,慕容檐手里捏着甜腻腻的糕点,冷冷看着柴五郎一步一回头地走远了。等人影看不到后,他伸出手,看也不看,直接将油纸包扔到旁边的草丛里。
这时虞清嘉终于从楼上跑了下来,她赶得太急,幕篱都被风吹起一角,隐隐能看到她精致的下颌。
“我找到了,方才是不是有人找我?”
虞清嘉停到慕容檐身前,都来不及喘匀气息,就急急忙忙问道。她下楼后才发现自己的一串手链忘在客房了,她将行李托付给慕容檐,自己连忙跑上楼去找。她在楼上时隐约有人叫她的名字,虞清嘉不敢耽搁,拿到自己的手链后立即下楼。
慕容檐伸手将虞清嘉的幕篱整理好,直到其重重叠叠再也看不见容貌身形,他才满意地收回手。至于虞清嘉的问题,慕容檐回得漫不经心:“没有。”
“没有吗?”虞清嘉奇怪地四处看了看,“刚刚明明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你听错了。”慕容檐说完对着虞清嘉轻轻点了点下巴,示意她上车。虞清嘉没有多想,提着裙子,慢慢登车。
她在车内坐好,好奇地掀开帘子,指着草丛中隐约的褐色纸包问:“狐狸精,这里为什么有一包糕点?”
慕容檐轻飘飘朝外扫了一眼,声线淡淡:“兴许是不好吃,所以被人扔了吧。”他见虞清嘉还看着外面,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视线转回车内:“身为世家之女,不可朝车外张望,更不能被外面之人看到容貌和身形。”
虞清嘉本来只是好奇,听到慕容檐的话,她很是不好意思地放下车帘,不敢再朝外张望了。虞清嘉惭愧之余还觉得有些怪异,慕容檐在广陵时射箭、穿胡服、见外男等事一样都没少,怎么现在突然像老学究一样古板起来了呢?
马车慢慢启动,虞清嘉怀着这个疑问,伴随商队踏上了悠长的回兖州之旅。
赶路实在不是个好受的活,在动荡不断的乱世尤其如此,官道早已废弃,人坐在马车上受罪不说,有些时候甚至连安全都没法保证。
这实在是一个很奇异的时代,天下人口锐减至原来的十分之一,卖妻鬻子饿殍遍野,可是同一时期的贵族却纵情声色,放诞不羁。虞清嘉这一路走来,见到人间种种,有时候连叹息都觉得肤浅。慕容檐见虞清嘉掀开车帘望着外面,他移过视线看了看,发现只是几个孩童抱着睡在路边。他皱了皱眉,奇道:“几个孩童罢了,你在看什么?”
“看他们年龄,小的五六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他们的父母呢?为什么会让孩子独自出来生活?”说完之后,虞清嘉自己也知道答案了。多半,是死了吧。饿死,被富豪打死,染病而死,生存不易,可是死亡却有太多种可能了。
“未必是死了。”慕容檐平淡开口,虞清嘉转过头来,正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就听到慕容檐继续说,“也可能是被父母卖了。他们父母拿了钱,就迁到南方去了。”
“哎你!”
“怎么了?”慕容檐不解地看着她,“这是可能性很大的一个结果。父母渡河南逃,不比全家死亡更好吗?”
虞清嘉瞪着慕容檐,气得说不出话来。“才七八岁的小孩子,他们无依无靠,只能相互扶持着求生,你怎么还能说出这种冷血的话?”
“只是陈述一个可能罢了。何况,他们是小孩子,所以呢?”
虞清嘉瞪圆了眼睛和慕容檐对视,发现他眼中是毫不掺和的迷茫,似乎他当真不明白,看到孤弱而饱受贫困饥饿之苦的孩童,到底为什么要同情。
虞清嘉对视半晌,最终无奈地收回视线。她再一次感到费解,她父亲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为什么突然口味大转弯,喜欢起这种蛇蝎美人来?
慕容檐看着虞清嘉的侧脸,眉梢一动,生出浓浓的不可思议之感:“只是几个无关之人罢了,你竟然和我生气?”
“没有。”虞清嘉语气硬邦邦的,忽然变得感慨,“这样想来,如果有人能结束乱世,委实是天大的功绩。即便他暴虐无度,滥杀无辜,可是对于更多底层的百姓来说,依然是安稳大于苦难。”
虞清嘉叹了口气,这样看来,她更不能对琅琊王动什么手脚了,虽然她本来也没这个能耐。慕容檐虽然杀了虞氏全族,但是对于天下来说,他依然是一统之君,功盖千秋。虞清嘉不能因为担心自己的生死,就扰乱终结乱世的历史进程。
这天下,终究是野心家的。
“统一乱世?”慕容檐听到后笑了笑,“你在说谁?”
虞清嘉眨了眨眼,存心考校对方:“你觉得呢?万一最终是我们齐朝成为赢家呢?”
“齐朝?就凭那个酒色之徒?”慕容檐嗤笑一声,眼睛中的不屑都懒得掩饰,“如今邺城那几位除了疯子就是战争狂,要是天下真落入他们手中,说不定还不如战乱年代。”
虞清嘉虽然对未来的暴君琅琊王充满了防备,可是听到别人这样说齐朝皇室,她还是有些不舒服:“万一是皇族的其他人呢?别忘了太子还有一子流落民间。”
慕容檐瞥了虞清嘉一眼,要不是知道不可能,他几乎怀疑虞清嘉是发现了什么,现在故意说给他听了:“你最近怎么总是担忧天下大势?如今南北对峙划江而立,前朝全盛时都做不到的事,凭一个隐蔽民间的皇孙,你就敢说统一这类的话?”
虞清嘉摇头,轻笑不语:“他会的。”
慕容檐生出一种微妙的不痛快:“你认识他?”
第17章 杀机
“不认识啊。”虞清嘉感到很奇怪,“我怎么会认识皇族的人。”
慕容檐仔细地看着她,他瞳孔幽黑,其中几乎有蓝色的幽光:“那你为什么会为一个陌生人说话?”
对着慕容檐沉沉的目光,虞清嘉莫名感到压力。她总不好说她做梦看到了,于是含糊道:“我听父亲说的。父亲总夸赞琅琊王年少多慧,天纵之资,所以我就这样猜……”虞清嘉不敢再说下去,连忙拉着慕容檐的手说:“正好车队停下休整,我们也下去走走吧。坐了一上午,我腿都麻了。”
慕容檐低头朝自己的手看了一眼,没有追问,任由虞清嘉将他拉下车。现在是日头最盛的时分,秋老虎依旧猖狂,地上几乎被蒸出一袭热浪来。商队里的青壮劳力们正在茶棚里喝茶,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那里喧闹的动静,虞清嘉不欲和这些男子靠太近,遂拉着慕容檐往路边荫凉处走。
走到树荫下时,虞清嘉回头望了又望,到底还是于心不忍。她飞快地对慕容檐说了句“等我一下”,然后自己就跑到另一棵树下,在那几个孩子面前放下一串铜钱。
虞清嘉什么也没说,将自己身上仅剩的银钱全部放下后就转身走了。她带着长及膝盖的幕篱,白纱层层叠叠如云雾缭绕,从远处走来时宛如仙子,几个脏兮兮的孩子都没反应过来,只看到眼前突然多了一袭白色的裙裾,还不等他们反应,那位仙人姐姐倏忽而来,又飘然而去。
虞清嘉也知道自己的行为非常傻,乱世人人自顾不暇,即使她给这几个孩子放下银钱,可是又有什么用?她知道若是虞清雅在此,一定会嘲讽她为圣母,可是即便如此虞清嘉也不在乎,她只求无愧于心。一贯钱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甚至都比不上她从头发上掉下来的一朵簪花,可是对于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来说,或许就能救下一两个人的性命,至少能让他们多活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