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文禁不住苦笑了起来。
不管怎么样,如果他失败了——尽管埃尔文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至少他知道,有个小女孩为他留出了一条可供归来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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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都市言情镀金岁月
埃尔文轻手轻脚地翻越了窗户, 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地上。
他不想吵醒夏绿蒂, 尽管他并不清楚这个小女孩是否有替他掩护——兴许这一会大家都已经发现他失踪了,而那女仆安娜也已经将自己真实的身份泄露, 在漆黑一片的房间内等待着他的,很有可能是数十个全副武装的英国士兵布下的天罗地网。
但埃尔文仍然回来了,不管不顾地, 因为这里至少有人为他打开了一扇窗户, 留给他了一条退路;而那远在北方的雄鹰帝国, 蓝色矢车菊的故乡里, 已经没有了。
他成功地找到了领事办公室,那是一栋三层的白色楼房, 坐落在德阿尔的北边,掩埋在一片郁郁葱葱的阔叶植被与非洲芙蓉之间,就像某个不起眼的私人宅邸,只有门口驻守着的德国士兵与进出的豪华马车暴露了它的真实身份。
埃尔文绕着那栋建筑的背面走了两圈, 便确定好了一个能不被发现的潜入路线。领事办公室周围种了不少树丛,但也有几栋居民房屋矗立其旁, 窗户大开。要是能等到晚上再进入自然是万无一失,但埃尔文可不想冒着会被安娜找到的风险。他脱下了帽子, 外套,还有脚上套的靴子, 将它们仔细地藏在了灌木丛中,接着便攀附着玻璃窗外凸起的檐边,灵活地向上爬去。
他知道这种领事办公室的结构, 通常负责人的办公室都在楼顶,占据去了整个楼层的半壁江山,而剩下的那一半通常都是会议室。因此只要能爬上3楼,任何一扇窗户都能将他领去最终目的地。
但就在他刚刚爬上第二层窗户时,正对着领事办公室后门的一栋房屋的窗户打开了,一个胖胖的黑人妇女端着一个沉重的木桶出现在窗口,正准备将里面灰污的脏水向街道上泼去。埃尔文趁着她垂眼查看底下是否有行人经过的瞬间,拔出手中的匕首挑开了身旁窗户的插销,一闪身便翻了进去,藏在一尊巨大的中国陶瓷花瓶后面,刚好躲开了前方走下台阶的两人转到二楼走廊上的视线,埃尔文背部紧靠着瘦长圆润的瓶身,双肩紧缩,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是的,我不得不承认,霍夫曼勋爵,这的确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一把低沉醇厚的声音从埃尔文的背后逐渐接近,还没等埃尔文琢磨出他提到的霍夫曼勋爵是外交官里的哪一位时,另一把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得声音就响起了。
“是的,陛下对于参与战争一事非常热衷,每天都在与战争部的那些年轻人们埋头开会,提出了不少计划。但是,您也不能否认,英国方面给出的条件的确十分丰厚,塞西尔罗德斯他——”
那无疑便是穆勒少校的声音戛然而止,埃尔文刹那间全身的汗毛炸起,他不敢偷眼去看,而手指已经握在了枪柄上——他发现我的存在了吗?我该怎么办?我真的能对穆勒少校下手吗?这么多年了,他对我来说就像是——
上百个念头转瞬间从他脑海里闪过,然而等他的枪支半从裤腰里掏出的时候,穆勒少校的声音又响起了,“啊,袖扣,这狡猾的小精灵,我永远也弄不懂法国人发明的这些小装饰。一旦不小心弄掉了,要想装回来可就难了,通常这都是由我的贴身男仆替我佩戴的……莱恩勋爵,不如您先请吧,我可不乐意就这么衣冠不整地前去见我们的访客,再说了,以我这大块头,还是不要跟您挤同一辆马车的好。”
埃尔文这才明白适才发生了什么事。穆勒少校用的这一招,通常都是在他们想要搜查某间宅邸,却又不能久留的时候使用的——假意要与主人一同出门,却在临上马车前发觉自己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事物,因此而劝说主人先走,自己随后跟上,从而争取到十几分钟的搜查时间。
但这只使他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穆勒少校为什么会来到南非?他为何又要特意留下搜查德阿尔的领事办公室?他隐隐约约感到这可能与他在开普敦遭遇的暗杀有关,但眼前的状况已经不容许他静下心去思考了。成功送走了莱恩勋爵,穆勒少校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先站定了几秒,似乎是在确认他的确搭乘上了马车,这才转身迅速向楼上溜去。穆勒少校刚消失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埃尔文就闪身从藏身处扑出,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对方的身后。
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接近,无论如何表现,都会让穆勒少校认为自己来者不善,因此索性也放弃了以友善的姿态出现,决定掌握主动。因此拿着手|枪便顶上了穆勒少校的后脑勺,彼时对方正打开了一个隐藏的抽屉,准备撬开其中收纳着的一个黑色保险箱。
“Gott mit uns,穆勒少校。”
想到自己过去曾经是如何骄傲地低声说出这句话,即便那只是一个影子向另一个影子招呼,语气间却恍若承接着整个帝国荣耀在自己的心脏,埃尔文的声音无可避免地带上了几分嘲弄。
即便穆勒少校在他出声的那一瞬间显露出了慌张,埃尔文也不会知道,因为对方的声音平静得就像每一次他在电话中听到的那样。
“马克西米利安,gott mit uns。”
他站起身,转过身来,尽管埃尔文从未见过穆勒少校的真身,他也知道对方绝不可能长成眼前这腰大膀圆的模样——三层下巴堆堆叠叠地耸拉在宽厚得犹如桌板一般的胸前,西装外套穿在他身上,就好似硬将一头母猪塞进香肠衣一般,撑得连衔接处的针脚都看得清清楚楚,难怪他根本没办法为自己戴上袖扣。
“在我听说刺杀失败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有一天会站在我的面前。”他说道,深灰蓝色的,像是刷了一层烟雾般的眼眸直视着那枪口,“如果你必须要知道的话,马克西米利安,我不是下命令的那一个。”
“我对帝国,对陛下的忠诚不曾改变,仍然留存,永不磨灭。我从未给予阿贝泰隆任何不信任我的理由,过去没有,如今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埃尔文低声一字一句地说着,他握着枪的右手在抖,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也许我该换成左手的,他心想,但他在身后握着匕首的那一只手也颤栗着,被抛弃的苦楚终于在这一刻抓住了一直企图逃脱的他,淬红了他的脸,逼利了他的声音,让他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失恋了的青少年,“我只想知道为什么,穆勒少校,我只想要一个原因。”
“即便是你在知道了真相以后,你的忠诚仍旧不曾改变?”穆勒少校冷笑了起来,“你也许从未给予阿贝泰隆不信任你的理由,但马克西米利安本身就已经足够使帝国怀疑你的忠诚了。”
这已经是埃尔文第二次听到他的名字就像一个物品般地被人提起了,“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急迫地,几乎是慌不择路地追问着。是的,他是马西米利安,是从那滚烫熔岩中拔出的冰冷利刃,是皇帝陛下藏在黑暗帷幕后的锐利武器,从7岁开始,这就是他周围的人不断反复告诉他的话。难道那就是他被当做某种予取予求的物品随意抛弃的原因吗?
“噢,仁慈的上帝,”穆勒少校的嘴角微微咧开了些,那很难称之为一个笑容,更像是让唇齿间的冷酷出来放放风,“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是我前来这儿的原因——寻找一个答案!”
“啧啧啧,”穆勒少校轻柔地摇了摇头,“这就是为什么我告诫过学院的那帮人,当他们准备训练第二批学员时,不要太过于强调忠君爱国。结果只会适得其反,导致于像你这样的弃子即便明知道自己遭到的对待,却仍然如同那些丢不掉的小狗一样,屁颠屁颠地,脏污兮兮地,千里迢迢地跋涉回家,摇着尾巴祈求主人给一个抛弃他的理由。可即便你知道又能如何,马克西米利安,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帝国还会将你这种废铁回收利用吧?”
所有一切他曾视为人生使命的一切,都在最后这句话中化为了乌有。
*
仿佛是刚经历了一场飓风天气后,翅羽乱乍地扑棱进房间的老鹰,康斯薇露注视着埃尔文无声息地从窗户跌入,然后瘫倒在地。
夏绿蒂告诉了伊莎贝拉,埃尔文有可能会从这儿回来。她也的确告诉了温斯顿埃尔文并不是失踪,但那时她并没有提起她才是最后那个见过埃尔文的人,而且还与他有了一番对话。因此温斯顿根本不信埃尔文会这样不告而别,仍然把这件事当成了失踪处理。
今天下午,德国驻开普敦使馆德阿尔领事办公室出了一场袭击事故。霍尔丹少校临时被叫去处理了这件事,直到晚饭结束后才回来。温斯顿原本打算等到那时便通知他埃尔文失踪了的事,但夏绿蒂赶在那之前将她与埃尔文的对话告知了伊莎贝拉。她原本以为埃尔文早就该在这之前就能赶回来,因此才一直为他保密。
“他会回来的。”夏绿蒂那时笃定地告诉伊莎贝拉,就像她笃定着自己的父母还在某处活着,只是等待她找到一般,“我为他留了那扇窗户,他一定会回来的。”
温斯顿倒还不算是最为埃尔文担忧的人,反倒是安娜一听到这消息便坐不住了,三番五次地要求出门去寻找埃尔文,险些就让伊莎贝拉怀疑她是否也对埃尔文抱有好感。不过,她考虑到如今是战时,城中并不安定,更何况下午才出了袭击事故,让一个女仆单独在街上溜达几个小时过于危险,因此一直不同意安娜的请求。
天知道,康斯薇露也想亲自出门去寻找他。
她知道他绝不可能是一般人,也不可能是苏格兰人,甚至埃尔文·布莱克也很有可能不是他的真名。没有哪个记者闲着没事干会去学几乎一辈子都不太可能用得上的南非布尔语,更谈不上拥有那样出色的身手。他的真实身份若不是间谍,杀手,便是什么情报集团的手下。因此,在那个洞穴之中,当他拒绝与自己这一行人继续前行时,康斯薇露并不意外。而倘若埃尔文就这么从此消失了,对她来说也不会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情。
但那不意味着,这就是她乐于见到的事情。
埃尔文跌跌撞撞地爬起,即便处于一个仿佛喝醉了的状态中,他仍然能做到一丝声响也不显露。在他关上窗子刹那,清冷的月色映在他的脸上,第一次照亮了此前都一直隐藏在背光的黑暗中的那一头灿烂的金发,还有那张英俊,却像是蕴含了所有诗歌中低声描绘的悲哀的脸庞——
那不是埃尔文·布莱克,可那又是他,康斯薇露确信这一点,却仍是不可避免地惊呼了一声。
“公爵夫人。”
埃尔文肯定地说着,他缓慢地扣上了插销,拉起了窗帘,房间中刹那间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掩去了眼前这男人的俊美,就如同适才的一切都不过是月下的幻觉罢了。
“您在这做什么?”
康斯薇露尽可能地把自己往床边垂下的帷幕里挤了挤,想营造出一种她坐在床旁的阴影下的景象。“我在等你回来,”她轻声回答着,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说错了。一个已婚的公爵夫人在昏暗的卧室中等待一个男人归来,这情形实在过于暧昧,不该由她这个身份的人说出口。
但埃尔文却似乎并未在乎这一点,“您等待归来的是埃尔文·布莱克,”他说着,仍然站在窗边,“但他并不存在,那个苏格兰日报的记者从未出生在这世界上过,他只是一道虚幻的影子,偶尔短暂地出现在您的眼前罢了,并不值得您牺牲大好的睡眠而等待。”
“我等待的是你。”康斯薇露脱口而出,“我说的是你,不是埃尔文·布莱克,也不是其他的任何人,我等待归来的人是你,而你就站在这儿,不是幻影,不是虚无,你是真真切切的人。”
这句话不仅违背了她从小接受的所有家教,也全然违背了她一直以来的性格。她甚至从未向詹姆斯说过这般直白的话语。她是个淑女,而淑女永远不该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告诉任何男性,包括自己的父亲,这些规则即便在死后也仍旧对她有着束缚力,时不时康斯薇露依旧会发现自己遵守着它们。
通常来说,康斯薇露会把自己这样的改变归于伊莎贝拉的功劳,认为是她给予了胆小又怯弱的自己勇气,但唯有这一次,她很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事实是,她想对他,埃尔文·布莱克,或者不管名字是什么,就仅仅是这个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说出这句话。但他对这句话毫无反应,只是呆板冷漠地注视着她,好似已经不能被这世上任何话语所打动。
“你卸掉了伪装。”康斯薇露不得不重新找了一个话题。
“我只是想回来向夏绿蒂告别,谢谢她为我留了一扇窗户,那对我而言意义重大,仅此而已。”埃尔文——康斯薇露仍然只能以这个名字称呼他——平平地回答着,“我没有必要为此再特意换上埃尔文·布莱克的伪装,那个角色已经不复存在了。”
“你不打算向我告别吗?”这么说,她在他心中还比不上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小女孩,康斯薇露心想着,她竭力使自己的语气随意一些,却还是掩盖不住那淡淡的苦涩。
你爱上埃尔文·布莱克了吗?今夜的早些时候,伊莎贝拉如此小心翼翼地询问着她。如果你希望他留下,不管他是什么身份,间谍,杀手,还是走私犯,我都会尽全力给他一个合法身份,让他能待在我们身边的。当然,我们就不得不跟阿尔伯特坦白你的存在了,否则他一定会以为我背着他来了一段婚外情……
她还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可康斯薇露没有再继续听了。她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因为在经历了詹姆斯的欺骗,还有她为此而施行的自杀后,再提“爱”这个字,或多或少都有些滑稽,也有些沉重。更何况,她与埃尔文之间有的,除了几次躲躲藏藏的谈话以外,又还剩下什么呢?她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又可能爱上他什么呢?就因为他是除了伊莎贝拉以外与自己接触的另一个活人吗?
所以,她确定自己并不爱埃尔文,她只是非常地在乎他。
每次他们谈话的时候,她都能看到他在伊莎贝拉眼中寻找着自己的影子;每当伊莎贝拉表现得与自己不同时,她都能发觉疑窦从他眼中闪过;他分明是知道自己存在的。这个想法让康斯薇露常常又喜又悲,又时时被她在脑海中挂念着,进而更起劲地寻找埃尔文区分她与伊莎贝拉的表现——这就是为什么她如此在乎他,再也没有别的原因了,再也没有别的原因可以用来解释知道他前来是要告别而不是要归来这件事会令她如此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