镀金岁月/Yes!Your Grace——苏浅浅喵
时间:2019-08-19 08:25:39

  她一口喝干了那杯甜得腻死人的茶,手里紧紧握着镶嵌着詹姆斯的画像的项链,死去了。
  *
  康斯薇露并不是一个虔诚的信教徒,她的父亲是,每个礼拜日他都会带上全家去圣马可堂做早间祈祷,但除了那些日子以外,康斯薇露并不是一个会向上帝祈求力量与宽恕的人。
  她对信仰的看法就跟许多那个时代受过良好教育的美国富家小姐一样,一方面以信仰作为宽慰自己得以幸运地拥有一切美好事物的理由,另一方面又因为受到的教育而天然怀疑神性的存在。康斯薇露不相信天堂的存在,更不相信那是一个所有人都能永远年轻快乐的地方,她相信死亡是虚无,是解脱,就像吹灭一根蜡烛以后消散的热气一般。如果硬要找一个理由说服她自己相信死去的人都有共同的去处,那也是因为她渴望能在那儿与她的挚爱詹姆斯再相逢。
  因此,当康斯薇露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自己房间里的她一瞬间几乎绝望地以为自己还活着,然而,她马上就看到了安静地躺在那张手工雕刻的白橡木大床上的自己——准确来说,自己的尸体。她紧接着再低头打量自己如今的“身体”,却只惊恐地发现自己变成了某种珍珠灰色的影子。
  她的确是死了没错,但她也没有从这个世界消失。
  康斯薇露没有任何头绪自己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她小心翼翼地向前“滑”去——这是能拿来形容她是如何移动的最好的词汇——停在床边,弯腰盯着自己看起来就像是沉沉睡去了一般的面庞。
  然后,这面庞睁开了眼睛,惊恐地与她对视着。
  *
  “我叫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这里是我家。”康斯薇露一边说着,一边看见自己熟悉的脸上露出了完全陌生的表情,那感觉既别扭又奇妙,就像看见另一人套上了用自己的脸做的面具一般。
  “康斯薇露?谁现在还叫这个名字?”康斯薇露瞧见自己的身体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嘴里吐出来的话完全不像一个有着良好教养的淑女的语气,“这名字的年代恐怕比我隔壁的玛丽奶奶出生的年代还要古老,而她已经九十多岁了——”
  康斯薇露完全听不懂自己的身体此刻说的话,只看见对方惊疑地停住了话头,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缓缓地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装饰,壁画,墙纸,家具。康斯薇露发现自己竟然能在“脑海里”——假设她还有一个的话——听见自己的身体此刻的想法,对方正在想着这些家具有多么古老及不合时宜——不合时宜?康斯薇露皱了皱眉头,她母亲艾娃·范德比尔特对于室内装潢的品味可是在纽约的上流社会家庭里赫赫有名的,艾娃亲自设计的大理石别墅的奢华程度甚至震惊了那些挑剔至极的knickerbocker①们——
  “Ok,我绝对听到你说了些什么,但我没看到你动你的嘴巴,”康斯薇露听见自己身体嘴里说出“ok”这个只有中下等阶级会使用的词,不禁又皱了一下眉头,“什么跟大理石有关的东西……”
  “你能听见我内心的想法?”康斯薇露忍不住问道。
  对方惊讶地跳了起来,兴奋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又开始说起了康斯薇露一句都听不懂的话,“老天,看来我真的拥有神奇的力量,我竟然还能听见鬼魂内心的想法!当年的那个吉普赛老奶奶的话是真的,天啊,天啊,天啊,我真不敢相信这些……这简直就像是奇异博士里的剧情……” 转着转着,对方又突然凑到了康斯薇露面前,“听你的口音,我还在美国吧?”
  康斯薇露猝不及防地点点头,“这儿是纽约。”
  对方变得更兴奋了,“我就是在纽约出生的!那么,现在是什么时候?”
  “1895年8月,”康斯薇露老老实实地回答,尽管她不知道这样的问答除了能让她看着自己的身体像个小丑一样说话走动,还有什么别的意义,“至于几号我并不清楚——”
  “所以,简单来说,我死于2018年8月,”对方吐出了一个对于康斯薇露来说恍如天文数字一般的年份概念,“而你死于1895年8月,我们都死在纽约,这是我们两个之间具有的共同点。在我死后,我的灵魂神秘地转世重生在你的身体里,而你死后,也许是因为你的身体还活着,你的灵魂也保留了下来。这么说,在某种意义上,我们都还活着,只是以两种完全不同的形式。噢,顺便说一句,我叫伊莎贝拉,伊莎贝拉·杨。”
  康斯薇露完全被伊莎贝拉的这一席话绕晕了。“你,你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迅速接受了这一切?”她问道,上帝知道她到现在还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在死后变成了一道珍珠灰的影子,可以穿过实心的家具在房间里飘来飘去,还要被迫看着自己年轻貌美的身体被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庸俗女子伊莎贝拉占据,她还没昏过去的唯一原因就是上帝在创造这些珍珠灰影子的时候没有赋予它们昏过去的能力。
  可她完全忘了对方也能听到自己心里的想法。
  “我并不庸俗,我和你只是两个完全不同时代的人而已,”伊莎贝拉看起来似乎已经完全接受了眼前的这个境况,放松地靠在床边的贵妃椅上,摆弄着绣着精美的印度印花的靠枕,“在你的时代,既没有彩色电影,也没有互联网,这种事情看起来自然是理所当然的难以接受。但在我的时代,这种事情就相对没那么难以想象。更何况,我是中国人,我从小就听着灵魂转世这类的故事长大——”
  也许是误会了康斯薇露脸上迷茫又不耐烦的表情,伊莎贝拉突然停住了,然后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我懂,我懂,一个美籍华人有着一个西班牙名字的确很奇怪,我认为要不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我的身体很差,我早就因为这个名字被欺凌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康斯薇露不解地问道,她听过说这个国家,以及一些光怪陆离地关于这个遥远的东方国家的传说。近来,她只在报纸上阅读到过关于“中国人”的事情,她还以为他们已经不允许进入美国了②。
  “我的母亲,她非常喜爱简·奥斯汀,事实上,她在纽约大学学习的专业就是英国文学。”伊莎贝拉羞涩的笑了一下,第一次在自己的身体上看到一个依稀有些熟悉的表情,一丝心酸掠过康斯薇露,她突然意识到这具身体,以及这具身体以后的人生都不再属于她了,而将会属于这个自称是“中国人”的奇怪女孩。
  然而,或许是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伊莎贝拉没有对她的想法作出任何反应,只是继续说了下去。
  “当她生下我的时候,她决定给我取名‘伊莎贝拉’,来自她最喜欢的小说《爱玛》。当然啦,那时候我的母亲才来美国三年,还没有了解到给一个中国孩子取一个西班牙语名字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等她待在美国的时间长得足以让她明白这件事的时候,她却认为有着这个名字的我很完美,不需要改变一分一毫。”
  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听到那熟悉的低跟高筒绑带靴在走廊的地毯上踩出的沉重又果决的声音,康斯薇露就忍不住发起抖来,她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如今在世人眼中已经变成了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的伊莎贝拉,她的母亲艾娃就已经推门而入了,她的视线直直地穿过了康斯薇露,落在了伊莎贝拉的身上。
  “Pourquoi tu n\'es pas au lit”
  她气势汹汹地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①.对早年移民到纽约定居,并且几乎定义了纽约上层社会的荷兰人的统称(比如罗斯柴尔德家族,史蒂文森家族),因为根本就没有适合的翻译就直接用了原文。
  ②.美国总统切斯特·阿瑟于1882年颁布《排华法案》,此项法案禁止任何华人劳工进入美国长达十年,1892年,该法案又得以延长十年。
 
 
第3章 ·Isabella·
  当那个穿着一袭精致的黑色长裙,脖子上挂着几串珍珠项链的高个女人走进房间的瞬间,伊莎贝拉并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她感受到的第一件事是——
  热。
  康斯薇露在那个女人走进来的刹那就飘到了房间的最远处,刹那间,伊莎贝拉之前所感受到的凉爽惬意也随之消失了,同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股蒸腾而起的热浪,就像是这间房间突然被放在了喷气的水壶上熏着一般。直到这一刻,伊莎贝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所经历的纽约的八月——那个每个地方的冷气都足得让人恨不得穿上羽绒服的城市——与康斯薇露所经历的纽约的八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存在。
  意识到自己能够拥有一段新的人生的喜悦,瞬间就被伊莎贝拉脖子后开始沁出的汗水洗刷掉了——这是一个绝对没有空调,可能也没有电风扇①的时代,最重要的是,在这个时代下的一个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的身体竟然还穿着长袖的睡衣。
  康斯薇露,你快过来,康斯薇露。伊莎贝拉焦急地想着,不抱指望地希望康斯薇露能像她听见对方的心声一样听见自己的。
  我很抱歉,伊莎贝拉。康斯薇露的声音果真如她祈祷的在她脑海里响起,我已经死了,如今你才是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你必须自己应对我的母亲艾娃。
  母亲?
  伊莎贝拉这才把视线投向那个走进门来的高个子女人,她看起来就非常不好对付,这是伊莎贝拉对她的第一印象,她似乎天然就适合去ABC②盛产的讲述家里长短的电视剧里演一个傲慢又刻薄的继母角色。或许是发现自己的女儿一直以呆滞的眼神盯着自己,艾娃把她进门时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Pourquoi tu n\'es pas au lit”
  伊莎贝拉大概猜出对方说的是法语,然而她在九年级时挑选的第二外语是中文——这种身为双语习得者的优势不利用就怪了——可是,真见鬼!她到底在说什么?
  她问你,为什么没有躺在床上休息。康斯薇露冷淡的声音又在她脑海里响起。
  我该怎么回答她?伊莎贝拉慌张地问,我一句法语也不会说。
  你不一定要与她说法语,康斯薇露的声音依然冷静得可怕,她是美国人,她会说英语。
  什么时候美国人与美国人之间开始说法语了?伊莎贝拉几乎是在自己的内心咆哮道,美国人什么时候如此不爱国了?
  这就是1895年的人会做的事情。康斯薇露说,随即伊莎贝拉就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我——呃——我——”没了康斯薇露的帮助,艾娃那双如同老鹰一样锐利的浅蓝色眼睛又仿佛带着千钧压力一般紧紧地瞪着自己,伊莎贝拉只觉得自己后背的睡衣都湿透了,急中生智,她突然开始假装大声地咳嗽起来,一只手捶着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颤抖地向艾娃伸过去。
  她原本以为艾娃一定会心疼地走上来拉住自己女儿的手,并且关切询问自己有没有事。哪曾想到艾娃只是站在门口皱起了眉头,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动。“给康斯薇露小姐倒一杯茶来。”她听到艾娃如此吩咐她身后的一个年轻的女孩,接着就是一声关上门的声音。
  伊莎贝拉还在弯着腰卖力地假装咳嗽,她看见一双在黑色裙边蕾丝下露出的低跟绑带短靴移到了贵妃椅的边上,便咳得更大声了。就在这时,她听到一道冰冷至极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我曾经跟你说过什么,康斯薇露?”这次她换成了英语。
  伊莎贝拉茫然地抬起头,还不忘咳嗽了两声。
  康斯薇露,给我点提示,她在心里呼唤着,但康斯薇露没有回应。
  “究竟——我曾经跟你说过什么?”
  好好刷牙?穿着内衣的地方不能让任何人触碰?初吻要找一个牙齿漂亮的男孩?伊莎贝拉登时想起了无数她的母亲曾经告诫过她的话,然而没有一句看上去会像是一个出生于十九世纪的母亲会对自己孩子说的话,就在她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艾娃突然高喝了一声,“站起来,康斯薇露!”
  伊莎贝拉吓得激灵灵地一抖,赶紧从贵妃椅上站起来了,然而这似乎没能让艾娃满意,下一秒,似乎一座火山轰然从她那线条刚毅的鼻子上爆发,然后鲜红滚烫的岩浆流满了她高傲的方脸一般,艾娃怒气冲冲地教训起了伊莎贝拉,“看看你的样子!简直就像是我在你小时候对你的教育全都白费了一般,哪怕就是从路易斯安那来的乡下女孩都能站的比你更直——”
  挺直你的脊背。康斯薇露突然出声了。
  伊莎贝拉赶紧照做。
  “……你想让我现在叫人来,把矫正器安在你身上吗?”
  更直一点。康斯薇露又吩咐道。
  于是伊莎贝拉笔直笔直地挺直了脊背。
  “……我猜我就是不得不把你当做你小时候来对待了……”
  抬起你的脖子,打开你的肩膀,收紧你的肚子,照我的话做,如果你不想被小马鞭抽打的话。康斯薇露的声音这次多了一分焦急,伊莎贝拉照着她的话,用尽全力挺直了自己的身体。
  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压迫过自己肌肉的极限,不一会她就感到疲累了,并不是身体上的疲倦,而是精神高度集中控制身体的疲倦感。但康斯薇露只是丢下一句,坚持住。就又陷入了静默之中。好在,这时候刚才的那个年轻女孩端着一杯茶回来了,艾娃从听到女仆的脚步声起便不再斥责伊莎贝拉了,给了她几秒放松的时间。
  “谢谢你。”伊莎贝拉接过了女孩端给她的茶,条件反射一般自然地回了一句。她刚说完,就听见康斯薇露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而艾娃脸上的表情又阴沉了几分,那女孩现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又迅速收敛在低下去的脸庞上,伊莎贝拉便意识到自己又做错事情了。
  所以,在这个年代,不仅母亲可以用小马鞭抽打自己的孩子,你们也不向别人道谢吗?她询问康斯薇露。
  我们无须向仆人道谢。康斯薇露回答,她的语气说明这是一件天经地义一般的事情。
  “恐怕康斯薇露小姐还没有完全恢复,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艾娃对那个低着头的女孩说道,“你可以走了,安娜。”
  随着木门在安娜身后关上,重新转向伊莎贝拉的艾娃又恢复了震怒的神色,她高耸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伊莎贝拉猜测她一时半会没有吭声的原因大概是要在她短短几分钟里犯下的错误中挑一个出来发难,最后,艾娃似乎是选择了她一开始走进这间房间的理由,她又重复了一遍她一开始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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