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他探究的目光撞上了对方深褐色的眼睛。
那是一对坚毅的眼眸,然而也是骄傲的。瞳孔里平静地燃烧着熊熊的炙热,刹那间让他想起了豹子——一只藏在枝丫中,只能透过片叶间隙瞥见的美丽动物,长久且专注地注视着树下的自己,眼中似乎有着无限爱恋与思念,这神色很是熟悉,他似乎曾在何处见过。
不,不是自己,是阿尔伯特。
他深切注视着的,是阿尔伯特。
那一刹那,他心中突然毫无预兆地冒了一个古怪的想法。
这不是乔治·丘吉尔,这是康斯薇露。
别傻了,这怎么可能?
他随即又立刻驳回了这个想法——尽管他们就在自己面前难分难舍地拥抱着——他们是家人,久别重逢历经生死的家人,艾略特告诫着自己,阿尔伯特与温斯顿也是这般的亲密,怎不见你如此东想西想?你也许能轻而易举地看穿女人的心思,读出她们在眼里蕴藏的感情,不代表对男人也是如此。
更何况,康斯薇露不就在后面的甲板上站着吗?
他这么安慰着自己,看着她在温斯顿·丘吉尔的搀扶下走下甲板,她的帽子上连着一片面纱,将她的面庞朦胧地遮住了。尽管如此,但看那一头长长的美丽秀发,还有那华丽的服饰,的确就该是康斯薇露没错,艾略特放下心来。
直到她走到自己跟前,双眼微微往旁边一瞥,向他看来。
艾略特从未忘记过这双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他曾在范德比尔特家的纽约宅邸里见过几次,尽管如今更加收敛,再也没有半分杀气逸出,却绝对不会错。
它们属于安娜·沃特,康斯薇露的贴身女仆,而不是康斯薇露。
为什么她要扮演公爵夫人的角色?真正的公爵夫人在哪?
他骇然地向仍然站在阿尔伯特身边的乔治·丘吉尔看去,那个年轻人身姿挺拔,眼角带笑,全身上下看不出一丝一毫女人的痕迹,就连他双手垂下的姿态,都与一个贵族男子别无区别。
这有可能吗?
如果他就是康斯薇露,这意味着什么?
艾略特霎时记起了在库尔松夫人书房里度过的那个下午。这个平庸的女孩告诉自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我们如今能站在一个比任何历史时代都要文明的世界的原因,艾略特勋爵。”
那时因为这句话而感到的悸动,似乎又卷土重来,红烬复燃成火,青绿复染成春,星河复灿夜空。
他以为她只是企图将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带入贵族阶级,艾略特无法接受这一点。可她如今拯救了成千上万的人民,阻止了一场可能会演变成无边灾难的战争,揭发了塞西尔·罗德斯令人发指的黑暗罪行,那岂是一块唯有棱角的玻璃能做到的事?即便钻石的光芒在她面前,也免不了要黯然失色。
她是独一无二的,无论作为平民,富家小姐,亦或是贵族夫人。
错的一直是他。
可是库尔松夫人怎能清楚这一点?
“您又怎么猜出,如今穿在我脚上的是哪双鞋呢?”
他不甘心地质问道。
“我何必要猜呢。”她嗤笑一声,显然觉得这个问题十分愚蠢。
艾略特这才醒悟过来。
库尔松夫人根本不知道这其中的千转回绕,她只以为自己的感情从未变过。而他的出现,他特意前去与康斯薇露打招呼,他承认前来觐见的只是一个远方亲戚,这些细节都印证了库尔松夫人的设想。对方只是恰巧误打误撞罢了。
“只是,我近来听说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传闻。”
她轻声说了下去。他们越走越远,已经将宫殿远远抛在身后。
“如今正在那宫殿里与夫人小姐们谈笑风生的公爵夫人,并不是真正的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
她没有打任何哑语,没有用模棱两可的隐喻,轻巧地就将这个事实说了出来。
艾略特如遭雷击,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贵族的不动声色与内敛在这一刻具被他抛在了脑后。而库尔松夫人松开了他,笑盈盈地转过身来,欣赏着自己言语所造成的效果。
这是他曾经最为惧怕发生的事情,这是他曾经发誓守护的秘密。
一切都很明了了。
库尔松夫人说起路易莎小姐,除了要让他知道她的情报网无孔不入以外,也是要让他知道,她很清楚他的手段,尽管路易莎小姐不是他的对手,最终败在了玛德与他的手下,但她却未必。
他迅速收敛了表情,任谁听到这么一句话都会怔住,并不能用来证明说的就是事实。
“这种没有根据的话,您最好还是不要随便散播的好,恐怕人们都只会以为您是出于嫉妒,才编造了这么恶毒的谣言。”
“如果没有根据的话,是谣言又如何呢?被两三人,被四五人,被整个上流社会得知又如何呢?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而真的,迟早都会被揭开。这个世界上没有毫无根据的真相,您说是吗,艾略特勋爵?”
“没错,就如同您污蔑公爵夫人是威尔士王子的情妇一般,谣言总会不攻自破。”
他微笑着回答,在这种时候绝不能露怯。
但库尔松夫人就像是没听到自己后半句话似的。
“就如同您此前说的,伦敦是个大城市,角落里总有黑暗,尤其对那些树敌众多的人来说。这样的故事要是落到了旁人的手里,或许就不仅仅是妒忌的谎言那么简单了。越爬到高处,就越脆弱,相信您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她的话没错。阿尔伯特如今成了政坛上炙手可热的人物,升职只是迟早的事情,而其余的家庭成员要是想要加入政界,也是轻而易举的事。眼红丘吉尔家族的人,不会比想要对库尔松家族落井下石的人少,这个故事的确会成为他们手中的利刃。
艾略特藏在衣袖下的手捏紧了拳头,他无法对这个威胁坐视不理。这可能只是试探,但不管她是从什么地方得知了这个消息,她的源头很有可能就是证据,他不能冒这个险,他必须跳入这个陷阱。
而他很清楚对方想要什么。
她想要库尔松从弃子的身份中走出。
为何会找到自己,也是一目了然的。
这个故事在那些想要伤害丘吉尔家族的人眼中分量并不足,然而对于那些想要保护丘吉尔家族——尤其是想要保护公爵夫人的人来说,已经足够。
而在所有在意这个故事的人中,唯独他的父亲有能力拯救库尔松勋爵,唯独他会为了保护康斯薇露走到这一步。阿尔伯特也会,可他自身都还未站稳脚跟,更别说扶持库尔松勋爵了。
更重要的是,如今他知道康斯薇露身上还有另外一个更大的秘密,他不能让库尔松夫人继续在她周围打探。公爵夫人曾经被掉包这种事,损伤最大的是公爵夫人及范德比尔特家的名誉,丘吉尔家族会被波及,但至少温斯顿·丘吉尔能够幸存下来。然而,公爵夫人女扮男装这种事情,对丘吉尔家族来说将会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我只有一个条件。”他开口说道。
“洗耳恭听,艾略特勋爵。”
“You leave Her Grace alone.”
“真感人,看看那些艾略特勋爵为了爱会做出的事情——”她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如果您能做到您该做的事情的话,”库尔松夫人意味深长地停顿了几秒,“我自然也能做到。”
“他不可能继续在国内发展。”艾略特不得不预先警告她。女王陛下已经与索尔兹伯里勋爵秘密会谈了几次,一旦这次的危机一过,伦敦上流社会里就再也容不下库尔松了。“也许是派去某个殖民地,如果足够幸运的话。”
“我会很满意的。”她轻微地点了点头,“任何一点运气,都能让我们比现在的状况更好。”
说着,她轻轻抚上了自己的肚子。
艾略特想起她适才说出的那句话,“为了爱会做出的事”,不由得顿觉浑身寒毛乍起,冷颤顺着脊背一路滚下去。
“日安,艾略特勋爵。这是一场很令人愉快的对话。”
转身离开的艾略特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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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章 都市言情镀金岁月
温斯顿站在窗前, 面无表情地俯视这那些挤在威斯敏斯特宫街道前的人群。
有群情激奋的平民,有衣冠楚楚的中产阶级,有穿着脏兮兮制服的工人,还有凑热闹的孩子,当然, 还有不少蹲伏在路边,等待着塞西尔·罗德斯前来的记者。
几声轻缓的脚步声传来, 接着停在他身侧。阿尔伯特探头瞥了一眼窗外,发出了一声冷笑。“有不少都是塞西尔·罗德斯的支持者,你发现这一点了吗?”
“我发现了。”温斯顿藏在口袋里的手捏紧了, 随即又松开。
这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塞西尔·罗德斯的支持者是人群中最为激动,最为面红耳赤的一群人,很好辨认。他们声嘶力竭地喊着口号,举着抗议的牌子,挥舞着手上的衣服, 坚持宣称塞西尔·罗德斯是无辜的, 要求政府给予他公正的待遇——譬如将他的案件交由法院审理,而不是上议院刑事法庭。
对于塞西尔·罗德斯应该以何种方式审判, 政府也为此讨论了好几天。有些人认为他出身平凡,理应就该像平民般接受审判。另一些人则认为他如今已经身居要职,手中的权力,财力,人脉, 都远非一般平民可比,也远非一般平民可理解的程度。即便就以他南非殖民地总理的身份,这个案件也不该以平民的刑事案件论处。
最终,女王陛下决定了将这个案件交给上议院刑事法庭——或许就是看中了贵族审判中居高不下的死刑率,温斯顿猜想。
与普通的刑事法庭不同,犯人一旦在上议院刑事法庭定罪,则不得上诉,不得请求赦免,立刻执行死刑。从都铎王朝开始,上议院刑事法庭所受理的34场贵族审判中,有31场都判处了死刑。
在《南非公约》签订以前,女王陛下就曾将自己与扮成乔治·丘吉尔的康斯薇露召入了宫殿中,好询问他们在南非的经历。
“我想知道那片土地的真实模样。”那时候,女王陛下这么告诉着他们。“我想知道我的那些官员不会告诉我的真相。”
于是,他们一五一十地,从阿尔伯特亲王号停靠在开普敦开始,将他们在南非的所有见闻都向女王陛下娓娓道来。他们略去了与埃尔文·布莱克及夏绿蒂有关的部分,略去了许多无关紧要的细节,略去了这个过程中不得不忍受的痛苦,但那仍然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它囊括了塞西尔·罗德斯残忍的所作所为,囊括了不幸逝去的生命,囊括了大无畏的勇气,囊括了流离失所的奔波,还有所有因为人为而带来的苦难。
也许有朝一日,我会将它写成一本书,温斯顿想着。
那一次的会见直接推动了《南非公约》的最终签署,与这一次塞西尔·罗德斯的审判决定恐怕也是脱不开干系的。
如今,塞西尔·罗德斯的案件已经开庭审理了七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转交给上诉法庭。这种呼吁已是徒劳,但支持者们仍然乐此不疲。近来报纸上也多了些不同的声音,探讨将塞西尔·罗德斯交给上议院刑事法庭是否公平,未必不是支持者所想要达到的目的。
“他们成功煽动起了不少人,”站在不远处的康斯薇露开口了,她今天是以乔治·丘吉尔的身份到来的,这会坐在沙发上翻阅着庭审记录。她根本没走到窗前,似乎就已经知道了外边的情形,“比起开庭的第一天,抗议的人数多了不少。”
“就算是比起昨天,也多了许多。”温斯顿阴沉地补充了一句。
这是因为塞西尔·罗德斯昨晚在报纸上放出的声明,他很清楚这一点。
——是时候说出真相!温斯顿·丘吉尔与乔治·丘吉尔撒下了弥天大谎,他们实际上从未被关入监狱之中!
这篇文章被刊登在了《伦敦标准晚报》上。作者是一个声称“不能让真相被不实的哗众取宠与贪荣慕利所掩盖”的记者。在报道的开头,他就公然表示自己很有可能因为撰写这些文字而遭遇“不幸的意外”,因为“某些家族如今正贪得无厌,不择手段地摄取着名声与权力,他们通过来自异国的庞大财富,已经渗透进了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向来以自由先锋著称的报纸媒体,也不乏他们的人马。他们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戳穿他们所营造出的英雄传奇。”
这并不是塞西尔·罗德斯第一次运用报媒的影响力为自己造势了。温斯顿敢肯定,这个老奸巨猾的殖民地总理在收到女王陛下下达的命令的瞬间开始,就已经开始计划要如何从法律制裁中逃脱。他在临走前烧掉了所有可能成为罪证的关键资料,使得前去调查的官员在他的家中一无所获,就是一个例子。
他很聪明,他并没有急于在世界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从温斯顿等人回国到《南非公约》签署这段时间里,塞西尔·罗德斯一直保持着异样的安静,不露面,不接受采访,不发表任何言论。任由国内外的报纸夸张地渲染着他的罪行,任由抗议者在他的房子外没日没夜地喧闹——那时许多人认为这是内心有愧的表现,如今却被支持者解读为“无辜者的坚持”。
直到德兰士瓦共和国正式成为英国殖民地,激愤的浪潮逐渐平静下去,抗议者所剩无几,人们对反复咀嚼旧闻的故事也开始丧失兴趣的时候,塞西尔·罗德斯才悄无声息地反击了。
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对他的专访,这迅速吸引了不少眼球。然而,那篇采访对南非的事情只字不提,只是着重于描绘塞西尔·罗德斯多病多难的童年,青年时的艰苦奋斗,如何一步步地开拓了自己的钻石帝国,最终进入了南非政坛的经历。
不仅如此,文章还以极其富有煽动力的文字叙述了他进入政界后是如何协助英国加重对南非的掌控,推动殖民地的扩张壮举。甚至还摘录了好几条他竞选时的演讲——每一段都感人至深,并且发自肺腑地表达了对自己祖国的深切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