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此就只能是一个被人民所背弃的公爵夫人吗?
她忍不住向埃维斯问出了自己的疑问,但又留下了那些更加紧迫而且重要的问题——那我们该怎么办呢?那你该怎么办呢,埃维斯?
她随即就意识到,这些疑问其实是不言而喻的。她与埃维斯之间早已建立起了某种不需要语言沟通的默契,就像她提出想来这间小餐馆吃饭,埃维斯就立刻明白她其实是想来见见第一天当上议员的公爵夫人而已。
果然,这个男人停下了脚步。
“如果事情真的变成了那样,你会想要离开英国吗?”他蹲下身子,与自己平视着。他灰蓝色的眼睛很平静,有时这份平静会给予夏绿蒂某种错觉,就像他根本不在乎公爵夫人,他在乎的实际上是另一个人,一个看不见的人。
“不。”她给出了最为坚定的答案。
“不要站在我的角度上为我思考,夏绿蒂,多想想你自己该怎么办。如果事情真的变成了那样,你所喜爱的那些潜入,那些暗中的帮忙,所有惊险刺激的小冒险,几乎都不可能再发生了。即便如此,你仍然想要留在英国,而不是回到你的家乡,一个你更加熟悉的地方吗?”
他知道,夏绿蒂心跳加快的意识到,他知道她偷偷溜去了路易莎小姐的家里偷听。他也知道他们彼此都在用帮助公爵夫人作为借口,事实是他们谁也不想过上平常的日子。埃维斯不知道该如何当一个普通人,而她早在父母死去的时候就被剥夺了那个人生选择。
“不,因为如果我没法像安娜那样成为一个杀手,或者像你这样成为一个间谍的话,我希望自己至少能成为像公爵夫人那样的人,走完那条她开拓的道路,甚至到达她没能抵达的终点——”
这是深埋在她的紧张,恐惧,与不寒而栗背后的真正原因,她担心直到她从公爵夫人手上接过火炬的那一天,这个世界都会毫无变化,她费劲心力照亮的黑暗会被另一个玛丽·库尔松吹灭,而公爵夫人如今将要面对的一切也会成为她要面对的现实。
只除了她或许不会有那样大无畏的勇气去直面这个结果。
在埃维斯有任何反应之前,她就已经将目光转向了威斯敏斯特宫,转向了那一扇扇宏伟的长窗与那哥特式的城垛。爱,担忧,还有感同身受的颤栗,种种加在一起的强烈情绪促使她比任何人都要更急切的想要知道在那厚厚的窗帘与古老的石墙后究竟正在发生什么,想要知道满屋子的议员与勋爵将要如何处理这个事实,想要知道这个国家,这个世界将会如何在这之后继续运转下去——
一个突然的温暖拥抱,来自于埃维斯的双臂。
“我们要先找到安娜。”他低声说,“她会让我们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会让我们知道今后将会发生什么事。”
他的手指轻柔地抹过了夏绿蒂的眼睛。
*Isabel*
她放下了拉开窗帘的手。
威斯敏斯特宫外已经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她看见了失望离开的男人,不敢置信的女人,甚至还看见了一个被父亲拥入怀中的小女孩。索尔兹伯里勋爵还在隔壁与好几个内阁大臣,以及阿尔伯特厉声地讨论是否能隐瞒她的身份,偶尔有那么一两句尖锐的话会穿透墙壁传来。他们还想把这当成是一件英国议院心照不宣的秘密,但看来只言片语已经泄露到了街道上了。
他们在说什么?她问着康斯薇露。
索尔兹伯里勋爵正在斥责公爵,质问他为什么要默许你这么疯狂的计划。康斯薇露说。但从头到尾,公爵就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了什么。
我的妻子不需要我的默许。
伊莎贝拉露出一丝笑容。这的确像是阿尔伯特会说的话。她在心中说。
在她亲口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以后,副议长立刻宣布会议暂停,她被带到了隔壁的议会休息室,德文郡公爵夫人与兰斯顿勋爵夫人正在威斯敏斯特宫等着她们的丈夫,因此被召唤过来,带着她们的贴身女仆,检查了伊莎贝拉的身体,确定了乔治·丘吉尔的确是个女人。
两位贵族夫人都很沉默,保持了这种情况下一位夫人应有的风度,在女仆将伊莎贝拉的衣服脱下的过程中面无表情,多半是担忧任何流露出的神色都会增加伊莎贝拉此刻面临的羞辱。只有当目光扫视到那些在南非留下的触目惊心的伤痕,看到那些从衣服里取出的海绵,注视着女仆如何费劲地解开缠得结结实实的裹胸时,伊莎贝拉才能在她们的眼中瞥到一丝动容。
但这根本算不上屈辱,只是在几个女人面前宽衣解带罢了。真正的屈辱,发生在她承认自己身份的那一刻。
如果让她来形容当时的情形的话,伊莎贝拉会说,那就像是行进乐队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人们仍然能看见号手卖力地鼓腮,鼓槌上下飞舞,能看见整齐划一的行进,能看见颤抖着扶着乐器的手,却再也没有声音发出。
在短短的刹那间,乔治·斯宾塞-丘吉尔,就从帝国的荣光,终结战争的英雄,正义的使者,未来的议院之星,变成了——
一个女人。
所有人看她的目光都不同了。
她几乎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们的眼神变化,从看一个同僚,一个正常人,慢慢降到了看一个完全不属于议院,一个低贱得多的存在。
他们正在讨论该如何处置你——或者不如说,眼前的这个情况,看来首相终于认清了这件事是不可能瞒得住的。康斯薇露的声音再次响起,拉回了伊莎贝拉的思绪。
他们会怎么做?伊莎贝拉深吸了一口气。
康斯薇露隔了好一会,才回答这个问题。
他们不知道,没人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他们一致同意不能让你继续担任下议院议员,但公爵马上就指出,这可不是首相一句话就能撤销的事情,如果他要以违反了选举法的理由剥夺你的议员资格,那么这就必须由法院来审理。然而,由于你的真实身份是马尔堡公爵夫人,具有贵族头衔,因此不能由一般的法庭处理,这个案件如果要提交,只能提交给——
上议院刑事法庭。伊莎贝拉苦笑了一下。我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不过,也有好几个大臣不同意让这件事闹上法庭——他们担忧这件事会成为国际性的丑闻,让60多年都不曾启用的上议会刑事法庭在一个月间连着召开两次,只会雪上加霜。他们建议不公开承认这件事——当然同时谴责了你直接认可玛丽·库尔松指控的举动——等几个月这件事的风波过去以后,再找个由头让你接替某个职位而不得不卸任下议院的议员席位。
首相不会同意这样欲盖弥彰的举措的。伊莎贝拉摇了摇头。
他的确不同意。隔了几分钟后,康斯薇露道。
玛丽·库尔松既然敢前来下议院的会议上宣布这一点,她不可能不提前给媒体做点准备,甚至是寄去一份匿名信——退一万步说,这只是她一时的冲动之举,那么在威斯敏斯特宫里工作的某个人——也许是清洁工,也许是某个守卫,甚至是在场的议员——也已经把这个惊人的消息卖给报社了。再有几个小时,乔治·丘吉尔实际上是马尔堡公爵夫人这件事就会迅速散播开来。不出几天,全世界都会知道这个事实。英国的装模作样只会成为国际上的笑柄。如果我是索尔兹伯里勋爵,我不可能同意这样的提议。
她至少比提出这个建议的大臣更懂得游戏规则,然而这么一个蠢货能得以进入内阁,她却不得不放弃一个小小的议员位置,只因他比她多了一个把。世间大多不公平的事,区别有时也就不过是那么几英寸的事物。
一会,康斯薇露又开口了。
首相现在的意思是,直到他们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情以前,你都不允许再以乔治·丘吉尔的身份及形象出现在大众面前,也不允许公开发表任何演讲,接受任何采访,或者与任何不相关人员探讨该话题。基本上,首相的话就等同于将你软禁了起来,公爵仍然在与索尔兹伯里勋爵据理力争——
我并不担心软禁,康斯薇露,软禁背后的目的才是我们需要担心的。
伊莎贝拉从窗帘中的那一丝缝隙眺望着窗外的蓝天,如同被关在笼子里的豹子从罩布的罅隙里眺望自由。
还记得我们的计划吗?一旦我们承认了乔治·丘吉尔的真实身份,就必须争取让这件事移交法庭,避免政府会为了遮掩丑闻而彻底抹去我的存在,让乔治·丘吉尔从此不复存在——
那即是说,宣布所有这个身份做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骗局。和平协议是由温斯顿·丘吉尔签下的,越狱的也只有温斯顿·丘吉尔一个人,辩护也不过是个蹩脚的美国律师与辩方被贿赂的律师联手上演的一场好戏。从头到尾,乔治·丘吉尔就只是一个范德比尔特家制造的骗局罢了,只要剥夺走了我身上的光环,即便我是个女人又有何妨?
索尔兹伯里勋爵的意思,就是要阻止我为自己辩解,阻止我说出我的故事,这说明这个想法已经藏在了索尔兹伯里勋爵的心里,或许也藏在那些内阁大臣的心里,他们不会在阿尔伯特的面前说出,他们不会在任何人的面前说出,他们会心照不宣地直接这么做。
伊莎贝拉转过头来,康斯薇露已经离开了那间房间,飘到了身后,与她对视着。
但你已经说出了自己的故事。珍珠灰的影子上现出淡淡的笑意。你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不是吗?
是的,因为这是一场艰苦而漫长的战争。
*Maud*
“你确定这就是我们要印刷的内容?”
报纸的主编——严格来说,他只是一个挂名的主编,真正的主编其实是玛德——半信半疑地拿着做好的排版问道。他的手有些颤抖,但那是任何人看到这新闻后都会有的反应。
威廉·范德比尔特买下了伦敦的一家小型的报社,《伦敦之星》,它根本无法与大报社竞争,因此几乎只报道本地的新闻,从某个人从窗户里看到了一只有着罕见羽毛的鸟,到某户人家养的小猫走失,诸如此类的芝麻新闻。任何已经与印刷工厂建立了良好合作关系的报社都有可能成长为巨头,只要有合适的投资与机遇,威廉·范德比尔特深谙此道,更何况伦敦的印刷工厂向来乐意支持本地行业。
他买下这间报社是为了他的女儿,大报社的风格与客户早已定下,只有这种灵活的小报社反而有塑造的潜力。这件事从公爵夫人回国后就开始操办,一直到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案件开庭前才办好所有的文件手续。《伦敦之星》的主编及所有者对于要将自己报社卖给一个外国人这点非常抵触,玛德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说服,这会他又忘记了自己已经不再拥有这份报纸。
“刊登这样的新闻——会毁了《伦敦之星》的名声的。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一点,威斯敏斯特宫,下议院,政府,首相,没有一个站出来发起了任何的声明!”
他紧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另一只手紧紧捏着排版,好像捏着自己的女儿的嫁妆。
“马上送去印刷厂,否则我们根本没法赶在晚间报纸发行以前印刷出足够的分量。”
玛德拔高了音调,不可辨驳地下了最后的命令。主编无可奈何地放弃了争论,嘴里嘟囔着“《伦敦之星》根本就不是晚间报纸”,还有什么“这样的新闻只是毫无根据的小道八卦,流浪汉才会想象出来的内容”,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你只是不习惯一个女人对你颐指气使而已。玛德看着他蹒跚挪动的背影,心想,但她笑不出来,当从艾略特那儿听说了下议院会议厅里发生了什么事以后,她笑不出来。
为着这个突发的消息,她不得不紧急修改了头版文章的大量细节,所有关于公爵夫人是如何勇敢地揭露了这一真相的段落全部都被删去,只留下了一点说明她如何诚实地认可了这一指控。为了填补长度只得反复强调文章的重点:即便乔治·丘吉尔是个女人,她仍然做到了大部分男人都难以做到的事情,并且无愧于所有她赢得的称号。只是这么一来,文字中的力量与激情便远远不如她今天早上接到公爵夫人信件后写出的那一篇出色,玛德遗憾地心想。
她拿起靠在烟灰缸上的香烟,深吸了一口,淡淡的香气稍稍平复了她的心情。手指感觉到了灼热的逼近,玛德低头看了一眼,才意识到这并不是她的香烟,而是艾略特点燃的那一支,威斯敏斯特宫禁烟禁食,因此他的口袋里什么也没有。
《伦敦之星》报社距离威斯敏斯特宫并不远,这个从来离不开马车的男人是跑着前来的,玛德从未见过他如此大汗淋漓的模样,那时她刚刚从手包里拿出一支香烟,但立刻就被艾略特夺去了。
“噢——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他的手颤抖着,没法打燃火柴,玛德扶住了他的胳膊为他点燃了香烟。“你想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你在会议中途离开了威斯敏斯特宫就是为了从我嘴里夺下一支香烟?”她打趣着问道,报社里的挂钟刚刚敲响12点的钟声,下议院会议不可能这么早就结束。
“会议暂停了,我是跑着过来的——”
“我看的出来。”
“玛丽·库尔松闯了进来——”
他说完了后面发生的事情,神色是玛德从未见过的痛苦和愤怒。
“我以为我已经——我与她达成了协议,而我也的确做到了我该做到的部分,就是为了防止她继续打探公爵夫人事情,就是为了避免她得知更多的真相。她在房子受袭过后就一直待在医院里,我和阿尔伯特都派了人在医院盯着她,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我怎么会让这样的事再一次发生——”
“这是什么意思——‘让这样的事情再一次发生’?”玛德盯着艾略特,问道。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什么意思,你灌醉了我,从我口中套出了信息,写出了一篇精彩的报告,却使得我根本无法面对我最好的朋友,还有他的妻子。”
“还有从那时起就一直没有改变过的事实——你对公爵夫人的感情。”玛德辛辣地指出了这一点。
“这不是真的!”艾略特狠狠吸了一口香烟,将它放在烟灰缸边上,他的声音在颤抖,“这不是真的!我告诉过你,我也告诉过阿尔伯特,我不可能爱着一个初次演讲的话题是扩大选举权的女人,她所有相信的一切都与我所相信的相悖,我没法忍受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