镀金岁月/Yes!Your Grace——苏浅浅喵
时间:2019-08-19 08:25:39

  她又停住了,油墨在带着绒毛的纸上微微洇开,打字机印下的文字反问着她同样的问题——这真的是一场胜利吗?
  梅认为是的。
  “无论如何,我们都赢了庭审——我们原来根本以为赢不了,能让这场庭审发生都是一场奇迹!”在公爵短暂的停顿时,她嚷了起来,活力没有因为好几天不停歇的站立和几乎没怎么进食的空腹而减少,“谁知道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如果——”
  “没有如果。”公爵夫人摇着头打断了她的话,即便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仍然很平静。曾经满溢的激情与力量被她藏了起来,等待在法庭上与议会上使出,但如今她知道了,这条路是有尽头的,一眼就能看到。“就像我说的,英国政府,甚至是皇室的忍让是有界限的,我不能挑战这个界限——如果我们还想要为女性争取更多的权益的话。”
  这一次梅听懂了她的意思。
  这当然可以是一场胜利,这可以是一场前所未有的伟大胜利,唯一小小的代价是公爵夫人的抱负,是她的梦想和她的追求,为了以后也能有其他女性走到这一步,她必须牺牲自己。
  “但是哈里斯伯里勋爵勋爵没有禁止我继续使用这个名字和身份进行辩护,”公爵夫人的笑容扩大了几分,加上了一句,“即便以后我不能出现在下议院,我仍然能出现在法庭上,为往后千千万万需要帮助的人们辩护——对我而言,那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不是最好的选择。”玛德轻声说,她同样热爱拳击,但是在拳击手与作者这两个职业中,她更愿意选择后者。用笔杆将对手鲜血淋漓地击败,远比在竞技场上为了让别人取乐而战斗好得多。
  “如果你仔细想想,这会,也许就有一个小女孩,因为听说了我成为了下议院议员而激动不已。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女性还能成为除了妻子和母亲以外别的角色,那是她第一次明白自己的人生还能有别的可能性——几十年后,也许她就代替我坐在了下议院的席位上,面临着有无限可能的未来,前途一片光明。对于她来说,我如今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
  她的话柔和了公爵的双眼,释然了梅的担忧,让一言不发听着的玛德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从我决定亲口在初次演讲上承认身份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至少,在今天之前,为妇女争取选举权的难度是不可想象的,人们会嘲笑那些奔走努力的斗士们,认为他们所争取的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今天之后,再也没人会这么说了。”
  玛德将公爵夫人的最后一段话在打字机上敲下,伸手端起黑咖啡喝了一口。英国人可以尽情地嘲笑美国人喝咖啡的方式,但这苦涩的确能够保持精神的清醒。
  只是,她又卡住了。
  这在她的职业生涯中是鲜少发生的事,她的笔尖永远都能迸发新鲜的灵感,就好像她血管中流淌的是墨水一般。总有辛辣的字句在她脑海中闪现,最后组成一篇漂亮而酣畅淋漓的报道——可今天却有什么不对,她的思维似乎干涸了,香烟与咖啡也无法拯救这一点,她的手指缓缓抚摸着打字机光滑的按键表面,字母沉默着,指尖也沉默着。
  “你起的很早,很好。”
  随着木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艾略特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的酒店套房里有一间专门用于办公的书房——如今已经成了玛德的地盘。她愕然地向他看去,有稿子要赶的时候,早起甚至熬夜已是常事,但对于艾略特而言,在中午前起床才是奇迹。更让玛德愕然的是他苍白的脸色,仿佛谁才将他从牛奶桶里捞出来——
  “我接到了一通电话。”
  厚重的木门是隔音的,玛德什么也没听见。电话估计是由仆从推着电话机,一路从楼下连线送到房间里的。“谁去世了?”她站起来问道,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艾略特什么也没说,走上前来,将手上的报纸递给了她。
  只看了一眼,玛德就惊叫一声,仿佛被推进了一副寒冰雕成的棺材,装着咖啡的杯子被推翻在地,褐色的液体侵染着绣花的地毯,仿佛干涸后的血液在蔓延。她以为自己已经与公爵夫人一起将恶龙关入了不见天日的地底洞穴中,她以为所有的威胁都随着路易莎的逮捕而消隐无踪——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声名狼藉的玛德·博克小姐,艾略特勋爵的最新玩物,同时也是令人尊敬的兰斯顿勋爵最小的女儿,罗斯贝尔小姐的情人……”
  被她甩到地上的报纸用加粗加黑的字体显眼地这么写着。经过了南非外交风波,塞西尔·罗德斯的审判,路易莎的审判,还有补选与游|行过后,她的名字就几乎与乔治·丘吉尔一样家喻户晓,鉴于每一篇精彩的报道下都署着她的名字。八卦小报因此起劲地撰写着她与艾略特之间的那点花边新闻,玛德从未放在心上,她根本没有在意过自己的名声,更没有考虑过以后结婚嫁人的问题。可罗斯贝尔——
  这个娇俏动人的贵族小姐是她的秘密玫瑰。
  “报纸上披露了一切,当然有许多是胡编乱造的,但他们拿到了你写给罗斯贝尔小姐的信,并且将原话刊登了上去……”
  艾略特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指甲抓挠光滑的玻璃表面,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想捂住耳朵尖叫。玛德当然知道自己都在信件上写了什么,她只能在文字中爱弗罗斯贝尔,用露股下留的话语和直接放档的描写来填补那个被洛里斯太太挖出的洞,更不要说那些包含着深厚爱意,情深意切的蜜语——在这些信件面前,就是一支蜡烛的光芒也嫌过亮,而如今伦敦刺目的阳光就照在那些文字上。
  刹那间,她希望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能将整个城市淹没。
  “我让她把那些信烧了……从一开始,我就明确地说了那些信件必须被烧掉……”
  “显然罗斯贝尔小姐没有照做。”艾略特干巴巴地回答。
  “她是怎么拿到这些信件——她是什么时候拿到这些信件的——”玛德语无伦次地说道,细细的腕骨如同她此刻仅剩的一丝理智,支撑着沉重的身体与思绪。路易莎威胁过她,如果不遵守交易,就要将她与罗斯贝尔的关系曝光。玛德不仅没有遵守,还更进一步,将她送入了监狱。
  那时路易莎的笑容甜美而恶毒,嘶嘶的声音像毒蛇的耳语,“……尽管没有证据,她的父母却不会冒任何风险,他们会将她远远地嫁走……”。是这句话让她放松了警惕吗?是这句话让她确信路易莎手上什么都没有吗?不,明明罗斯贝尔也向我发誓,她的确毁掉了所有的信件……
  玛德从来没放松过警惕,这个世界容不下她这样的怪物,因此她永远都记得在信件的结尾叮嘱一句烧掉纸张,她没有给罗斯贝尔送过任何在自己名下的礼物,也从来没有不经伪装就贸然与对方相见。路易莎也许能猜出罗斯贝尔是她的恋人,却不可能抓到任何切实的证据,更何况,马尔堡公爵一直派人严密监视着监狱里的路易莎,确保她不可能再弄出什么花招。
  她以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是万无一失。
  这通新闻会造成的后果恶劣得让玛德的汗毛都在颤抖。她坐回了椅子上,手腕酸麻。
  “比我们想象的更早,几个月前她的动向就在我的监视之下了。恐怕她猜出你的另一个情人就是罗斯贝尔小姐的时候,就已经拿到了那些信件了——只要罗斯贝尔小姐留着这些信,要拿到它们就不是难事,收买女佣,甚至模仿你的笔迹给她写一封信要来——那时路易莎还与玛丽·库尔松保持着合作关系,要仿造你的笔迹易如反掌。”
  也许就是这样,她回忆起当时这个娇艳女孩脸上的不解神色,当她询问对方是否都烧掉了信件后,罗斯贝尔反问了一句,“难道它们不都被毁掉了吗?”。这个天真的孩子,该死而愚蠢的我,为什么当时没能多问两句?
  “我——我得打几个电话——”
  玛丽轻声说着,手指向衣兜里伸去,下意识地寻找着香烟。我必须冷静下来,她对自己说,公爵夫人也许还没听说这个消息,我可以与她商量一下,至少也要将这件事对她的影响降到最低,而且还有兰斯顿勋爵与罗斯贝尔——一想到那女孩起来会受到多大的惊吓,玛德的心便抽痛了起来。也许马尔堡公爵能做点什么,也许他能去与兰斯顿勋爵谈谈……
  “你必须要离开,玛德。”
  艾略特的声音仍然空洞,木然,而冷漠,玛德才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道,手指转而在抽屉中寻找着香烟,雪茄,威士忌,一副拳击手套,任何能让她平静下来的东西,“那通电话——”
  “——是我父母打来的。我的父亲建议你立刻离开英国,今天之内。等到了明天,你很有可能就无法离开了。兰斯顿勋爵会起诉你,就像昆斯伯里勋爵起诉奥斯卡·王尔德那样——”
  “可是英国根本没有任何一条针对女同性恋违法的法律——”玛德骇然地说道,她的手指在一把像是手|枪的冰冷物件上停住了,也许这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彻底地了结那头恶龙,不然,自己的拳头也可以。
  “在你的案件过后就会有了。”艾略特低声说道,他的痛苦似乎达到了某种极致,剥夺了所有其他的情绪,“你认为兰斯顿勋爵会任由他女儿身上最大的污点一直在英国的媒体界活跃着,时时刻刻提醒着人们你就是罗斯贝尔小姐的恋人,提醒着人们你给她写了多么——说得好听一点,缠绵悱恻——的信件吗?倘若没有证据,只是捕风捉影的谣言,那么只要罗斯贝尔小姐迅速嫁人,这事也算过去了。然而——”
  然而路易莎给出了证据,确凿无误的证据,带有她的爱与签名的证据。
  “王尔德在监狱里可没有停下笔墨。我一样能从铁杆后发表我的文字,”她提醒着对方,“更何况,我还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
  她顿住了,目光与艾略特相接。
  玛德霎时间明白了,为什么艾略特的父亲要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情妇在一大清早打来电话——他不是为了自己,自然,他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倘若兰斯顿勋爵要起诉自己,不管是出于泄愤,还是指望监狱能堵住自己的嘴,公爵夫人都会义无反顾地为自己辩护——即便这意味着与兰斯顿勋爵,马尔堡公爵阵营中最强有力的盟友对抗。
  这不仅会撕裂马尔堡公爵刚刚为自己建立起的势力范围,也会连累艾略特一同站在得罪兰斯顿勋爵的那一边。北安普顿勋爵自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奥斯卡·王尔德没有选择在逮捕令发出的那一天逃往法国,那恐怕是他最悔恨的决定之一。如果你回到了美国,玛德,你还能继续写作,继续当一个记者。但如果你继续留在这儿……路易莎挑选这个时候将那些信件交给报社是有理由的,她要确保这个案件成为第二个王尔德案,要确保这个案件的政治色彩浓郁到即便公爵夫人利用丘吉尔家族的名声与威望替你求情,也难以挽回结果的地步。
  “如果她运气好的话,这个案件会彻底摧毁马尔堡公爵如今好不容易获得政治地位。再不济,也会在公爵和兰斯顿勋爵之间滋生嫌隙——谁都知道你是公爵夫人的喉舌,是她的幕僚,是她的密友,兰斯顿勋爵会怎么看待这段关系?
  “你走了,也许公爵还能说服兰斯顿勋爵不起诉你。倘若你不走,兰斯顿勋爵只能想尽一切办法确保你从此会从英国的报纸上消失,再也不会有‘玛德·博克’这个名字来提醒人们这段丑闻,即便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罪行起诉你,你认为公爵夫人会坐视他折断你的笔杆吗?”
  不,她不会,艾略特没说错。
  玛德的目光落在了那篇还没能写完的文章上。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的灵感枯竭了,命运注定她的篇章只能书写到此,必须由另一个人完成她未竟的文字。
  她的手缓缓抽了出来,玛德瞥了一眼抽屉,发觉那只是一个形如枪|柄的鼻烟壶。真可惜,我本可以用它彻底地杀死恶龙,毕竟这世界上不能有太多怪物,只我一个,也已经足够。
  “对不起,玛德,这一次我没能保护你。”
  他看上去仿佛整颗心都被掏了出来,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以后,艾略特低声补充了一句。
  “玛格丽特小姐的父亲今年八月底就会被调回伦敦任职——”
  很好,另一个促使北安普顿勋爵打给他儿子的理由,玛格丽特的归来意味着婚期的接近,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女儿与这样的丑闻牵扯不清——有情妇算不上什么新闻,然而有一个声望臭名昭著的同性恋情妇,便完全是另一个故事了。
  “我们从未相爱过,艾略特,所以不必将眼下的情形弄得如同某种生离死别,我们都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只是早晚的问题。”
  她冷冷地说道,手指向打字机背后摸去,理智下来的大脑终于记起了烟盒的摆放位置,她从银制的盒子里摸出一根火柴,在自己的打字机上擦燃了,袅袅的烟雾从她唇间飘出,刹那间她突然记起一个发生在华尔道夫酒店里的吻,眼前这个男人意兴阑珊地将自己推开,而她从那一刻起就在他的眼里看见了公爵夫人——
  他们享受彼此的陪伴,他们一同制服了一头恶龙,他们是彼此最为契合的窗伴,对于他们这类人来说,没什么是比这更好的关系了。
  “尽管如此,玛德,我仍然想要保护你,我爱你——”
  这个男人有一双真诚的眼睛,可真诚无济于事,他不想承认,他一如既往地选择了逃避,宁愿选择承认爱一个永远不可能对他产生爱意的女人,选择一个相互取暖的情人,也不愿意承认他真正的本性。
  也许是时候戳破,既然她都要离开。
  这是一个除了她再也没有人会告诉艾略特的事实。
  “你爱你拥有过的所有情妇,艾略特。”烟与嘴唇缱绻地一吻,丝丝烟雾如同揭开秘密的面纱飘起,湛蓝的眼睛看着对方微笑,玛德的注意力却集中在一条切割木桌的细长光线上。拂晓叫醒她时,如果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看见英国的日出,也许她会更享受一些,而不是匆匆坐下,让自己的后脑勺欣赏那美丽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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