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会有时间说再见吗?她还能见到公爵夫人一面,还能见到梅,亲吻她们的脸颊,就像一个真正的朋友会做的那样,然后在她们的耳边道别吗?她还能见到自己的秘密玫瑰吗?
“你对我而言永远是特别的,玛德。”
“是的,因为我是你能找到的与公爵夫人最接近的女人。”
他没有料到这句话的到来,倒退了一步。
“别胡说,玛德。你马上就要离开了,难道我们不能——不能至少平和地分别?为什么要一再提起这样的话题?”
因为我们从来不提起,我不提起公爵夫人,你不提起罗斯贝尔,于是你与我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共处,如同我们果真相爱了一般。但如今一切都不同了,我的玫瑰凋零了,我要永远离开栽培她的土壤,远离公爵夫人,远离梅,远离我在英国记者界无冕之王的地位,远离一切我热爱的事物。既然一切都已经崩析破碎,我又何必继续保持无谓的假象?
“如果你承认的话,艾略特,说不定你早就从你对公爵夫人的感情中挣脱了出来。你爱她,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根本不需要你保护的女人。这使你成了一只可悲的狗,或者别的什么,围绕在公爵夫人身旁打转,任何时候你嗅到了一丝不对,一丝她也许需要你保护的可能性,你就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迫不及待要扮演那个英雄的角色,一旦你失败了——就像玛丽·库尔松在下议院揭露了事实的那一次,你便痛苦无比——远胜此刻你要立刻将我送走所感受到的疼痛。”
艾略特极力维持着作为贵族的平静,只是他空洞的声音似乎猛然间找回了活力,像是一座嘶哑的火山,密密的熔岩在舌头下流淌,烟雾在鼻尖弥漫,“我不爱她,玛德。”
“大部分时候,是的,当她坚持着那一套你并不认同的理论,当她在下议院为了扩大投票权而努力的时候,是的。但当她需要你的保护的时候——就如同这一刻——所有的感情就会卷土重来。为什么不承认,艾略特,也许那会让事情好受得多。”
“这是什么意思——‘就如同这一刻’?”
“意思就是,你没能保护我,是因为你选择了保护公爵夫人。”
火山在沉默中涌动,灼烧着艾略特的双眼,他的尊严静静地被炙烤着,连同着他的忍耐。
“玛德。”
他走上前来,将她拉入怀中,手掌有力而且充满怒气,这通常意味着意味着激烈的欢嗳将要到来,但不是今天,也不会是以后,终点在报纸被印出的那一刻就已经跨越。他们的关系开始于玛德企图从他口中套出他对公爵夫人的感情,或许也该这么结束。
她按着他的手,与他平视着。玛德的力气比他大得多,隐藏在苍白细嫩的肌肤下的是强劲坚韧的肌肉,是世界上最好的拳击手训练出的技巧。如果她愿意,随时都能把他摔到这个房间的另一头。她好想这么做,她好想粉碎一切,只要能换取一丝不离开的可能性,她有如同知己般的公爵夫人,她拥有着一支秘密开放的玫瑰,她有着记者界无冕之王的地位,她有着最棒的情人,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继续留下。
好狠毒的报复,路易莎,好狠毒的报复。
“玛德。”
艾略特又喊了一声,滚烫的嘴唇吻上耳廓。
“对不起。”
这三个字如此沉重,如同她必须在今天之内抛在身后的一切;这三个字又是如此愧疚,如同艾略特终于承认的事实——他是为了保护公爵夫人,保护马尔堡公爵,才逼迫着她现在就离开。
她在他的臂弯里扭过头去,注视着打字机上那张写了半页的纸。没人明白公爵夫人付出了什么,没人知道公爵夫人站在下议院发表初次演讲时,面对她即将要牺牲的代价时的痛苦,但玛德如今也在嘴唇中尝到了,带着咸味,湿润苦涩。
艾略特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仿佛烙印落在肌肤上。
“如果我非要承认一个事实,玛德,那我只会承认,我爱着你。我的姓氏,我的身份,我没有选择的未来,只允许我承认这么多,但这的确是个不容辩驳的事实,无论你是否相信。”
多么冷血无情的贵族男人,一边说着爱你,一边逼迫着你离开。
玛德心想。
可她不也如此,她的爱同样带着戏弄,欺骗,与隐瞒,因此丑闻才有了滋生的空间,因此路易莎才能握住把柄,因此她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爱使人脆弱不堪,使人有可乘之机,”她喃喃地说,“艾略特,别忘了这一点。”
玛德·博克,永远别忘了这一点。
“我再也不会。”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一点,怀抱甜蜜又哀伤,如同真正的恋人告别时一样正式。“我再也不会。”
至少他承认了,至少他明白了。
她没有更多要做的了。
“替我将这份草稿交给公爵夫人,”她指着打字机上的纸张,说道。如果要离开,倒不如趁早,趁着她还没有动摇,趁着伤口还新鲜,“伊莎贝拉会将它写完的。”
包括我未能亲眼目睹,亲自经历,协助,最终一同达成的事业。
艾略特庄重地点了点头。
“等等——”玛德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推开艾略特,快步绕到打字机前。就让这句话成为自己的告别,公爵夫人会明白的,梅会明白的,罗斯贝尔……但愿她能明白。
她的指尖颤抖落在键盘上,哒哒的声响在温柔的晨曦中接连想着。
“同样,在今天过后,这条已经铺下开端的道路会一直延续下去,只要我们永不止步,奋勇前进,即便一次又一次地被推回起点——这就是胜利。”
作者有话要说: 玛德的小女友伏笔埋的很细很长,不知道大家还记得吗?
她会在这时与艾略特谈起他对伊莎贝拉的感情,是因为艾略特最开始就是因为玛德把他对伊莎贝拉的恋情曝光了,才导致于后来艾略特一系列狼狈不堪的操作,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而如今,玛德也为她的爱付出了代价,以同样的方式。
所以她说,爱使我们脆弱不堪,使我们有可乘之机,别忘了这一点。
所以艾略特会说,我再也不会,我会承认爱的人,只有你。
结尾致敬了不起的盖茨比。
第273章 ·Isabella·
伊莎贝拉。
她倏然睁开眼睛, 苏格兰的美景正在马车外随着马匹一同驰骋,连绵起伏的山丘染着深浅不一的绿色, 像被打乱的拼图被随意拼在一块, 树木灌丛落叶全被长短不一的阴影截成毕加索的画作, 却比完整的景象更要美得惊心动魄。天空有着阿尔伯特双眼的颜色,苍茫辽阔, 片片云朵仿佛是懒舟荡在他的眼眸之中, 带着不确定的形状, 随时都能变为巨鲸,带着清晨遗留的淡紫色烟灰, 尾巴在穹边敲出片片烟灰——
伊莎贝拉。
她从阿尔伯特的臂弯向上看去, 她的丈夫搂着她的肩膀,脑袋蹭着她的脑袋,睡得香甜, 带着轻微的哼哼鼻息, 就像婴儿一样可爱。他们昨晚抵达了爱丁堡, 只匆匆地睡了几个小时,又赶在破晓时分坐上马车,向弗洛尔城堡赶去——今天是梅与罗克斯堡公爵结婚的日子。
其他的宾客提前好几天就抵达了苏格兰——这里面就包括艾略特勋爵与他的未婚妻,玛格丽特小姐,伦道夫丘吉尔夫人,还有威尔士王子与威尔士王妃。从伦道夫丘吉尔夫人打来的电话中,伊莎贝拉与阿尔伯特得知罗克斯堡公爵在苏格兰的招待可算是尽善尽美,宾客每天都可以打猎, 钓鱼,在湖上泛舟,在草原上野餐,马场里有贵族子弟在比赛马球,而后院里时时举行板球大赛,半个村庄的男人倾巢而出,与贵族一同击球。为了满足梅的需求,罗克斯堡公爵甚至将村庄里的一块空地改造成了赛马场,好让她能与其他女性宾客一同比较谁是更好的骑手。城堡中更是每晚准备足以上百人饱餐的盛宴,夜夜都有舞会举行,笙歌裙飞,欢声笑语,直至黎明。
罗克斯堡公爵誓要让他与梅的婚礼成为这个世纪最繁华的盛事,因此几乎整个英国的上流社会都被他搬到了苏格兰,前来见证他与梅在上帝前结合为一体。伦道夫丘吉尔夫人在电话里为此抱怨了几句——因为前来的宾客太多,还有譬如威尔士王子这样的皇家贵客,不少客人不得不搬到弗洛尔城堡三楼与四楼的客房去居住。从城堡建成以来,这些房间就几乎是空置的,如今都被从尘埃及蛛网中翻出,收拾得焕然一新,只是对于挑剔的客人而言,这还远远不够。
“就只差与仆从一同睡到阁楼去了,”伦道夫丘吉尔夫人不满地说道,“还有那么多台阶——”
伊莎贝拉自然也想与温斯顿及伦道夫丘吉尔夫人一同前往苏格兰——悠闲地坐在微微摇晃的小船里,欣赏着美不胜收的湖光山色,听上去像是一个她从来不曾拥有过的夏日假期。但她必须得留在伦敦,帮助艾娃重建慈善项目。要做的工作繁多,包括选定一个隐蔽私密的新地址,重新安置那些需要照顾的姑娘与孩子们,做好邻里的安抚工作,等等。比起乔治丘吉尔还是个无名之辈的时候,伊莎贝拉如今的名气帮了不少忙,许多人听说这是她成立的慈善协会下的项目,便轻而易举地接受了新福利院的存在,不再需要她进行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
这本来是梅的工作,但她马上就要成为新娘,因此伊莎贝拉便帮她接下了这些事务。
另一方面,阿尔伯特则在伦敦忙于继续扩大自己的政治势力,他始终难以接受自己的妻子只能在下议院担当一个政治符号的事实,希望能通过提升自己的影响力来改善这一点——直到梅结婚的前一天,他们才得以放下手头的工作,赶往苏格兰。阿尔伯特已经多日没有得到足够的休息了,抓紧着每时每刻补充睡眠,一上马车就倚在自己身上沉沉睡去,他的睡意感染了伊莎贝拉,很快也随之陷入梦乡。
伊莎贝拉。
是的,康斯薇露?她看不到对方在那儿,但能从车窗外垂下的淡淡阴影判断出康斯薇露应该坐在马车的顶上。这是一个不错的位置,既能大幅度地将马车四周景色收入眼中,也能陪伴在伊莎贝拉身旁,康斯薇露近来都喜欢坐在那儿,自从——
自从玛德离开以后。
她的离去太过突然,等伊莎贝拉得知消息的时候,玛德就已经登上了开往纽约的邮轮。艾略特勋爵利用他的人脉,在极短的时间里就为她弄来了一张头等舱的船票。她们之间甚至连告别都没来得及说,唯一留给她的作为分别纪念的,是玛德还未写完的稿件。
“这样是最好的选择,”艾略特勋爵木然地向她与阿尔伯特解释着,仿佛他的快乐也随着玛德一同离去,“她的离开能将一切争端掐灭在摇篮中。”
这被证实是真的。
玛德的迅速逃亡让兰斯顿勋爵的怒气没了发泄的对象,当然,也进一步阻止了这则丑闻的扩散。罗斯贝尔小姐被兰斯顿勋爵藏在家中,而玛德又离开了英国,这让如同苍蝇般的小报记者无从下手。他们企图从伊莎贝拉与梅这儿套出些消息,然而玛德将这段恋情隐藏的太好,她们两个甚至比一半伦敦人都还要晚得知这件事,即便有心要透露什么,也根本说不出,更不要提她们都坚决地维护着玛德的名誉,闭口对任何问题不答。
为了应对这桩丑闻,兰斯顿勋爵迅速为他的女儿定下了婚约,对方是一位伯爵的小儿子,几乎没有任何继承爵位的可能性,自然也没有多少挑选新娘的余地。发表这则新闻的报社离奇地在半夜遭到了洗劫,玛德写给罗斯贝尔的信件全部都失窃了。
同一时间,被关押在伦敦布里克斯顿女性监狱的路易莎则与同牢房的女犯人起了冲突,对方联合了好几个其他女犯人,狠狠地将路易莎殴打了一番,几乎让她面目全非,使得她不得不立刻被转移到牛津的伯格监狱中去——尽管伊莎贝拉并不确定这件事是否与兰斯顿勋爵有关联。路易莎显然很早就预见了自己有可能被软禁——甚至是囚禁起来的可能性,因此为自己手中握有的牌做了非常细致的安排。
在伊莎贝拉赢得了庭审的那天下午,路易莎联络了自己的律师,并要求对方替自己出售菲尔德先生给她留下的那栋房产。阿尔伯特尽管一直监视着路易莎的对外联络,但对于这一个明显十分正当的要求,他没有阻止——谁也想不到那就是信号,路易莎的律师随即便将信件交给了报社,引发了丑闻。
信件是被匿名邮寄到报社的,因此究竟是否为路易莎的律师所为,全是艾略特勋爵的猜测。倘若兰斯顿勋爵无法肯定路易莎一定就是信件的来源,他也无法肯定这一点。伊莎贝拉始终对监狱的意外有些怀疑,但艾略特勋爵与阿尔伯特都认为这是兰斯顿勋爵给路易莎的教训——
原来,兰斯顿勋爵打算将自己的女儿当成政治筹码,打算将她嫁给索尔兹伯里勋爵最小的儿子。这样,即便阿尔伯特在之后与索尔兹伯里勋爵的竞争中落败,他仍然可以凭借着这层关系回到索尔兹伯里勋爵的那一边,并重新获得亲信的位置——然而,在这则丑闻过后,索尔兹伯里勋爵自然不可能再同意这门婚事,兰斯顿勋爵为此愤怒到要拿已在监狱中的路易莎出气,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桩丑闻掀起了约莫一个星期左右的轩然大波,之后便因为没有值得咀嚼的后续,很快就消隐无踪了,再过了几天,伦敦城里的话题又换成了梅与罗克斯堡公爵的大婚,转瞬便将罗斯贝尔小姐的同性情人抛到了脑后。
然而,伊莎贝拉却无法这么快就从失去了一个难得好友的失落中走出。
梅成为罗克斯堡公爵夫人,从此以后要长居苏格兰,陪伴着她的丈夫打理领地上的事务,而玛德则回到美国,此生无法再踏上英国的土地一步。两个自从她来到这个世界后得以结交的密友先后离自己而去,仿佛三颗匆匆擦肩而过的流星,再也不能如同过去一般亲密无间地相处,对于伊莎贝拉而言,就恍如某个纪元的落幕一般。她正在开创一个崭新的未来,这是她拼尽全力,与千万人一同换回的结果,但她熟知的过去也以着前所未有的速度从生活中被剥离,仿佛是化蝶前的最后一道茧壳,正痛苦地从她新生的肌肤上蜕去。
一年前的今天,就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喝下了那杯甜茶。
康斯薇露的声音沉静平缓地在她心里响起。
已经一年了?伊莎贝拉难以相信这一点,却又分不清是觉得时光过得太快,仿佛匆匆一年便划过;亦或是觉得时光过得太慢——她仿佛已经苍老10岁,可这具身体也不过才刚满19。康斯薇露的生日在3月,那时她们都还在南非,谁都没有心思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