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不到。”泄气地靠在椅背上,伊莎贝拉闷闷地说道,她现在怀疑马尔堡公爵说的那几句话不过是想要引诱她自取其辱的谎言罢了,其实查理从头到尾所表现出的一切都是真的——反正她如今还对这个村庄一无所知,无论公爵阁下说的是什么,她都只能接受。
“放弃得这么快,实在不像你的作风。”马尔堡公爵轻轻地笑了笑,不是那种皮笑肉不笑一般讥讽的神情,他微眯起瞥向伊莎贝拉的浅蓝色眼里似乎也蒙上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我愿意再与你做个交易——如果我将查理为何要演戏的真实理由告诉你,你得向我保证你不会试图用任何方式帮助他,包括悄悄地将支票塞进农场的篱笆里这种行为。”
心里果真这么想着的伊莎贝拉微微一震,不甘心地扭过了头,却听见了一声像是咳嗽一般的笑声,等她转头看去的时候,马尔堡公爵已经闭上了眼睛,假寐了起来。
在心里激烈地与康斯薇露争论了十几分钟,伊莎贝拉与她谁也没能提出一个彼此都认为完全合理而且令人接受的理由,前者仍然倾向于公爵所说的一切多半都是谎话,而后者则认为查理是个贪小便宜的骗子,企图利用孩子来逃脱自己该完成的农活。最终,伊莎贝拉只得不情不愿地投降了。
“我答应这个交易。”她轻声说。
公爵的双眼霎时便睁开了,就像他一直在等着伊莎贝拉的回应似的。
“查理是个聪明人,他的祖祖辈辈也是,不然也不会得到整个伍德斯托克最好的土地。从他的父亲那里学来了所有的技巧,查理干起农活来是村庄里公认的一把好手,哪怕是罗伊·墨菲也没他厉害。”公爵开始了他的娓娓讲述,每当此时,他的嗓音总会变得低沉柔和,带着一缕蛊惑的音色,像森林深处为了引诱孩童前来的巫婆轻轻哼唱的摇篮曲,“这就意味着,查理完全懂得作为一个农场主该遵守的一条绝不会明说的规则。”
“那是什么?”伊莎贝拉的好奇心完全被调动了起来,公爵看了她一眼,又扭开了脸。
“节欲。”
他低声说,伊莎贝拉有一瞬间甚至没明白这个词的意思,然而,即便她反应了过来,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是农场主之间不会明说的规则。
“像查理那样,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像兔子一般让自己的妻子一窝接一窝的生,就是等到他抱上第一个孙子,我也收不到他的租金。墨菲家就聪明多了,罗伊·墨菲总是要等上两三年才让他的妻子怀孕,这样兄弟姐妹之间能够相互照看,他的妻子也能替他完成不少农活,等孩子长大一些,也能在农场里帮帮忙。查理对此心知肚明,因此他才要在酒馆里演上一出戏,指望我像我的父亲一般,对他网开一面。”
伊莎贝拉听得目瞪口呆,她怎么也想不到作为一个农场主竟然还要遵守这样的规则,忍不住开口为自己辩解道,“我怎么可能知道这样的规则,自然无法猜出——”
“你必须知道。”公爵锐利的目光像老鹰一般霎时向她扑了过来,“这儿已是你的土地,那些农民已是你的佃户,你是他们的公爵夫人,你必须知道这一切。我的父亲什么也不做,眼睁睁地任由布伦海姆宫就这样衰败下去,任由佃户随意糟蹋伍德斯托克的农场,任由债务越滚越大,而我绝不允许这一切继续下去,作为马尔堡公爵夫人,这也是你的责任。”
伊莎贝拉突然惊觉,公爵或许是在隐晦地教导着自己这些作为马尔堡公爵夫人必须知道的事物。
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这么做。康斯薇露理智地评论了一句。。如今公爵与你的关系太过于紧张,以他那过于傲慢的态度,直接教育你这些事情只会引发另一轮的吵架,甚至很有可能会危及到那张你已经签好字的账单无法兑换。
我的确想过用那张账单威胁他免去查理的租金。伊莎贝拉说。只是我当时觉得这样做未免过于刻薄,毕竟当初我拿回这笔嫁妆的目的在于摆脱公爵对我的控制,而不是借机让公爵成为我的傀儡。可惜却让他先一步夺走了任何我能帮助查理的可能。
一边与康斯薇露说着,伊莎贝拉一边继续着她与公爵的谈话,“那么,”她问道,“公爵大人你会如何处理查理呢?”
“我倒想知道,如今明白了查理为何要演那一出戏的原因的公爵夫人,会如何处理这件事?”公爵反问道。
你想到了什么好办法吗?康斯薇露问她道。有什么你上一世看过的电视剧或电影里涉及到了这种剧情吗?
我唯一想到有可能与此有关的剧集是《唐顿庄园》。伊莎贝拉说道。它讲述了英国的一个庄园的故事,可惜我只看了两集就再也没能看下去了?——如果当时我知道我死后会回到一百多年前的世界,相信我,我一定会把所有能找到的与这个时代有关的剧集,电影,书本,全部看一遍,甚至在现代就拟好一个全面的逃跑计划,还会知道去哪儿收集日后会扬名立万的落魄艺术家的画——
“公爵夫人?”公爵催促着伊莎贝拉。
没什么多余的思考时间了,伊莎贝拉只得硬着头皮回答了一句,“我,我也许会与他解除租约——或者只是威胁要这么做。”
“这的确是一种方法,非常美国式,但无疑能解决问题。”公爵说道,伊莎贝拉耐着性子忍受着他嗓音里若有似无的讥讽,强迫自己平静地听下去,“不过,这么做会使得剩余的佃户惶惶不可终日,一个拖家带口被赶出领地的佃户也会显得斯宾塞-丘吉尔家族既冷漠又无情——”
你的确是既冷漠又无情的最佳代表。伊莎贝拉在内心默默地说着。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以免除5年的租金为条件,要求他暂时归还三分之二的土地,将它分给那些有能力承担更多土地份额的农场主,直到哪天查理终于觉得他生够了孩子为止,再将他原本应得的土地归还给他,这期间,查理只需要按照自己剩余的土地数额来交租金,便可。”
如果这个年代避孕套已经被发明出来了。伊莎贝拉有些惋惜地对康斯薇露说道。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发生了。
事实上,这个年代已经有避孕套的存在了,然而这些农民多半也不会用。康斯薇露说道。当我的母亲认定我的弟弟哈罗德将是她最后一个孩子时,她宁可与我的父亲分房睡,也不愿听从我父亲的建议使用避孕套——那时我躲在母亲的床下,与我的保姆玩捉迷藏,一直等到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过来当年他们那段对话的含义——我的母亲认为避孕套是不为上帝所容的产物,如果她都会有这样的想法,那么就更不必说英国那些虔诚的清教徒了。
我真不愿承认这一点,伊莎贝拉咬着牙在心里说,可公爵阁下的办法的确不错——“如果你早就想好了对策的话,”她开口问公爵道,“为什么不在你父亲死后就立刻这么去做呢?”
“因为那时候斯宾塞-丘吉尔家族缺乏足够的资金将那些被荒废的土地修整为能够直接被佃户接管的状态,”公爵不紧不慢地说道,“然而现在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伍德斯托克的人民迎来了他们的公爵夫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确是想要帮助查理的,不是吗?”
直到这时,伊莎贝拉才发现自己被公爵摆了一道。在他的目的中,或许只有2%的想法是要教导她关于村庄与佃户的知识,而剩余的98%,都是为了要借助这一事件诱导她签下又一张账单,为斯宾塞-丘吉尔家族贡献又一笔她的嫁妆。一想到这,她登时对公爵怒目而视。
避开了她的目光,公爵轻描淡写地说道,“等到了布伦海姆宫,我就会让爱德华为你起草一份大致的账单,这样,想必你就能安心了。后续的事情,我自然会来处理,无需任何担忧。”
那些无需花钱的地方,你自然便不想要我插手了。伊莎贝拉想着,更加坚定了一定要了解清楚贵族游戏规则的决心。
“啊,我们已经到了。”公爵说着,身子向□□去,看向车窗外,伊莎贝拉也跟着探头出去。此时,马车正越过一座横跨在一条清澈河流上的小桥,周围的山林树木明显是经由人为栽种,错落有致地点缀在晚秋的深绿上,半红的树叶落满了山坡,像很多年前她父亲在中国拍的一张照片中的景象——幽碧湖水里起伏的鲤鱼脊背,一如青草穿插红叶白霜。
紧接着,伊莎贝拉便看到了——
布伦海姆宫。
第41章 ·Isabella·
伊莎贝拉感觉此刻自己仿佛成为了《傲慢与偏见》里的伊丽莎白·贝内特。
她的母亲热爱简·奥斯汀,这位英国女作家的著名小说便是每晚陪伴着伊莎贝拉入睡的故事,那时还小的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一套宅邸美丽得能让才严词拒绝了达西先生求婚的伊丽莎白产生一丝对自己决定的遗憾,即便简·奥斯汀用尽了词汇去形容彭伯利庄园的风景,却始终唤不起她的理解。“我绝不会因为一个男人所拥有的一套豪宅就改变对他的想法,”她那时信誓旦旦地对她的母亲说,“即便它是彭伯利庄园。”
然而,在看到了布伦海姆宫以后,伊莎贝拉竟然产生了一丝荒谬的念头——
能成为这座庄园的女主人,即便代价是要嫁给马尔堡公爵那样的一个混蛋,兴许也是值得的。
她想。
布伦海姆宫被晚秋午后暖洋洋的阳光镀上一层浅浅的玫瑰色——然而又不是那被苹果公司拿去用作手机后壳的廉价,闪耀颜色,而是更为厚重,低沉的——倘若莫扎特的第40号交响乐的第一乐章是一朵盛开的玫瑰,那么布伦海姆宫便是用那花瓣的汁液染成的。劈开草地的灰色小道带领着马车缓缓向已被男仆打开的大门驶去,被掩盖在树篱后的布伦海姆宫只向她露了模糊的轮廓,然而即便是远远望去的边角勾勒也足以令伊莎贝拉为这已经成为了她今后的家的宫殿之气势恢宏而感到惊叹不已——如果她还能有一丝爱上马尔堡公爵的可能性,伊莎贝拉心想,无法收回自己粘着在造型优美的对称城垛上的目光。那便是此刻了。
“她美极了,不是吗?”似是早就料到伊莎贝拉会有这样的反应,公爵微笑地开口了,“这就是无与伦比的布伦海姆宫,她是一座宫殿,绝非那些袖珍的庄园或城堡。”
“是的,她的确无与伦比。”伊莎贝拉喃喃地说道,原本坐在她身边的康斯薇露早就离开了马车,飘荡在仿佛披上了一层由落叶织成的猩红绒毛的草地上,数不清的赞叹——甚至有些是用法文——从她那流入伊莎贝拉心中。然而,后者想不出康斯薇露那些诗意至极的形容,伊莎贝拉只能以她的本能——人类最初的,笨拙的,粗糙的,驱动他们在洞穴里留下了一幅幅既抽象又写实的壁画的那种对美的追寻,来看待布伦海姆宫。
在此之前,伊莎贝拉已经亲自拜访过了两座英国贵族宅邸,阿什比城堡与金博尔顿城堡,如果在电视上看过也算的话,那么唐顿庄园也是一座——至少她听说这部电视剧的确是在真实的英国城堡所取景,虽然她不知道是哪一座。
她以为英国贵族庄园也不过就是如此,只是不同样式的漂亮石头堡垒罢了。因此,她对马尔堡公爵的住所没有报太大的期待,特别当她发现这座庄园破败程度已经超过她的想象时。
然而,随着马车在慢步中前进,布伦海姆宫的细节也像笼罩在英伦古典美人脸上的面纱一般层层揭开,她如同一幅油画一般,先被建筑家画好了一个传统英式巴洛克风格的主楼,紧接着,颜色被揉搓着向四周推开,一层退向一层,一层矮于一层,各自以相似但不同的风格被石块构建起来,拥抱着中央宽广的广场——先是犹如希腊的帕特农神庙,粗大的石柱支撑着屋顶,将其后的长廊与窄窗的景观切割成如同胶片上一格格的风景;紧接着便仿佛是城堡的坚实入口,通向宫殿两翼侧楼的拱门上雕刻着仪态威武的狮子。一扇扇玻璃窗像石岩上滑落的水珠一般镶嵌在石墙上,一墩墩石像如瞭望的士兵般站立在高低起伏的城垛上。恍惚之间,伊莎贝拉不知是整个大不列颠所有城堡庄园的美丽之处全被布伦海姆宫纳入囊中,还是它们当中的每一个不过有幸得到了一分布伦海姆宫的美丽。
如果我是马尔堡公爵,伊莎贝拉在心里对康斯薇露说道。我也会拼尽一切来让这一切保全在我的手里。
康斯薇露没有回答,作为一个对艺术,历史与建筑有着超乎寻常的热爱的女孩,她似乎已经全身心地沉浸在了眼前这座宫殿的景色之中。
马车停在了布伦海姆宫的大门前,带着白手套的男仆替他们打开了车门,马尔堡公爵率先走下了马车,然而,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自顾自地继续向前走,把伊莎贝拉丢在身后,而是迅速转过身来,向她伸出了手。
正犹豫着要不要握住对方的手——尽管戴着手套,这仍是令人不愉快的肢体接触——伊莎贝拉只听见公爵突然开口了,此时他的神情温柔而又甜蜜,声音和缓低沉,就像在金博尔顿城堡后花园他亲吻她的那一晚一般,这一瞬间,他所扮演的角色与伊莎贝拉梦想中的完美丈夫不谋而合。
“欢迎回到布伦海姆宫,公爵夫人,这儿将会是你的家。”
伊莎贝拉不知道布伦海姆宫究竟是什么时候建成的,但既然马尔堡公爵是这个头衔的第九代继承人,那么距离第一块石头被放置在地基上,至少也已过去两百年了,布伦海姆宫外观的秀丽只因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添增,然而她的内在却不能这么说了。仅仅只是布伦海姆宫的女管家,一个身材中等,容貌和善,自称是玛莎·汤普森太太的女人,带领伊莎贝拉前往主卧室的路上,她便见到了大大小小至少上百幅在贴了墙纸的壁面上明显的油画空缺;还有那些原本该摆放着古董摆设,如今却空荡荡的壁炉架,茶几,小桌子;甚至一些房间里除了已经开始斑驳的墙纸,便只剩下几件半旧不新的家具。所有宫殿内部设计得宽阔高大的厅堂,精巧别致的走道与房间,仍是美的。只是那些消失了的细节使得原本该显得金碧辉煌的宫殿内部如今像一个刚收留了一家逃难贵族的修道院。
“公爵夫人您肯定累了,”走上台阶时,汤普森太太如是对伊莎贝拉说道,布伦海姆宫没有像阿什比城堡那样气派非凡的大楼梯,但却有一番曲洞藏深幽的别致,“我早已吩咐汉娜为公爵夫人您烧好了水,如果您希望在晚饭前洗个澡,我马上就能让她送上来。”
“送上来?”捕捉到了汤普森太太话语里的一个不同寻常的词语,伊莎贝拉迷惑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