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在意那些记者,公爵夫人。”公爵突然开口了,“如果您不愿再见到他们的话,我会嘱咐爱德华将他们拦在村庄的外围——”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伊莎贝拉脱口而出,她的视线不经意间与坐在对面的公爵在半空中相遇了,刹那间,一阵战栗登时爬上她的脊背;随即,公爵便默不作声地挪开了自己的双眼,改为忧郁地注视着窗外。
公爵刚才那番话难道是在关心自己?
伊莎贝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忍不住又瞥了公爵几眼——如果有任何伟大的摄影师为这一刻的公爵拍摄了一张照片,那么除了“痛苦”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的词汇能够用来作为标题。
距离从公爵的口中听到海伦·米勒的讲述,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当时伊莎贝拉所感到的那炙热得仿佛在五脏六腑间燃烧的种种震惊,愤慨,盛怒,悲哀,痛心,恨不得手刃约翰·米勒与露西·米勒的情绪已经逐渐平息,取而代之是对司法正义的渴求,是想要做点什么的急切渴求;而公爵似乎还深深陷在无尽的自责中,好似一只发现自己的巢穴被毁坏,幼崽被屠杀殆尽的巨鹰,正无助地徘徊在悬崖之边般。
如果说,马尔堡公爵只是表露出了区区一副悲伤的神情,只是为此而打碎了一只花瓶受了一点小伤的话,是无法说服伊莎贝拉这件事真切地对他有什么触动。然而,午宴结束后,公爵主动在餐厅外拦下了她——
“汤普森太太告诉我,宫殿里面还需要更多的女仆,才能按照爱德华的计划准时完成对慈善晚宴的准备——我知道这些事该由公爵夫人您来负责,只是,您整个上午都十分忙碌,而这又是一个需要立刻做出的决定,于是汤普森太太便只能直接来找我了。而我告诉她,毋需去其他的城镇村庄招聘临时的人手,布伦海姆宫短缺的女仆数量,将会由村庄里的寡妇承接,不过,放心,我已经嘱咐了汤普森太太不要给那些还有孩子要照料的寡妇安排过重的工作——”
那时伊莎贝拉狐疑又不解地注视着他,难以置信眼前说出这番话的就是昨晚为了这件事与她大吵一架的公爵。“可是,您昨晚不是说,在我们有充足人手的前提下,您根本不认为雇佣寡妇是一件有必要的事情,更谈不上是一件值得的事情。您认为照顾她们更多的是教堂的责任,而非布伦海姆宫目前的优先事务——慈善晚宴才是,而雇佣寡妇一不注意,便会给那些前来的宾客留下可够茶余饭后议论纷纷的话柄。您当时说这些话的潜台词——倘若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便是在说我的提议会对您的政治前途有所影响,而您似乎还有责怪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意思。”她禁不住反问道,言辞之间不由自主地加上了几分辛辣,似乎是要把她对于约翰·米勒的怒气稍稍释放一些在公爵身上。
“我想错了,公爵夫人,大错特错。”公爵那时露出了一个苦笑,那双浅蓝色眼中蕴含的意味像画家笔下的惊涛骇浪,成千上万吨的力量被潜藏在一张薄薄的纸后,随时像是能透出那片蓝色喷薄而出,“艾格斯·米勒与海伦·米勒的遭遇教给了我宝贵的一课,公爵夫人,倘若这么说不至于显得过于俗气的话,她们令我意识到了您的想法与建议的宝贵。我收回前一天晚上我说出的所有评价,公爵夫人,如果可以的话,我还要为我的无知与失礼诚挚地道歉——”
与那一次在库尔松夫人府上过夜时的道歉不同,这一次,马尔堡公爵确实地向伊莎贝拉低下了他那高傲的头颅,深深地向自己的妻子鞠了一躬。
伊莎贝拉没有料到自己眼前的这个冷血而又狡猾的男人竟然会为艾格斯·米勒与海伦·米勒的遭遇难过至这个地步,这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她对自己丈夫的看法。
“那些记者没有让我感到困扰,公爵。事实上,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倒是想与他们谈谈。”伊莎贝拉说着,忍不住又透过窗户向后看了一眼,但马车的后方已经没有任何人影了。倘若她适才真的在那些记者中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话,伊莎贝拉倒是挺乐意与她议论一下自己的想法——
“我不介意,公爵夫人,只是,千万小心您的——”说到这,公爵突然顿了顿,抬眼瞄了瞄伊莎贝拉,一丝淡淡的笑容突然出现在他的嘴角,“事实上,我相信您在这件事上的决断,我不会对此插手,除非您希望我这么去做。”
康斯薇露,你有没有这种感觉——马尔堡公爵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伊莎贝拉忍不住在内心向她嘟囔着。
什么,伊莎贝拉?康斯薇露恍惚地回答道。
没什么,康斯薇露。依靠着马车门的伊莎贝拉说着,慢慢伸出了自己的左手,放在身旁的座椅上。在对面的公爵看来,她只是将一只手撑在了椅子上。实际上,只有伊莎贝拉能看到,她正紧紧地握着在马车外飘着一同前进的康斯薇露的手,期望这能为她带去些微精神上的慰藉——
康斯薇露仍然没能从今天中午受到的惊吓中走出。
比起她,生长在现代,也从父亲那儿听说过几桩骇人听闻案件的伊莎贝拉反而立刻就接受了约翰·米勒这种畜生的存在,然而,对于从小锦衣玉食,活得与一位公主没有什么区别的康斯薇露而言,这样阴暗的故事,这样残忍的人心,这样悲惨又无助的遭遇,都是她不曾听说过也不曾见识过的。当公爵提起约翰·米勒对他的亲生女儿施下的暴行,以及他对他的儿子造成了怎样的影响时,康斯薇露崩溃了,她无法再继续待在餐厅中听下去,她无法接受这个世界上竟然能够存在着这样的黑暗,她直接离开了。
伊莎贝拉从未见过她展现出那样激烈的情绪——与她刚刚死去变成灵魂时相比,此刻的康斯薇露所拥有感情几乎与一个活生生的人无异——也许是因为太过于悲愤,她甚至不再是一直以来的那种浅浅的珍珠灰色,像是掺杂了墨汁一般变得更深了,简直就像是拥有了实体一般——一直到几个小时以后才恢复了原状,把伊莎贝拉吓得不轻。
你还好吗,康斯薇露。伊莎贝拉轻声在心中问道。
我还好——只要我不去想——
康斯薇露深深地地叹了一口气。
我仍然无法相信世界上竟然存在着约翰·米勒与露西·米勒那样的父母。她低声在心中对伊莎贝拉说道。我原本以为我的父母就已经足够冷血无情了,可相比之下——伊莎贝拉,那是他的女儿,即便是继女,那也是需要他照顾的孩子。我见过那个孩子,我知道她,我还试图与她说过话,我那时对她的痛苦与恐惧一无所知,我还以为——
康斯薇露颤抖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伊莎贝拉将手握得更紧了些,尽管指间除了虚无的空气别无一物。
勇敢起来,康斯薇露。她在心中说。我们正要去拯救那两个女孩呢,不是吗?马尔堡公爵请来了一个非常有名的律师,我有信心,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我们必须要成功。
窗外,马车正在空旷的英格兰乡间大道上飞驰,将她与马尔堡公爵带去西牛津县警察局。原本她与公爵不需要如此匆忙地赶去间艾格斯·米勒,如果按照正常流程审理,艾格斯·米勒的案子将要等到慈善晚宴一事过去以后才会被带上法庭审理。然而,出于法官劳伦斯·黑尔爵士不明原因的决定,这个案子如今成了所有与之相关的执法人员的头号要务,以至于她和公爵不得不选择在如今紧迫的时间去见艾格斯·米勒。
——通常而言,那些警察自然是不会允许任何人在这个时间段来探望被关押的犯人,更不要说还带着律师。马尔堡公爵的头衔与地位则使得这一不可能变为了现实。
今晚,她,马尔堡公爵,还有各自分开前来的两名律师,将会在艾格斯·米勒所提供的证词下想出该如何拯救艾格斯·米勒免于绞刑的命运的,以及如何将约翰·米勒钉在他自身命运的十字架上的方法。
我一定会让约翰·米勒与露西·米勒得到他们应得的惩罚。
在内心一个谁也听不到的角落中,伊莎贝拉如此悄声发誓着。
作者有话要说: 温斯顿没有跟着公爵与伊莎贝拉一起去见艾格斯·米勒是因为他是客人,不该主动插手这些事情(至少表面上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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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就算没有特殊说明,在整个冬季中,伊莎贝拉坐马车,康斯薇露都是在马车外面的,因为她也挤进马车里会让大家冷死。
第86章 ·Consuelo·
当马车缓缓驶入西牛津县警察局时, 斯宾塞-丘吉尔家族的律师摩根,还有公爵请来的另一位律师早就在门口等着他们的到来, 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两名律师身后则是西牛津县警察局的全体警员, 两名警官,还有一名警长。
由于她令得坐在伊莎贝拉对面的马尔堡公爵被莫名其妙地冷得瑟瑟发抖, 因此半路上康斯薇露就离开了马车, 只是跟在一旁飘着。整整一路,除了与公爵必要的问答以外,伊莎贝拉几乎将时间都花在了安慰康斯薇露的心情上, 她还以为自己是被约翰·米勒的兽行给吓坏了, 几乎是绞尽脑汁地在鼓励自己振作起来。她的努力并不是白费,康斯薇露的确为公爵中午所讲的那个故事而感到心烦意乱, 但约翰·米勒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她只是突然觉得, 自己当初做出的自杀决定, 在艾格斯·米勒与海伦·米勒的遭遇面前, 宛若是一个笑话。当日种种她所感到的一切痛苦,一切不幸,一切自怨自艾,所有最后促成她喝下那杯甜茶的理由, 在世界真正的恶意面前显得是如此的苍白,如此单薄,如此的不值一提。
她那时并不知道自己轻易就丢弃的是多么珍贵的事物。
这个念头比约翰·米勒的兽行更要让她心如刀割,自从她死去以后,这是康斯薇露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到生的渴望, 即便是要被迫面对着她最不擅长的事物,即便是要被迫嫁给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即便要面对一个无比艰难无比黑暗的未来——
她也不在意。
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康斯薇露知道。是因为伊莎贝拉替她面对了这一切,才使所有在她时候发生的事情看起来都能轻易地被解决。然而,无论理智是如何清醒,那一刻,康斯薇露仍然控制不住地强烈渴望着——
自己还活着。
能与其他的还行走在这世间的人共同坐在那张餐桌上,为艾格斯·米勒与海伦·米勒流泪,并同时清楚地知道,自己能够为此而做点什么。
她不该如此轻易就放弃她的人生。
可那时的她又怎会知道自己随意就抛下的究竟是多么宝贵的事物?
康斯薇露不想令得这个想法被伊莎贝拉得知,这是一个微妙而敏感的话题——正因为她的死去,才有了伊莎贝拉的重生,才有了她们之间的相遇。因此她远远地避开了,让距离削弱她们之间的心灵感应。
我们马上就要与艾格斯·米勒见面了,她很有可能会将自己的故事重新再诉说一遍,你确定你会没事吗?
她听到伊莎贝拉关切的话语在她心里响起。
我没事。
她一边安抚着对方,一边看着快步向马车走来的警长。比起身后谢泼德警官皮笑肉不笑,眼神阴狠的模样,他就显得殷勤多了,马车刚停下,他就亲自迎上来打开了车门,堆起笑容的模样犹如看到了一只肉骨头的沙皮狗。
“晚上好,我是梅森警长,”他说着,“欢迎公爵大人与公爵夫人来到西牛津县警察局,您们的到来使得我们这卑微的小警察局蓬荜生辉。”
他的热情并没有换来对应的结果,率先走下马车的马尔堡公爵保持着他惯常的冷若冰霜般的神色,没有理会警长的客套话,甚至还阻止了已经热情地伸出了手的他将伊莎贝拉从马车中扶出来,改为由自己亲自来做这件事。只不过,公爵的殷勤也遭到了与警长一样的下场,伊莎贝拉只顾着打量前方的警察局,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正握着的究竟是谁的手。
不过,梅森警长脸上那谄媚的神情丝毫没有因为马尔堡公爵的冷淡态度而有所减弱,立刻转身颐指气使地朝着谢泼德警官大喊道,
“谢泼德!还不快带着公爵阁下与公爵夫人去见艾格斯·米勒。”
“晚上好,公爵大人,公爵夫人,”趁着谢泼德警官不情愿地,磨磨蹭蹭地走上前来的功夫,早就来到马车旁边候着的摩根赶忙将他身边的那名律师介绍给了公爵与伊莎贝拉,“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哈里斯先生。在伦敦,他曾经为多个谋杀案辩护过,经验非常的丰富——”
“幸会,公爵大人,公爵夫人。”哈里斯上前了一步,说道。他看上去约莫五十岁上下,在那用发油抹的锃亮无比,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下是一张凌厉的面庞,高耸的鼻梁犹如一把插入面庞的匕首,薄得几乎没有的嘴唇像纸张上剪开的一道口子。要是他与犯人穿着一样的衣服走进法庭,很难说究竟谁会被当成一个杀人凶手。
“哈里斯,希望你能在这个案件上对艾格斯·米勒有所帮助。”公爵伸出了手,与哈里斯握了握,站在一旁的伊莎贝拉突然开口了,能这个时代看到一个与她父亲从事同样职业的男性,康斯薇露从她心里感受到了一丝淡淡的喜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哈里斯,我想询问一下你在谋杀案上的胜率是多少?”
“噢,他可是个传奇,不是吗?”谢泼德警官嘶哑的嗓音响起,他抱着双臂,目光缓慢而讥讽地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后,才敷衍了事般地向伊莎贝拉鞠了一躬,“晚上好,公爵夫人,公爵大人——想不到,您果真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啊,还舍得为一个小女仆下这么重的血本。”他压低了声音,以只有他,公爵,与伊莎贝拉三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加了一句,才又恢复了他惯常的声音,“好了,那么请跟我来吧。艾格斯·米勒就在会客室中等着您们呢。”
这是一个由四间相距不远的农舍合并改建的警察局,中间的空地被木头围栏圈起,成了这间警察局的院子兼马厩。最大的那一间农舍被改造成了警员们日常处理事务与办公的地点,较小的两间被改成了用以暂时扣押还未被审判的犯人的牢房,剩余的一间则被改建成了档案室与杂物储藏间,好在保留了原来房屋中的会客厅,还能在这种时候排上一些用场。
康斯薇露能看出,西牛津县警察局为了迎接马尔堡公爵与公爵夫人的到来,很是费力地整理了一番,所有曾经堆放在这间会客厅中的杂物都被转移到了灯源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两张陈旧破烂的沙发上用两块像是窗帘般的白色棉布罩着,还放了两只花色样式完全不相搭配的抱枕,也不知道是哪位警员的善良贡献。而艾格斯·米勒则坐在单独的一张的扶手椅中,身后站着一名警员。她仍然穿着被从布伦海姆宫带走时的白色睡裙,外面罩上了一件长长的,到处都是缝补痕迹的大衣,看上去倒没有任何被不公地对待的痕迹。听见脚步声,她立刻抬起了头,看向伊莎贝拉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与激动,简直就像迷路的羔羊突然见到了牧羊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