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大人,我又怎知什么样的丈夫是体面的?上天只给结了婚的男人准备了两副面孔——您去教堂门口瞧瞧,哪个男人刚结婚时不像根门廊的木柱,挺立而又笔直,发丝如同缠绕着的青青藤蔓一般茂盛油亮得叫人欣喜?您再往村庄家家户户的门前瞅瞅,哪个丈夫不像装了一半面粉的麻袋,顶上针脚稀疏,底下软胖凸出?”
“太太哟,我问的是您的丈夫的品德,而非他的外貌。告诉我,他可否是个滴酒不沾,举止冷静的绅士?”
“在他顶好的时候,我的大人,冷静这个词也离他有十万八千里远。要是问滴酒不沾,嗨,您还不如倒过来问,倘若哪天酒馆里的伙计忘了进货,只管打开我丈夫的肚子,便能供整个村庄里的男人狂欢一个晚上。”
“赌博呢?”
“那可是他的中间名,大人。”
“输得多吗,太太?”
“村庄里每户人家家中都有一件我祖母传给我的餐具,大人,甚至每个您在路上看见的姑娘耳朵上的银饰中,都掺了一点来自我母亲留给我的项链的银子。”
说着,妇人痛哭了起来,而公爵夫人扮演的乔治·斯宾塞-丘吉尔则在一旁来回打转,想拿出一条手帕给对方擦擦眼泪,还没等从口袋中拿出便撕成了三截——想要扯下一节衬衫,却又发现上面被蛾子啃出了一连串如同长在白布上的细密葡萄一般的小洞。他那又是窘迫,又是故作神气的模样惹起了台下接连不断的笑声——
而阿尔伯特的笑意是最浓烈的。
尽管他因为这几天来事务繁忙,没有事先打听过公爵夫人安排的这出戏剧的内容,但阿尔伯特知道这是一场即兴喜剧——演员了解故事的走向与自己的角色该有的反应,但是台词都是即兴的创作。这对演员的天赋,文学功底,知识储备,应变能力,乃至于临场发挥,都是极大的挑战——更不用说是这般致敬莎士比亚的舞台设置与对白。不过,对阿尔伯特来说,即便康斯薇露今晚的台词都是背诵自他人的剧本,也无损她的表演令他感到的赞叹与惊艳,无损他为着每句从她口中说出的台词而忍俊不禁,无损他的目光流连在她生动而恰到好处的神情上,无损他心中因着她那流畅,精彩,令人信服的演技而由衷感到的骄傲的暖意——
那是康斯薇露·斯宾塞-丘吉尔。
他想向所有观看了表演的宾客大喊,就像他们对这个事实一无所知一般。
那个了不起的女人,是他的妻子。
而他何曾有幸,能够成为她的丈夫。
这是她的舞台,这一直都是她的舞台,从佩吉夫人的餐桌到圣马丁的教堂,再到布伦海姆宫的前厅,而她是那颗唯一在夜空中闪闪发亮的星光,如同镶嵌在粗糙的木头皇冠上的钻石一般,从起初至今一直吸引着自己的目光,只是他一直都不曾意识到,以为自己所看到的不过是一个粗制滥造的半合成品,等他终于明白过来时——
他却下定了决心要放弃自己对康斯薇露的感情,放弃他们相爱的可能性。
只为了区区一个詹姆斯·拉瑟福德。
他不得不承认,当他最初从路易莎的口中得知詹姆斯·拉瑟福德的消息时,措手不及的突如其来的确令得他感到失落及低沉。在阿尔伯特的一生中,不曾尝过拼尽全力,奋勇直前的滋味,所有拥有的事物都是精心包装着送到他的手中,他从不必费力为自己争取任何事物,他的地位如是,他的头衔如是,他本该获得的政治地位也如是——
唯独他的妻子的感情不是。
在这件事上,阿尔伯特挫败了,一次又一次。
这令得他甚至想要心生放弃,就像这出戏剧中因为妻子厨艺不好便想放弃婚姻的丈夫一般。
“他打您吗,我的好太太?”
乔治·斯宾塞-丘吉尔耐心地询问着。
“那当然,先生——早餐对我来说是两个耳光,因为鸡蛋里的盐偶尔从味觉缺席;午餐有时是在大腿上拧一下,有时候是刀背抽掌心,取决于我是否会把三明治面包边切去;而晚饭,噢,晚饭,我多么希望昨晚没将那只烤鸡烧焦,好叫我的脊背今日能够好受一些。您瞧,大人,有些人天生便生了不属于厨房的十指,那双手在锅碗瓢盆间无处安放,这便是我的丈夫要离开我的缘由。”
“仁慈的上天啊,我恳求您回答这世间的智者都无法为我解开的谜团——这无助的妇人为何仍然是她的丈夫的合法之妻?难道这世间没有正义,难道这世间没有公平,要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女人在虐待中断气?”
“瞧您说的,大人,多么叫人生气!这世间岂能有不结婚的女人,岂能有不烧菜的贤妻?我活该我的待遇,我也活该让丈夫离去,我前来不过是为了恳求,让上天改变我亲爱的约翰的心意。”
这个名字,让阿尔伯特的眉毛微微一挑,看来,这出戏的指代倒是非常明确了。
“好太太,好太太,请您听我一言。我实在不忍心,看您甜蜜而又哀伤的气息,像走进春日的徐徐轻风,消弭在无情而又冷酷的冬季。您的丈夫,既然上帝令他出生,那么姑且算他是亚当的后代。凭良心说,就连飞鸟也懂为妻儿留一口吃食,走兽也知护卫雌雏周全。这等的畜生不如的男人,耶稣若是听见他的名字,只会向人群高喊,‘来,再往我手臂上加上两个钉子,否则我的牺牲还不足以为约翰而代过’。依我看来,该是您向法官起诉——这世间多得是体面温柔的好小伙子,我自己姑且也算上一个。全能的主让我在这儿遇见您,或许就是一个神圣的征兆,好叫您知道这世间究竟何样的丈夫才是体面。”
“也许您说得对,我的大人。但我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她就像五月的玫瑰一样娇俏,又像六月的桃子一般甜美,我实在不能抛弃她于不顾——也许您能陪同我一块去见见我们的好法官,倘若我不能说服我的丈夫留在这索然无味的婚姻中,那么您的身份也许能说服对方将女儿留在我的身旁。”
“那是自然,太太,乐意为您效劳。”
乔治·斯宾塞-丘吉尔彬彬有礼地将手递给了妇人,搀扶着仍然抽泣着的她下台了。阿尔伯特立刻便使劲鼓起掌来,他知道。眼前刚刚上演完毕的这一幕只证实了他今日的想法——
他真是个傻瓜。
怎么可能会有人心甘情愿放弃这样美好的她,而将一切拱手让给另一个甚至未曾谋面的男人。
与威尔士王子的谈话令得他意识到,除了他未来的政治地位,他生活中还有其他重要的部分能够被他的努力所争取。
譬如他如此渴望的,来自于康斯薇露的爱。
第二幕开始了,亨利·欧文爵士——尽管阿尔伯特没有亲眼观看过他的任何一场演出,但却能凭着报纸上的照片认出他来,从他那庸俗而破旧的装扮,刻意伪造出的肥胖身材,以及他手边拉着一个年轻的少女这个事实来判断,阿尔伯特猜得出他扮演的就是戏剧中的约翰一角。这一幕看来是不会有他的妻子出现了,因此阿尔伯特也便放松了自己适才由于聚精会神地观看表演而挺得笔直,几乎算得上前倾的脊背。
另一个角色上场了,打扮与妆容都是典型的犹太人模样,衣饰华丽又浮夸,屏风后的独白形容他“一分钱在口袋里待不上1分钟,便迫不及待要赢来两分钱的利”,还有“要是他那口袋缝得能让一枚银币顺顺当当的滑出来,为他做衣服的裁缝准收不到任何酬劳”。阿尔伯特听了一会,发现这一幕似乎是说这位因为赌博欠钱的约翰先生想要将自己年幼的女儿以5个银币的价格,卖给眼前这名有钱的犹太商人做女仆。
这犹太商人付了钱,却要求约翰先生告诉他,这个女孩究竟有什么优势,能值得他付出5个银币的价钱。为了让这场交易成功,约翰先生自然是将自己女儿的好处吹得天花乱坠,一会说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出色的厨子,一会说她是最勤快的女孩,一会说她一天只需睡两个小时,喝半碗粥,便能不休不止地干活,一会说她长大必然美貌无比,一会说她能秀出这世界上最漂亮的蕾丝,即便只让她坐着干活都能赚来大笔大笔的银子,就像这女孩是地上生出的摇钱树,天下掉下的金母鸡一般,滑稽的言语惹得台下的观众放声大笑,亨利·欧文爵士的表演的确极为出色,就连阿尔伯特的思绪也暂时延缓,不知不觉沉浸入了这一幕中。
接着,那犹太商人便看似不经意地向约翰先生指出,要是他的女儿千真万确如他所夸的那般顶好顶好,约翰先生该自己留着这世所罕见的宝贝孩子才是。也不知是否果真相信了自己的自吹自擂,还是因为父爱而动了恻隐之心,约翰先生突然撒泼起来,坚决要求将自己的女儿从犹太商人的手中赎回来。
这一回,犹太商人不紧不慢地复述了约翰先生适才对自己女儿的夸奖,随后便说,犹太人从不做赎买的生意,若是约翰先生想要,他很乐意把手上这个在未来大有赚钱潜力的女孩以30个银币的价格卖给对方。
对此感到气急败坏的约翰先生便破口大骂了起来,描述了许多自己女儿的缺陷,一会说她蠢笨如牛,这个年纪了还不能从1数到10,;一会说她性格暴躁,撒谎成性,只有每天拿柳条抽一百下才能勉强压抑住邪恶的天性,而犹太商人这么忙碌的主人必然是不会有时间去干的;一会又说她是个惯偷,小到罐子口边的一滴猪油,到自己妻子的银饰,甚至是岳母陪嫁的银项链,没有什么不是她想偷的,也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偷的。显然,约翰先生自以为这样能够打消犹太商人想要留着他的女儿的主意,却没想到犹太商人听完以后,嚷嚷着要将约翰先生告上法庭,因为他将一件“残次品”以“不合理的高价”卖给了自己,两个人拉拉扯扯,骂骂咧咧地走下台去,身后还跟着一个沉默寡言,胆怯温顺的女孩——
她让阿尔伯特同时想起了艾格斯·米勒与海伦·米勒。
这一幕便到此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里公爵的称呼从“公爵夫人”转为“康斯薇露”并不是笔误。
提到乔治·斯宾塞-丘吉尔这个角色时,为了尊重这个角色的性别,故而一律用“他”来指代。
对可能没有购买上一章的读者:这一章内的戏剧对话是仿写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翻译风格参考了朱生豪先生的版本。但是戏剧内容是我自己的独创。
第105章 ·Albert·
五分钟后。
下一幕开场了。
第一个上台的便是康斯薇露的角色, 紧接着又是适才那妇人。屏风后又传来了美妙的歌声, 诉说着妇人内心的挣扎——她发现了乔治·斯宾塞-丘吉尔落魄的内里,知道他空有一个显赫的姓氏,实际上却一贫如洗。为此她心中便打起了退堂鼓,认为没有必要在法庭上丢人现眼, 只想逆来顺受地接受命运给予自己的安排。
此时又有一些演员跑上台来,扮作是在村庄中劳作,歇息,谈天, 散步的村民。他们一个个拉住心慌意乱的妇人,斥责着她是一个如何不称职的妻子, 而她又该如何感激这世上还有男人恳愿将她迎娶为妻, 为她免去名誉扫地的遭遇;而乔治·斯宾塞-丘吉尔则毫不气馁地大声鼓舞着她,即便他被伐木工的斧子砍中脚趾, 即便他被铁匠的火钳当头一击, 即便他被牧羊人的羊群顶翻, 即便他被气势汹汹的中年妇女拿着沾满铁锈的平底锅追赶, 即便他的外套又被缝衣针戳上了好几个洞——
他仍然坚持要妇人维护她应得的权益。“被灰暗覆盖太久, 便会使人遗忘晴空原本该有的颜色,但只要您勇敢跨出一步, 您会发现过去赖以生存的不过是蛤|蟆腿上撑着的一片荷叶,充满恶臭而又狭隘,而眼前的广阔会让您遗忘它不过曾为您遮蔽的一滴露珠!”他高喊着,挣脱着村民对他的阻拦, 想要在妇人躲避进自己家中之前改变她的主意,而阿尔伯特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将目光从康斯薇露身上挪开。
那头小豹子根本不惧怕自己的身份有可能被戳穿,自己尚且幼稚的演技有可能砸场,亦或是犯下任何的错误——任何人到此时都能看出,饰演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的这个演员实际上并没有多少的舞台演出经验——她的动作并非那种经过了千锤百炼的彩排过后的圆滑与熟练,带着一点小小的滞带与生疏,但同时却又十分地自然,质朴,真挚,就仿佛那并非表演,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众人面前展示着他内心的呐喊与热情。
阿尔伯特笑了起来。
她的确就是乔治·斯宾塞-丘吉尔,明知失败的可能却仍然想要在法庭上努力一把;明知可能被时代冷漠的浪潮推回原处,却仍然奋力向前划去;明知她的所付出的温暖不一定会换回理解与支持,却仍然坚持着自己的选择。
而似乎光是注视着这般认真而勇敢的她,就能让阿尔伯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是的,在最初的时候,他并非是一个完美的丈夫,阿尔伯特承认同时也明白着这一点,也知道自己恐怕将要用漫长的岁月去弥补那几个星期中犯下的错误。
可是,没关系,他愿意。
他如今已经知道,为自己的错误而付出代价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甚至称得上畅快淋漓。
阿尔伯特向同样坐在第一排,而且坐在特制的座椅上的威尔士王子看去,他搂着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一副怡然自得地欣赏着戏剧的模样,似乎并未被他早上称得上有些冒犯的行为影响心情,但阿尔伯特知道他从此不会再用同样的目光注视自己,那个17岁的,纯粹的阿尔伯特仍然活在他的心中,而他已向他未来的君主证明了这一点。
他终有一天会凭借着自己的能力成为大英帝国内阁未来的重臣,阿尔伯特如此坚信着,而这比获得眼前的一时得利更加重要,他会让丘吉尔的姓名再度浓墨重彩地书写在历史当中,也会让马尔堡公爵这一头衔获得它原本应得的荣耀。
就这一点而言,而詹姆斯·拉瑟福德又算什么玩意?
阿尔伯特并未看见对方在威尔士王子面前挺身而出,保护着那个他所爱,似乎也爱着他的女人。
阿尔伯特并未看见对方试图在康斯薇露无比在意与重视的任何事情上给予任何帮助,任何支持,任何鼓励。
他只是一个躲在暗处的懦夫,没有勇气也没有本事对抗范德比尔特家族,还要依靠假死来逃脱债务和逼迫。
又怎么配得上眼前这只美丽的猎豹。
一想到几个小时以前他竟然被路易莎的一句话而惹得心灰意冷,甚至心生弃意,阿尔伯特突然感到了几分荒谬,就像眼前上映的这出戏剧一般,讥讽而又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