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赶紧去后头取了个做好的成品,绣的是一块盖头帕子,上头戏水鸳鸯色彩鲜艳却并不流俗,显得雅致又有趣。
何氏请她挪到窗边坐:“您将帕子顺着太阳光看看,就能看出里头的银丝来了。”
沈淑窈依言将鸳鸯迎着太阳晃了晃,果然有一片光晕升腾起,仿佛在上头笼罩了一层闪闪发亮的薄雾。再一细看,是一枚同心结的样子半悬浮在鸳鸯之上,端的十分神奇。
“这般手艺是你自创的么?”沈大小姐不经意的问:“能想出这法子来,可真是个天才啊。”
何氏不敢隐瞒,老实摇摇头:“我家祖祖辈辈做针线,这银毫绣是我母亲所创,我不过学了她十之七八的本事,还有的慢慢磨呢。”
“你家祖上是御用的绣工吗?一般人可没这技术。”沈淑窈一脸好奇:“不过我在京中许多年,都没听过这种绣法呢。”
何氏面上便闪过些为难,反而更引起了沈大小姐的“兴趣”:“有什么不能说的,难不成还牵扯到前朝的事儿么?”
“不敢不敢。”何氏吓的连连摆手:“我家一直是琼县人,老老实实的做绣活开铺子,小姐若是不信,只管问问邻里,谁不知道我何氏绣莊是一百来年的老店了。”
“何氏绣莊?”沈淑窈故作不解:“你家明明是杜氏绣莊啊?”
何氏低着头喏喏道:“我家传到我这一代,只剩下我一个闺女。我不孝,把家里的铺子给了我男人,杜氏,是我男人的姓氏。”
“哦。”沈淑窈看出她的不安,亦注意到她一闪而过的愤恨,状似无意的随口说道:“你怎么就不自立女户招婿呢?只要生个儿子和你姓,总能保住这产业依旧是你何家的。且那赘婿听话也就罢了,若是个没用的,等孩子大些直接休了都好,什么事儿自己做主多快活。”
何氏抿嘴低头不再言语,泪水已经在眼眶中打转。她哪里不想“休”了杜峰带着孩子好好过日子?可杜峰手里拿捏着她唯一的儿子,如今铺子庄子都在那男人名下,她该如何才能摆脱眼前的局面?
沈淑窈故作不知,又捏着那盖头看了一会儿,才对何氏道:“我挺喜欢这个的,你替我做个抹额吧,我送给家里老太太用。”
何氏收拾了心情应诺:“您要什么颜色什么料子?花样儿又有什么讲究?”
沈大小姐却是有些犹豫:“我用的料子你这里未必有。你今日若是有空,不如和我一块儿去一趟,我开箱子挑选好布料,再比着颜色定下花样子可好?”
何氏想了想便答应了,沈大小姐是贵人,可不能轻易得罪。正好刘师爷拿着一沓满是字迹的白纸从侧间过来,听她们这般说也是赞同:“沈家可不比咱们这般小地方,多的是你没见过的好东西。要是实在不行,你就呆在大小姐那儿替她做活,等做完了再回来也使得。”
刘师爷开口,何氏只有点头的份:“我听贵人的安排。”
沈淑窈正翻看手里的图纸,对刘师爷的记性和能耐也有了新的了解,脸上表情更温和了些:“多亏您帮我说话,我车上还有两盒上好的明前毛尖,送您一份儿,再替我带一份儿给县令大人可好?”
刘师爷这回是真大喜过望,沈家主子随身带着的茶叶肯定不是凡品,而县令正是个附庸风雅的人。让他帮忙捎带,不就是给他个顺势讨好上司的机会么?可见沈家姑娘是真大方,且心里透亮,只要自己愿意花心思示好,一定能从她手里得到好处。
一念至此,刘师爷赶紧招呼何氏收拾针线工具并换洗衣裳,又找来抱着孩子的杜峰:“你媳妇儿要去沈大小姐那儿做活,这几天的只怕回不来,你好生在家看着店门,不用惦记担心。”
这还是沈淑窈第一次看见杜峰——刘师爷太过能干,在她进门前边将“外男”驱逐了,是以她和何氏聊了许久,都只有一个小姑娘在旁边伺候,再无其他闲杂人等。
晃眼望去,杜峰是个憨厚老实人的模样。他微微弓腰,抱着孩子一脸谦卑讨好的笑,刘师爷说一句,便“嗳嗳嗳”的应一句,没有丝毫反抗,似乎十分好说话易妥协。若不是刘巧巧早就调查清楚了他家的情况,沈淑窈真没法相信,这是个会拿着孩子威胁妻子、贪图钱财毫无道义的狠人。
第235章 行动
沈淑窈没有打草惊蛇,带着何氏回了沈家庄子, 便真翻箱倒柜的找料子给楚氏和洛氏订做抹额。
“这石青色的好, 又柔软又细腻,绣个松鹤延年好看的很。”何氏小心翼翼的在丝绢上摸一把,有些羡慕:“我们江州从未见过这种料子呢。”
沈淑窈看一眼:“这个叫云绫缎, 是上用的料子, 就是专供皇宫里的圣人娘娘们, 民间不允许贩卖和使用。”
何氏吓的几乎把手抖下来, 也不知道摸一把会不会被砍头?沈淑窈却是随手将布匹递给丫环,不紧不慢的说:“我家得了不少御赐布帛锦缎,这种云绫缎还挺多,只颜色太深了,我和嫂嫂们都不喜欢,正好拿来裁了做抹额。”
若是一般人家,都能用这当传家宝了,沈家大小姐不愧是江州少见的贵人, 一整匹的锦布说裁剪就裁剪。何氏真没见过这般大手笔的, 还有些犹豫:“云绫缎太珍贵,要么咱们换别的吧?”
沈淑窈财大气粗:“就这个, 挺好的。”
她一边说,还在继续翻找:“我怎么记着咱们家还有些暗色的绒花锦?忘了是枣红还是绛红,挺厚实软和的,正适合老太太们用,难道不是放在这儿么?”
绒花锦在织就时用的是色泽相近的丝线, 整块料子看似平滑细密,其实遍布绒花状细纹,是及其难得贵重的布艺,称得上万金难求。何氏也只在替县太爷夫人为郡守夫人准备贺仪时绣过一对绒花锦的帕子,至于整块的布匹根本没见过。
沈淑窈的丫环辛夷想了想才记起:“您不是说那个颜色太老气,您和夫人都不惜得用,干脆收起来压箱底,等什么时候当年礼送出去么?”
“是这样吗?我都忘记了。”沈淑窈撇了撇嘴:“都压箱底了,可不能再拿出来做东西送老太太,咱们还是接着找其它的吧。”
一看何氏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的模样,沈淑窈大方一笑:“你喜欢绒花锦?那样式有些土气,做衣裳不好看。”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吩咐辛夷:“你去找一匹来送给老板娘,就当她跑这一趟的辛苦费。”
何氏连连摆手,哪里敢要这般珍贵的东西。沈淑窈却并不理会,只一边挑拣布匹,一边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不知怎么话赶话,又说起她的家世来:“你那夫婿看着挺老实的,你怎么不和他商量着多生两个孩子,拿一个出来和你姓?也可以算作延续了何家的香火。”
何氏手里捏着珍贵的布料,心里已经将沈淑窈当做亲近可靠的小仙女,一个没忍住落下泪来:“他哪里是老实人,他是拿捏着我的命呢!”
起了话头,自然就把话说开。何氏一壁哭一壁说,将自己的悲惨遭遇道来。沈淑窈故作迟疑的想了想,给她指了条明路:“我家是个外来户,也管不到百姓家去,说得多了,只怕让江州的父母官忌惮,以为我爹找茬儿。但我们家不远的天师府却是个好去处,天师弟子不说无所不能,但也都是能耐的。更重要的是,他们本就立志打抱不平铲奸除恶,我觉着你要是去求一求他们,只怕能够管用。”
何氏泪眼朦胧:“当真可以么?”
“你总该试一试的,不然等到年老体衰,没了利用价值,你夫婿还不将你和孩子一块儿害死?”沈淑窈毫不避讳的翻了个白眼:“他这种男人可不在乎情谊的,如今你家家财都在他手上,他大可以纳妾生孩子,也不怕没了后。”
何氏身子猛地一震,不可思议的抬头看沈大小姐:“他……还想纳妾?”
“男人不都盼着延续香火么?可你觉得他拿你亲生儿子当自个儿的后代吗?”沈淑窈轻轻摇头:“高门大户里头的龌龊太多了,他只想想还罢,谁知道他有没有在外头置外室,说不定私生子都有了。”
这一吓一哄的,何氏是真没了主意。按照她原本的想法,无论铺子姓什么,家产在谁手上,未来都是留给儿子的,也就没必要真和杜峰拼个鱼死网破。可听沈淑窈一席话,再想一想杜峰的为人,她是真拿不准日后孩子能不能安然活下来。
呆呆愣了半晌,何氏有了决断:“我这就往天师府去求见,只盼他们能救我一回。”
“既如此,我这儿的活计暂时放一放,你先处理了家事再来。”沈淑窈十分通情达理,还特意派了庄子上的牛车送她一程。
何氏千恩万谢的走了,沈大小姐任务完成,正好可以钻研钻研意外之喜——刘师爷送给她的那一沓琼县郊区地形图。
而天师府那头,王芸娘带着张慧儿和刘巧巧接待了匆匆赶来含泪便拜的何氏。听她说过自己自己的委屈和担忧,芸娘温柔的替她擦眼泪:“你可留有当年杜峰入赘的契书?或是其他什么证物?我们帮你写了状纸告到县太爷的衙门里可好?”
何氏悲戚的摇摇头:“杜峰警醒的很,早让我销毁了文书,连府衙里的记录都花钱抹去了。我如今百口莫辩,县太爷怎会信我一面之词?”
“那便使他自己说出来。”张慧儿眼珠子一转有了法子,冲王芸娘道:“求先生赐我们一道符,用在那杜峰身上,保管他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的罪行吐个干净。”
王芸娘也想起来什么,只依旧有些迟疑:“吐真符极难绘制,不见得先生舍得给我们。”
“先生急公好义,可不在乎身外之物。”张慧儿却是坚定道:“这样吧,我去求先生的法旨,你们帮着招娣将孩子先弄过来,再一块儿整治杜峰这渣滓。”
何氏被她们一人一句的话给弄懵了。她不知道什么吐真符,可张慧儿一句话说到了她心坎里。她咬一咬牙,决然道:“只要各位姐姐能帮我护住孩子,我便拼着和杜峰同归于尽,一块儿死了也行。”
王芸娘赶忙劝她:“你别急,我们自有办法让杜峰将孩子交出来,自己乖乖认罪。孩子没了母亲可怎么行?真要为你儿子着想,便收了这心思吧。”
何氏哪里又舍得抛下幼子去死呢?无非为母则强,为了给自己孩子挣出一条生路,她只能闭着眼睛往下闯。见天师府的女弟子们似有成算,她心中也安定了些,只再三谢过各位的帮扶。
王芸娘道:“这世道艰难,对女儿家更是不公,我们成立互助会可不只天师府的姐妹们抱团儿。只要是咱们江州的女儿家,求到天师府门前来,我们都会伸出援手。你且放心休息一晚上,等明儿一早,我们就帮你讨个公道。”
芸娘撂下话儿安了何招娣的心,让一名女弟子送她去客院休息。这边张慧儿也拿出一枚黑乎乎的药丸,笑嘻嘻去找商会里的好手,让他们想法子在今晚子时前给杜峰吃下去。
这种药丸本是暗卫用来审讯的,吃下的人会在六个时辰后出现精神恍惚飘飘欲仙的感受,心防亦降到最低。只要不是受过特殊训练的人,在这时候问他们问题,都能得到真实的回答。岑易将药丸交给张慧儿的时候便千叮咛万嘱咐,这东西炼制不易,千万不能透露给外人知道。
商会里几个练家子虽然不知道姑娘们要做什么,可姊妹有求,他们自会允诺。尤其听说这药不过是整蛊所用,不会害人性命,他们一点儿心理负担没有的就去杜氏绣莊上房揭瓦了。
杜峰看何氏到天黑还没回来,心中也不甚意外,毕竟刘师爷都说了,招娣说不准就要留在沈府做几天的活。他早早的熄了灯,将熟睡的儿子往里头推了推,自己也安然进入梦乡,却不知何时屋里布满了青色的薄雾,正是林菁的招牌强效迷烟被吹了进来。
确定床上的男人已经熟睡,商会弟子一个翻身进了屋子,将药丸塞进杜峰嘴里,顺手拿了个杯子倒了些凉水给他灌下去。这许多动作一气呵成,那弟子小心将动过的物件儿都放回原位,自己再一翻身上了房梁,从屋顶的洞里离开,将瓦片重新盖上。
第二日一早,王芸娘和张慧儿带着何招娣上县衙喊冤,而杜峰则觉得脑子有些昏昏沉沉,准备关一天门好生休息。没想到他不过小憩了片刻,他替他看孩子的奶妈连同儿子一块儿不见了。还没来得及发动人手出去寻,衙门的捕快便打上门来:“有人递了状纸,说你谋财害命,这就和我们走一趟吧。”
杜峰脑子越发沉重,晕乎乎的跟着捕快往外走,连找孩子的事儿都忘了。等到了府衙中,被衙差压着行了大礼,青天大老爷惊堂木一拍:“杜峰,何氏告你本是赘婿,却拿着孩子胁迫于她,逼她更改田契地契谋她家财,你认不认这事儿?”
杜峰直觉不对,可脑子里一片混沌,不知该说什么好。站在一旁的王芸娘便行礼道:“我们出府前,先生赐下吐真符,只需挂在杜峰身上,必能让他狡辩不得。”她双手捧上一枚三角形的符箓递给衙差:“麻烦这位差爷给他系上,大老爷再问他话,他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敢有半句虚言。”
这案子并未清场,而是允许百姓在外头旁听围观,大伙儿一听王芸娘的话,那好奇心便蹭蹭往上冒。而县令大人出于对梁天师的尊敬,亦没有反驳她的建议,而是示意衙差照搬。这般折腾了一盏茶的功夫,县令惊堂木一拍,再问一遍:“何氏说你以赘婿身份谋夺家财,还戕害幼儿性命,此时你认还是不认!”
杜峰身子一抖,嘴里木然的吐出一段话来:“我拿孩子威胁何招娣,她不给我房子铺子,不让我更改文籍,我就杀了她的儿子。这事儿——我认!”
外头百姓一片哗然,有人惊讶杜峰的狠毒,可更多的人惊讶于天师道鬼神莫测的手段。连县令大人都忍不住站起身,一字一句的再问杜峰一遍:“你刚刚说,你拿孩子威胁何招娣,谋夺何家家产,可是属实?”
杜峰神情未变,回应的话却脱口而出:“何招娣的软肋便是她儿子,我只要将宝儿片刻不离的带在身边,就能让她什么都照办。她敢有一点儿迟疑,我就打宝儿几下,看她敢不敢和我硬抗。”
“当真是太过狠毒!”“这种人简直畜生不如。”“让杜峰去死!”外头群情激奋,县令大人依旧沉稳:“你将自己犯下的罪行都说来,不许有丝毫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