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良望了眼王徵,王徵此时徐徐起身,回以眼神示意,卫良颔首,命人去牵马,护送卫氏一行人返程。
小女儿卫织被吓得不轻,改换马车,扑到母亲怀中来了。
薛淑慎抚着她的背,慈爱地宽慰着。
卫织嘟起了唇,“我方才听卫良说,四姐姐不见了。”
“母亲你没让人去寻。”
薛淑慎知晓卫织与卫绾素日里互相不对付,为了朵绢花也能大打出手,惊奇道:“母亲错了?”
“母亲自然无措,”卫织抱着薛淑慎的腰,娇软地蹭蹭母亲的胸腹道,“说不准卫绾现在已被贼人掳去了,即便她那个表兄救得回来她,清白也失了,到时候咱们卫家也要闹笑话给人看,不如就让她不回来了好。反正,也不教人省心!”
她撒娇一般地亲了口薛淑慎的面颊,见母亲面露讶色,虽无责怪之意,也料想自己的言语让母亲始料未及感到冒犯了,便又道:“卫绾她娘死了好多年了,任凭儿女在家中横行霸道,四处点火,偏父亲对他那个原配心有愧疚,才纵着他们胡来。哼哼,父亲若是知晓了卫绾不清白,恐怕也不会要这个女儿了。我看,最后那个符节令才适合她!”
今日之前,薛淑慎倒没这么想过,被卫织童言稚语提醒了一句,茅塞顿开。
卫邕因觉得亏欠原配周氏,前不久卫绾才及笄之时,便在家宴上感慨了一句,将来定为卫绾觅得良姻,豁出老脸去也将她嫁得不输王侯。
家宴之上听到的人不多,虽是酒后之言,可卫邕贵为当朝司马,岂有朝令夕改出言反悔的道理?旁人皆不说话,薛淑慎才心头骇然。她膝下还有一个小女儿卫织,年方十三,也快到了许亲的年纪,若卫绾嫁得不输王侯,她的卫织难道要低人一等不成?
这当然不能。
今日王徵若将卫绾寻不回来也就罢了,若能寻回来,她在其中搅和一番,不必费什么功夫,将卫绾塞给了她六百石小吏的表兄,也尽够了。
马车平安无虞地回了洛阳。
一行女眷虽带了风尘,面露倦意,仍姿态从容,步履稳重地回了府,卫邕与长子和次子已等候许久。
长子是薛淑慎所出,名卫不器,次子在家中行三,原配周氏细蕊所出,卫绾亲兄,名卫不疑。
卫不疑只见薛淑慎携卫织之手迈过门槛来,跟着妹妹出门的月娘和常百草均不见人,他左右探看,薛淑慎已与卫侯说了许多告慰之语了,仍是不见妹妹踪影。他倏地一下耷拉下来脸色,不敢冲薛淑慎使气,脸色晦暗地冲上去,一把攥住了卫良的前襟。
“我妹妹人呢?”
卫不器也朝这边望了过来。
卫邕皱起了眉头,走出两步,又回头道:“夫人,阿绾呢?怎不见人?”
薛淑慎倏地眼眶儿便红了,“夫君,我正要同你说此事,回来途中,我们遇上了悍匪。先帝陛下是开国之君,天下太平才不过三十年,那黄河河道之上匪患一直未平,你心中是知道的,我已让人挑了官道走,避开小路了。可,咱们偏偏就命苦!更命苦的,阿绾竟在厮杀之际教奸人掳去了!”
“什么?”卫邕与卫不疑一齐出声。
卫不疑一拳拎起,登时要揍在卫良鼻梁上,暴怒喝道:“你说是不说!”
卫良垂下了头:“小人护主不力,请三郎责罚!”
卫邕面露失望,将薛淑慎还勾着她宽幅袖摆的手挣脱,“阿绾被歹人截去了,夫人你竟没派人去找?”
“夫君你这是在怪我?”
薛淑慎也惊讶,倒退了几步,跌回聂氏怀中。
卫织将母亲一抱,挺起了胸脯为母亲顶撞回去:“才不是!卫绾自己不当心,教人劫走了,我们卫家死了好多人,阿娘也并不是不救她!原本她那个表兄也带人来了,说要救回她,还同我们立了军令状的!”说罢又频频朝大兄使眼色,教大兄站出来为母亲说话。
卫不器个性仁懦,只是蹙眉,权当不见。
薛淑慎与卫织失望透顶。
卫邕骇然道:“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如此便回来了,怎不等等王徵救回阿绾?”
薛淑慎忽冷冷道:“王徵是卫绾亲表兄,自然比我这个狠心主母更惦记她的安危,以免我揽了这活去,救不回卫绾反又让人诬赖一通,说我狠心恶毒了!夫君心里也清楚,我便是如此一个狠心恶毒之妇。”
“你……”
这二十余年来,卫邕教薛淑慎掐得大气不敢喘三口,不是没有道理的。
卫不疑的心一下沉回了腹中:“父亲你也不管阿绾死活了么?”
“这——”
“我亲自去找,杀了黄河水匪,替阿绾寻回公道!”
卫不疑大步流星要往外走,递剑的小童忙跟上。
只是还没走出厅堂,一抹绿影忽然闪入眼帘。卫不疑认得来人,大喜过望,“阿绾?”
卫绾回来了?
薛淑慎与卫织面面相觑,怔忡望去。
卫邕也是大喜。
只见卫绾、月娘与小丫头常百草三人被四五名亲兵伴随着入门,卫绾一身湖绿烟绡烂漫海棠锦纹齐胸襦裙,衣衫雅洁,发髻严整,面容素丽之中有三分端艳,眉目如画。卫织从小自知容色比不过卫绾,今日不知为何,更越发惊艳于卫绾的容貌,觉得她好像有些不同了。
卫绾朝父兄施礼告罪:“阿绾回来迟了,让父亲和兄长担心了。”
薛淑慎脸色拉了下来。
卫邕直点头,“回来便好,可受什么伤没有?”
“父亲记挂,女儿完好无事。”
卫绾牵了牵衣摆,目光沉静,丝毫不像是曾落入匪寇手中过。
卫邕总算放了心再度点头,这时才留意到卫绾身后的四名气度不凡、轩然昂扬的亲兵,略感诧异:“这几位是——”
薛淑慎也朝她们打量过去,看装束不是王徵带来的人,薛淑慎心中暗生欢喜,卫绾到底是和外男厮缠不清了,卫绾被劫走一事一旦传出去,她自己纵然浑身上下都是嘴,也说不清堵不住悠悠之口了。
卫绾身后的一名亲兵走上前两步,朝卫邕亮出了一块手牌。
那手牌黧黑木制,并不起眼,只是正中有赤红火焰徽记,凛然摄魄。卫邕认得此牌,失色往前走了几步,朝那亲兵一揖拜服。
满堂人震惊不敢言,那人是何来历,竟让卫邕肃容恭敬到如此。
卫邕道:“多谢太子殿下出手搭救小女,改日卫邕定备上厚礼拜谢。”
薛淑慎一惊,扶住了聂氏之手。
亲兵笑了一声,声音不辨喜怒:“卫家主母走得太快,我等竟没有追上,只得将四姑娘护送回来。水匪猖獗,险些冒犯了四姑娘,幸而我们护送太子殿下回洛阳,中途撞见,行了举手之劳而已,卫大司马客气了。卫家还有家事在,我等不便久留,这便向殿下复命去了。”
“应该的,不器,着人送几位大人出门。”
卫不器温和地应了声,送几名亲兵出府。
薛淑慎还怔忡着,心跳疾切。她原本还想这消息能散布出去,如今没想到,竟是太子殿下救下了卫绾,若再敢传出留言,那便是对太子的大不敬。陛下倚重太子,这位储君手握实权,朝野上下无人不拜服贴耳,不过是来了几个亲兵,都尚且让卫邕如此,即便亲妹妹是陛下宠妃,薛淑慎也万万不敢开罪于太子。
卫绾一直在留意着主母的脸色,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她重生而来,得知是被太子之人救下之时,卫绾惊恐万分,害怕梦境之中万箭穿心的厄运重演,但幸得并不见太子人,这时离她被杀也还差了一年多,她才稍稍镇定。
送她们入城之后,亲兵要与她们分道扬镳,卫绾央求他们:“大人,阿绾险些被奸人掳走,怕外头有人嚼口舌,坏了名声清誉,大人们若是不急着回宫对殿下复命,可否相送阿绾回府?阿绾日后必有重谢。”
亲兵们见她言辞恳切,所言也在理,便顺道护送了卫绾一程。
卫邕对薛淑慎不忍说重话,但也仍是不免带了几分问责之意。人散之后,卫不疑与卫绾回西院。
卫绾脚下踢着一颗石子,闲庭信步。
春风骀荡,林碧如烟,落在卫绾眼中却无比浓烈。重生的生命犹如一次新生,她无比感激上苍的如此安排,感激她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这一世,她决不能在夕照谷潦倒收场,尸骸都无人收拾。
“阿绾,你被抓走了,怎么反倒开怀?”
卫绾笑道:“我是觉着,主母会有好长一段时日,不会寻咱们的麻烦了。”
卫不疑困惑,“你得了太子庇佑?可那亲兵说不过是顺手救了你罢了,你连太子殿下的面也没见着吧。”
卫绾冲他眨了眨眼,“阿兄,你信不信,三日之内,必有一桩让主母头疼的大事要发生。”
“嗯?”卫不疑气笑,“我们家小神棍又开张啦?”
“但话说回来,薛氏把持中馈多年,又是皇亲国戚,有什么是能让她也头疼的?”
卫绾面露神秘,拉过了卫不疑的手,脚步匆匆地回西院去。
三日之后,远嫁幽州的卫皎忽然千里迢迢地回来娘家了,素来报喜不报忧的二姑娘,说什么也再不肯回去,在母亲怀中哭成了泪人儿。
作者有话要说:
重生就是个buff。
卫*神棍*绾要开始营业啦~
给大家理一下卫家五个儿女,老大卫不器,薛氏生,老二卫皎,薛氏生,老三卫不疑,周氏生,老四卫绾,周氏生,老五卫织,薛氏生。还好,卫爹只有两个女人,多来几个家里要炸了2333
第3章
卫绾的生母周氏,是小官之女,老家坐拥良田百亩,初嫁抚军中郎将卫邕为妻时,嫁妆添了十万锱铢。
卫绾生来就明白,外公他们是花钱为母亲买个高嫁。
母亲周氏嫁入卫家没几年,卫邕屡立战功,扶摇青云,门阀薛氏慧眼识珠,邀长公主做媒,将薛氏嫡女嫁给卫邕。卫邕若是答应了,以后便能继续官运亨通。面对权柄的诱惑,父亲毅然决然贬妻为妾,迎了薛氏入门。
薛氏也就是后来的主母。她嫁入卫家之后,帮衬夫君,利用门阀之便罗络英豪良才,使得卫邕花了短短数年,便从四品中郎将坐到了如今的位置上,封侯一品,开府纳才,卫氏愈发壮大而至今日。
不过卫绾的母亲却红颜薄命,没享受到一日一品大员妾侍该有的雨露恩惠,过早地便与世长辞了。甚至地,卫绾如今已经想不起母亲的音容笑貌了。
月凉如水。乍暖还寒,夜风颇大,常百草将一件猩红皮毛小袄替卫绾拢上,见姑娘已趴在窗边出了有一会儿神了,常百草抿唇偷笑起来。
“笑甚么?”
卫绾回头,目光不善地盯着她。
常百草是主母赐她的,两辈子都在她身边做事,鞠躬尽瘁不辞辛劳,深得卫绾信任。常百草初来乍到时,干瘦如柴,是个黑不溜秋的柴火丫头,唤作常小草,说名字是亡母所起,贱名好养活。卫绾那时处处与卫织争强斗胜,见卫织婢女荼华模样手段处处在常小草之上,越发觉得常小草这名小家子气,问了她能否改一个字,常小草答应了,便改了百草。
常百草手心暖暖的,压在卫绾的手背上,一股暖意烫得卫绾被夜风吹凉的肌肤微微战栗。
“姑娘想了许久的事了!”
卫绾一怔,“很久?”
常百草道:“快小半个时辰了。今日姑娘是被太子殿下所救,可王家郎君也赶来了的,只是晚到一步罢了,他让我向姑娘传个话,不知怎么姑娘听到王郎君的名号,反倒躲得更快了。”
卫绾的柳眉微微颦蹙起来,常百草话音落地之后,她垂下了眼睑,单手托起了香腮。
从万箭穿心的噩梦之中醒来后,卫绾对修罗煞神一般的太子自然畏惧,可对表面温润如玉、情深不悔的表兄,她觉得更要敬而远之。临死之前,徒劳无功地一把将她扯到跟前挡箭,分明是无意识所为。
因为在王徵心中,她远没有他自己的性命重要。
本来也应该是人之常情,可只要一想到王徵说了两个月之死矢靡它的情话,甚至险些骗取了她的身子,卫绾便要恶心吐了。
常百草知晓卫绾亲眷不多,除了父兄之外只有表兄这么一个还尚且算是亲近的人了,因而十分不解,也怕他们俩生分了,“姑娘这是怎么了?”
王家郎君谦恭有礼,人如玉树,秀似兰芷,姑娘常常听到他的名字时隐有脸红的。
卫绾蹙了眉。上一世确实是表兄从虎口将她救了下来,经此一役她也愈发信任表兄。但这一次才重生而来,就已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竟是太子助她脱险……
“当时只是身子不适,你别问多的了,表兄这笔恩情我自然会记住的。”
常百草观摩她脸色,识趣地不再问。隐隐约约察觉到卫绾说起王徵时带着的一丝不耐烦,她便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心中疑窦丛生,窃窃以为卫绾今日很是不同。
相安无事了三日,远嫁幽州的二姑娘卫皎回了娘家,东院的仆役忙得脚不沾地,主母发了话,将西院剩的一些“闲杂人等”也派过去了。
常百草是个闲不住的野丫头,打听了一二,回来时,卫绾正与卫不疑摆了棋桌在廊下剥着果仁对弈。
“怎么了?匆匆忙忙的?你这丫头!”
卫不疑将一把栗子塞到常百草手中。
常百草跑得面红心跳的,小脸上却隐隐有些兴奋。
“三郎你猜猜东院出了什么大事?”
在卫不疑面露讶然之时,不待他说话,常百草兴奋地说道:“二姑娘回来了!幽州婆家那边欺人太甚,不但要给二姑爷纳两房妾侍,二姑娘的婆母更是夹枪带棒说要给崔九郎娶个平妻,二姑娘说什么也不情愿,与幽州那边闹翻了,一气之下千里迢迢地回来了!主母又气又恨,抱着二姑娘哭了有一会儿了,刚才还发了誓愿,一定不与崔家干休!”
常百草跟着卫绾,学得嫉恶如仇,最不喜欢薛淑慎装腔作势狐假虎威的气派,每每见她吃瘪便高兴,全然管不上这桩事究竟是谁的悲剧。
卫绾的二姐卫皎美丽婉约,最是与人和善的,西院的人也大多不讨厌她,卫绾幼时甚至还受了二姐一些照拂,免了薛淑慎几顿打,也不是恩将仇报之人,提起来不免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