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上被几个警察拉上了黑色警诫条,安排人手留下。
明越一只脚都踩上警车了,迟疑一下又退了回来,对着空地上还在指挥保护现场的赵队说道:
“叔叔,能和您说个事儿吗?”
赵队对这个胆大诚实的小姑娘挺有好感,“你说。”
“别的都行,但是这一趟警局是必须要去的。”
明越忙摇头:“不是不是,肯定去。”
“是我刚才下河——”明姑娘迟疑了一下,很想将自己鲁莽如猴子的行为描绘的文艺一点:“——不是想探索一下河底的情况吗?”
“这几条是大河的小支流,倒是不深,但是河底踩起来的感觉很古怪。”
“就……不是那种鹅卵石光滑的感觉。”土石长久泡在流水中被冲刷,会变得光滑圆润。
但明越短暂下河的五分
钟里,脚掌感觉却并不太光滑。
当然,也可能是最近有人违规做事,将工业固体垃圾倒进了河里,所以那些废料还没有被打磨光滑。
赵队抬头看她一眼:“你想暗示什么?”
“河底一层人骨吗?”
明越:“这只是一个大胆的想法。”
“说不准只是砖头呢,水西门站还在修嘛,有砖仙也正常。“
“…??!!”
赵队笑起来:“什么砖仙……”
“行了,你的情报我收到了。“
“我保证,一定安排人查看河底,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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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西门警局。
出乎所有人预料,周大富到了警局黑暗逼仄的审讯室,跟回了娘胎一样,神情一松,实话秃噜嘴,跟爆竹似的,劈里啪啦往外炸。
三个学生规矩坐在一旁,对视。
敢情警匪剧里都是骗人的。
这多好一个诚实公民。
周大富的人生,就如下午安雪茹对他的面相评价那般——有小富之象,没什么杀孽。
他是个胆小却心思活的人。
常年从商有点滑头,但本心不坏。
早年学历不高,混吃混喝十几年,靠着踏实肯干、头脑聪明会站队,被业内一位大佬相中,跟着跳进了房地产大潮,赶上了大浪掀起席卷华夏之时。
周大富也不贪,同时入行的人都争着抢着想干甲方买地皮做开发,他没兴趣,小富即安,做个乙方修修房子管管工地也足够他全家三辈子吃喝不愁了。
事实证明,周大富赌的没错。
十年间,华夏房地产崛起成为擎天之柱。
他靠着做乙方一手精练活计、有素管理成为周围几市有名的建筑队包工头。
后期房地产疲软,他及时转身,做了半个红顶商人。
现在来说,金陵地铁站扩建,大约十分之一的站点周大富团队都会经手负责。
这是光明正大的肥差。
但是不太结实的红顶商人帽子让周大富头铁又心虚。
多年干工程,他早就是熟手了,不会怕什么工程难易。
建筑行业与土地山神打交道颇多,周大富很懂敬畏鬼神、祭三牲六畜那一套。
但是,政府工程是真不好接。
钱多事也多,还必须事事唯物。
比方说,以往开工时的拜香惯例,这次就被硬生生喊停了,给的批文是说,不合规定,驳回。
这着实让信神的周师傅后背有点凉。
半年多前没动土时,周大富就来自己负责的站点,挨个挨个打听过。
水西门同样。
人都说这水西门是老地出怪事,周大富记在心中。
老城墙他不怕,给足时间他一定安抚得古代亡魂服服帖帖。
暗河沟渠也无所谓,环保这一套他贼溜。
只要不是特别奇葩的神神鬼鬼儿,他有自信处理好一切。
但是水西门周围还真有异样,古怪的异样。
背后那个小区月海玉庭,屡传家暴新闻,新嫁娘却还流水似的进去,人员只进不出。
周大富:…???
怪了,这不该是社会新闻吗。
再深一层,这古怪地界,被当地很多人叫做“家暴村”。
最近两年,恶名愈胜,怪事频出。
隔三差五有人说半夜听到小区里传来惨叫。
几个月又有人说小区人头年年减少。
周大富很奇怪。
他婚姻幸福,不太懂家暴村的症结是如何形成的——
男婚女嫁,本就是物质和感情的结合,不合就散,何必伤人?得是多没出息的男人?
更古怪的是,这恶名在外的地方,咋还有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姑娘往里嫁呢?
最后,“小区人头减少”,这种造词遣句,到底是夸张用法,还是陈述用法?
周大富想着查事要查清楚,不然睡觉不踏实,万一手下兄弟陷进去了可咋整。
但是时间不等人,他雇的野路子道士还在讹钱划水时,交通部就下令开工了。
这可好,全省的项目团队都开始热火朝天的干了起来。
金陵市地铁项目也不是周大富包圆了,水西门没处理好,其他地方开工了,他哪里敢拖延时间?
只得组织人手开始施工。
然而,雇来做法的讹钱老道士临走前忽然睁开塌甍眼,恐吓周大富说,不处理好祸殃就慌着赚钱,必有血光之灾。
周大富也心虚。
但没办法,形势比人强。
为了以防万一,周大富给水西门站干活的每位兄弟都备好了各种意外险,用好质量的安全护具,每天绝不过度劳作,整的比白领下班还准时。
第一个月,黑咕隆咚的地下工作一长串,相安无事。周大富松了口气。
第二个月,挖出了地底塌陷,黑漆马虎的穴洞偶尔还能看到老农用田没除干净的植物根系残余,泥中白骨和手电筒光芒交相辉映,在场人人肃穆。
当时,吓得下来查看情况的周大富一个马趴,跌在黑土中。
水西门不行,水西门真得镇一下啊。
周大富拨打110,背后一阵阵出冷汗。
警方很快来了,带走了女性遗骸,周大富连夜赶报告打申请,希望水西门站站址能挪挪屁股,换个不那么邪性的地方。
结果,等来的交通部通知确实——地下站换地上站。
“……“
周大富惊得都要尿崩了。
地下冤魂不息,你还敢在人家头上动土?
不怕长尸头蛮【注
】吗?!
谁给你的勇气!
但是,任凭周大富再怎么骂,也骂不动已经滚滚启动的巨型城市机器。
全国一个样,各大一二线城市如洪荒巨兽,吞吃历史和旧俗,在钢筋铁骨中塑造新的文明。
什么遗骸旧案,都比不了城市中活着的人能吃到的恩惠福利。
上个月,有两个兄弟出事了。
好好的建筑顶骨搭建,忽然塌下一半来,俩兄弟就被砸了进去。
人当场就没气了,倒是不痛苦。
拖出来时,发现本来系结识的安全帽防护衣莫名变得松垮了,查看监控,最近两小时根本没人靠近这俩苦主。
……总不能是俩兄弟互帮互助自己解了安全护具吧!
周大富不敢报案。
上次挖出女性遗骸那事还噩梦般盘旋在他的脑海。
这是没洗刷冤屈,来找我们兄弟索命来了!周大富心中恐惧又悲哀。
他知道警方管不好这事儿。
他也不敢让两个兄弟暴尸荒野,于是,他想到了“打骨桩“的办法。
人骨做定鬼神针,镇住这地下冤魂,死人做活用,何乐不为呢?
重要的是,如果能护住剩下兄弟不出事,周大富就愿意做这遭天打雷劈的事情。
…….
…….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是我猪油蒙了心,搞了骨桩。”
周大富说完这些,肩膀也不抖了,他低着头抹把眼泪说道。
“和我手下干活的兄弟没关系。”
“各位同志,请别难为他们。”
稀奇。
人类还真是多面体,善恶难以单一维度评价。
你说周大富坏人吧,不是,他对手下兄弟挺上心,也算负责任。
你说周大富是好人吧,打骨桩可是够恶毒,两个冤魂死后不宁,被镇在地铁站站基中,日日夜夜睁着眼看着无数活人在自己身上踩来踩去。
三个学生互相对视,叹口气。
赵队敲敲笔记本,提醒道:“难不难为他们由不得你来说。”
“老实交代。”说完,赵队注意到旁边三个学生神情有异,示意她们——有问题就问。
明越想到了那条淡红色、正在消散的因果链,斟酌片刻,“叔叔,您是不是给了两位死者家属很丰厚的补偿?”
周大富苦笑:“什么丰厚不丰厚,命都没了,钱有什么用?”
“他们也都有妻小,有钱谁会来干工地活?又苦又累。”
“我算了他们两家剩下人的吃穿用度,保证够家属用到孩子结婚生娃。”
明越追问:“一家给了多少?”
周大富叹口气,“一家给了五百万。”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赵队也不转笔了。
三个学生大眼瞪小眼,眼神火花四溅:
‘怪不得怨主能原谅啊,我的天,这还是大半无妄之灾的罪主呢。’
‘五百万……按照我国律法,故意杀人连五分之一的钱都不一定判得了呢。’
‘乖乖,这周大富看着不显山不露水,一个亿是小目标啊!’
‘……明富豪,一个亿对你家来说确实是小目标’
‘扯我干啥,五百万真的不少鸭!’
‘真的是,有钱能使磨推鬼啊……’
‘就是!因果链算啥!钱给足,分分钟给你掰断!’
赵队看几个学生互相眼神暗示,心中摇头,丝毫没猜到在坐三个女生中有一个好家伙家世能随便修地铁,他不再交主导权给学生,自己开始询问,准备稍后收押周大富。
审讯接着继续。
明越听着听着,忽然反应过来周大富方才证词的一个模糊之处:
通篇听下来,只能感觉到他对于水西门这块地方的恐惧,从而进行了一系列补救措施,但是最后没补救过来,还搭进了两个兄弟。
可是,照理说,不该如此啊。
周大富可是从业近二十年的老工头。
算年份,他干活卖力气那会,明越还吃奶呢。
这种人,怎么会被水西门周围“家暴新闻”“小区怪叫”或者什么“野狐禅老道士一句恐吓”给吓得魂不守舍呢?
于情于理,都不可能。
若真如此,那周大富就混不到红顶商人了。
有障。
这个周大富,隐瞒了什么。
这么一想,明越再看周大富痛苦的神情,就觉得怎么看怎么假了。
世人啊。
怎么都这样呢?
活人阳间律法论迹不论心,这不假。
可是你现在面对的是阴间亡魂,不坦诚的话,就相当于自污灵魂,死后要遭报应的。
这么想着,明越心中有点悲哀。
第45章 水西门 六
警局的夜, 过起来并不舒坦。
周大富躺在小床上,辗转反侧。
他担心自己在被人监视。
他也担心自己进来之后外头还在开工的队伍怎么办。
他更担心……隐瞒掉一些事情,这步棋到底对还是不对。
欺骗,不是罪过, 只是一种策略。
下午他在警局说的话都是真话, 绝不掺假, 说破天去, 顶多能算他“真话不说全”。
人都是有私心的。
周大富是个善良的人,却也是个功成名就的商人。
商人,哪有不计较得失的?
周大富永远不会忘记, 轻视了水西门后, 栽了的两个兄弟。
他花了很久才睡着, 睡得并不安稳。
睡梦中, 总觉得有人沉默地立在他床边, 不说话不走动, 就这么安静的看着他。
胸口仿佛被石头压着, 让周大富喘不过气来, 他拼命想要睁开眼睛,薄薄的肉皮像是被针线缝住了,怎么扯也扯不开, 勉强撕开一条缝, 却看到两个死去的兄弟灰头土脸、满脸血泪地望着他。
在他俩的肮脏的工衣袖子上, 还有被三十厘米的长钉钉穿的痕迹, 被折断了骨头, 楔进水泥中。
悲伤又落魄。
为何如此残忍?
活着不享福,死也不体面?
周大富喉咙间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不说面对不了自己的良心,说了面对不了还在水西门干活的兄弟。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夜不能寐寝食不安。
威严的警局也不能让周大富安心。
房间里的惨叫声跟狼嚎似的,一人多声,高低几重唱。
屋内一片漆黑,隐约雾气涌动。
几个黑影鬼鬼祟祟。
“……”
明越站在床边,歪头凝视着周大富,黑暗中她一只金色眼睛火炬般亮起,像个一千瓦的小灯泡,衬着刺耳惨叫,诡异极了。
白琳琅拿着明越画的显阴符上下左右研究,寻思着时间太短了背不下来,房门外安雪茹不耐烦,压低声音催她俩:“你俩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