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越浑身发凉,手中磷火都要拿不住。
有朝一日龙得水,定要长江水倒流。【注】
这只是句赌气的俗话。
听再多遍,也不意味着明越能够面对一条正在倒流而上、飞扬水尾、完全违反物理规律的脏河时,能不动如山。
这条水,是从地底,流向上方的。
夭寿了夭寿了。
这儿阴气浓度超凡脱俗。
这儿活尸满地野骨纵横。
这他娘还有条倒流会跳台阶的河水。
每一条规则都对标着阳间的反面。
这是哪儿啊到底?
明越愁的要秃头。
同时,她发觉喝下有很多“人”,他们或站或坐,看不清面目,不着衣料浑身是一种透明的荧光白色。
“……”
明越僵硬地同手同脚,心跳如擂鼓,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右眼,确保阳气没有一丝儿漏出来。
有人喊她,声音弱弱的:“怎么不过来呢?”
“轮回池开放还早呢。”
“你站那么远作甚麽?”
我怕我过去,不是你被我吓死,就是我被你吓死,明越心道,意思意思走过去了几步。
面前和她说话的灵魂像个少年,声音空洞又空灵,神态纯稚的很,白色的面孔看不清五官。
明越含糊答道:“无聊了,就去哪边逛了逛。”说完她就想自打脸,这话假的她都听不下去。
谁知少年灵魂点头,毫无芥蒂的相信了。
“别跑远了。”
“轮回池七月十五就要开了。”
“排队吧。”
七月十五。
还有大半个月呢,小哥儿。
明越:“……”
明越心中默念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也许亡魂的计时方式和活人不同,随后问:“中元……七月十五不是还有段时间吗?”她很明智的没有使用“年月日”这些叫法。
少年点头:“是啊。”
“但还是要安心的等啊。”
“不要有怨恨。”
“再入六道的机会难得,等多久都要心甘情愿。”
都要“心甘情愿”。
听起来像是被宗/教洗脑了。
明越一面觉得这灵魂思维诡异温顺,一面又觉得他是真的毫无怨言。
少年朝明越靠近几步。
明越换了个切入方向:“轮回池在哪儿?”
灵魂点头又摇头:“在山里,不知道具体位置。”
明越看向他指的山里——分明就是裂开深渊的山壁。
明越:“……”
这回答好。
华夏土地九万里,隔水不隔山,道道相连。
您这“山里”具体指哪儿啊?瞎掰我能给你扯到长白山去。
不过,课本诚不欺我,鬼果然不叫地下,他们叫“山里”。
明越还在心中吐槽,面前的小哥儿发问:“你刚才从那边过来,情况怎么样了?”
明越不明白:“什么情况?”
小男孩一板一眼回答,说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们有怨气啊。”
“天顶裂开了,有怨气的就变红走了。”
“我问的就是,走了吗?走完了吗?”
明越:“……”
明越词穷,不知道该如何将“活尸”换成一个不怎么有攻击性的词语,只是胡乱点头:“走了走了。”
小男孩追问:“去哪儿了?”
明越顺口道:“天裂了,上天了呗。”
小男孩盯着她:“你怎么不上天呢?”
明越:“……”
明.活人.越险些被这反问逼得被口水呛死:“什么?我没怨气啊。”
小男孩直勾勾盯着她,没有五官的脸仿佛一只巨目:“可是你变色了。”
明越拉扯自己的衣服,一本正经地胡编:“这是我在阳间游历,捡来的活人衣服。”
“牛逼吧。”说完笑起来。
小男孩不笑。
他指着明越的眼睛道:“你的眼睛在发光,黄色的。”
“一闪一闪。”
“是阳气。”
明越:“……”
明越一把捂住被呼吸吹开的土地神咒。
然而,不知什么骚操作,小男孩刚才和她唠嗑半天,都没见周围河旁的亡魂们聚过来,这会儿轻飘飘的“阳气”二字像是加了百倍扩音,鬼魂们齐刷刷转过头来,随后飘飘然“遛”过来。
明越:“……”
明越见势不好,也不在这里套话了,赶忙掏出钢叉威慑性比划两下:“都别过来啊。”
——这些纯白灵魂都善的很,赤/裸干净,一根因果链都没有,看起来真的是要清清白白再入六道了,明越可不敢拿斩鬼那一套对付他们。
斩杀轮回鬼,自己不想轮回了吧。
于是她也只能采用一些威慑性手段。
然而,没用。
越来越多的白色灵魂围拢过来,黑暗的地下,只有这一片独亮银光。
噢噢噢。
明越推挤着往前走,不停地和这些灵魂接触,无数次双方穿体而过。
如果说,被一个灵魂穿过的感觉,像是被一桶冰水泼满身。
那现在明越的感觉,就是在北冰洋的极夜时节裸/泳。
灵魂们七嘴八舌嘴杂的很:
“啊你变色了!“
“你是有味道的。”
“天啊你能穿衣服能背包!”
“噢!她是活人!”
明越:“……”
我不仅能穿衣服我还能放阳气屁吓死你们呢。
忍无可忍,明越掏出阳气符一挥,微弱阳气逸散开来,宛如水入滚油,瞬间鬼魂们“噢——”一声,贴地倒退三十米,爬山虎似的贴在山壁上,瑟瑟发抖。
明越叹气:“对不住,打扰大家投胎,实在是抱歉。”
说完,她将磷火留下,冲着那条倒飞河跑过去,一头扎进河中。
第77章 轮回 二
九点半了。
天空无月。
北阴帝庙前, 一座孤山脉绵延,在乌云星空下, 投射长长黑影。长河蜿蜒, 从山下趟过, 水腥气弥漫在夜空中, 流淌着脏兮兮的水。
杂乱的大地裂痕横七竖八,横在山水前。
陈修和郭天阳通完信,确定有近一半封灵院学生已在号召下汇拢在报恩殿附近, 他转头再来看看天王庙周围的封灵院人头——
也是一半左右。
很好, 这两个点加在一处便是差不多囫囵封灵院全部人头了。
北阴帝庙近在眼前。
陈修望着黑漆漆的庙头,不见北阴大帝神像,也不妨碍他弯腰行礼。
对不起了大神。
待会真要打起来,希望不会触了您的霉头。
黑暗的大地上,各院学生人群川流, 摩肩接踵,大家同院彼此汇聚在一起, 高低声讨论着, 警惕望着四周, 生怕谁先发制人, 掀起今年执考大乱斗的序幕。
颜峻低头坐在北阴庙门口, 影子和门栏融在一处。
陈修走过来,拍拍颜峻肩膀:
“别担心了, 小伙子。”
“报警报过了, 告知巡场斩鬼师现役也说了, 余震那么厉害,你还守在地裂旁边等了那么半天。”
“能做的都做过了,那只不过是条地缝,现在都没有合上。”
“以明越的体能,爬上来是迟早的问题。”
“……”颜峻勉强一笑,“我知道,学长。”
“我只是担心而已。”
人群外围有来了几个学生,陈修眯眼看,眼熟,是帝大生,他分心安慰颜峻:
“有责任感是好事。”
“我明白,明越在你眼前掉下去了,这对你冲击很大。”
“不说力所能及与否,单说直面生命可能陨落这事,就足够冲击。”
“但是,你要清楚,我们这一行别说朋友惨死救不了,亲人也可能会是一样的待遇。”
“要摆正心态。”
颜峻失笑,心中惴惴沉重感并没有减缓,好似吞了一块石头窝在胃里:
“这么说,斩鬼师最好孤独终老?”
陈修耸肩:“我没说啊。”
“我只是说,我们最好自产自销,别去祸害其他无辜活人。”
颜峻笑了几声,干的很,看的陈修都想拍他的脸,说不想笑别笑了。
封灵院的学生自动自发结成了高年级在外围、低年级在内围的阵型,月光下,大家神色都带着一丝紧张。陈修坐在众人身后的帝庙门口,忽然觉得一阵欣慰。
马上要毕业了。
希望所有的事情都好转。
希望所有人的愿望都成真。
颜峻盯着脚下土壤中搬运颗粒的蚂蚁,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他分不清楚发抖的到底是手掌还是心脏。
他很恐惧。
大地开裂,明越被无边黑暗吞没的一幕反复在脑海中重演,牵扯着他的神经和心脏,让他恐惧又痛苦。
颜峻说不清此刻脑海中最主要的想法。
它们浮浮沉沉,飘在海中,任由雨打风吹去。
陈修又将手放在颜峻肩头,叹气:“行了,散场之后,我叫几个人陪你去那个地缝,下去看看行吧。”
颜峻白着脸摇头:“不用了。”
“我并不认为明越会出事。”
“她做事大胆跳脱,却每每都能曲折回绕回来。”
“她说她会回来,我相信她。”我也只能相信她。
陈修:“……”
陈修心生一念,觉得这可以有效分散颜小班长的注意力,便半严肃半调侃地问道:
“颜峻,你对明越很了解啊。”
“怎么,想做明家的倒插门女婿?”
“你有二十吗?哈哈哈。”
陈修本以为颜峻会恼羞成怒或者争辩一番,谁知颜峻沉默片刻,点头:
“没错,我喜欢明越。”
“我七岁上学,刚过二十。”颜峻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忽然涌上喉咙一股倾诉的欲望。
而正好,陈修是个可靠的人。
陈修:“……”
陈修的笑声戛然而止。
有心栽花花不开。
无心插柳柳成荫。
当你并没有真心想打听一个人的心事时,却别坦诚告知,这感觉实在尴尬。
分享秘密是危险的,相当于拉拽另一个人进入只有少数人知道事实的危局中。
陈修无奈:“学弟,做人不用这么坦诚。”
“暗恋是美好的事情,有一个惦记的人不是噩梦。”
颜峻捂住脸,声线发抖:“可是学长……我看着她在我面前掉下去了。”
“我、我没拉住她。”
陈修语塞,半晌没有哥俩好揽住颜峻的肩膀,反倒冷静道:
“那你应该庆幸这次只是执考,只是一次似是而非的危险。”
“而非真正的生死一线。”
“明白吗?”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主席如此暗示道。
颜峻一顿,收拾情绪:“这些事情以后再说。”
“我现在只希望她平安。”
“执考什么的,都不重要。”
陈修点头,表示体谅,刚想再说点什么,谁知西边人群中传来几声尖叫,杂乱喧嚣,混杂着惨叫,陈修笑一声,道来了,已经由学校按捺不住先闹起来抢分了,谁知后续夜空中惨叫声此起彼伏,快速而危险:
“啊啊啊啊啊啊——!”
“丧尸啊!”
“救命啊我的手——!”
“救救我嗷嗷嗷嗷杀人啦!!!”
陈修:“……”
陈修神色一凛,猛站起来,拔刀踢了颜峻一脚,冷喝道:
“行了!悲春伤秋考完再说!”
“出事儿了!去把低年级都喊在一起!”
此时,月光朗照的原野上一片惨叫,传染病般播散开来。
人群的影子在月光中扭曲挣扎着,黑红色的活尸从孤山前宽广的地缝中源源不绝的发出来,它们手脚并用,面孔撕裂、裸/露出面骨薄脆的内里,涂抹着死血,沐浴着地缝外清澈的月光,开始疯狂长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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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河游荡的感觉并不好受。
明越一路上被湍急的河水推推挤挤,好几次差点呛死过去,关键是这河水阴气真是厚重,脑袋冒出水面一次,吸一口空气,全是阴气,真是活着也能鳖晕过去。
倒流河溜溜达达,从深渊谷底,一路穿山过草,见山打洞,见缝就钻,一路上带着明越连滚带爬,跟条灰泥鳅似的,噗噗噗地从地底一步步靠近地上。
渐渐地,将脑袋钻出水面,能看见星空越来越近——不是幻觉,是真实的阳间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