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律令中,从无负负得正之事。”
明越:“……”
明越瞬间想起了明家老宅中群鬼和兄长的关系。
“我没觉得我兄长是恶鬼。”眼泪哗啦啦流,明越语气却很坚定。
白无常却不在意,“无妨,他定有和活人大相径庭之处。”
“那具躯壳是谁,地府并不在意。”
明越脑壳嗡嗡响,快要爆炸,尖锐的啸鸣在颅骨内来回五十米冲刺,“他就是我同父同母的哥哥而已。”
“除此之外,他谁也不是。”
白无常看着她,良久,说出了令明越心脏如遭凌迟的真相:
“十二年前的七月十四,子时三刻,明家本代长子的灵魂,是我亲手勾走,带进了枉死城。”
“他亡魂已失,躯壳仍在,是为枉死。”
“崔珏【注】生死簿上记载清楚,阳间斩鬼世家明家历经七十二代,本代生魂仅存其一,名为明越。”
话音消散,无人应声。
安静的法庭像个封闭的死刑场,刀刀将明越闸成肉泥,涂抹一地。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明越好奇为何自己还没有被心脏深处的锐痛撕碎灵魂。
她听着自己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白无常露出一个笑容,没有任何含义,单纯而坦诚,和鬼气森森的气质截然不同:
“恩义而已。”
“我一路追随轮转王,受栽培颇多。”
“仅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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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八点,李仙洲接到明越的短信。
“老师,我有事,回金陵一趟。”
“很抱歉明后天的庭审不能参加了。”
“机票已买好,勿忧。”
第86章 往事 二
明家祠堂。
堂内点着长明灯,映的宽大室内黑影憧憧, 和火光交融在一起。
火焰随着堂中人的跪下, 微微动了动。
一层层牌位, 第一排放着明家上代人和本代人。
明越跪在垫子上,眼圈发黑, 用袖子给一家四口其他三人的牌位擦灰,嘴里絮絮叨叨小声念着。
“不好意思,好久没来看你们了……”
“老哥最近是不是有点忙?落灰了也没有好好擦……”
“……周叔他们几个也是力有不逮,哪有恶鬼能给斩鬼师擦牌位的道理啊哈哈……”
“爸爸,妈妈,我通过斩鬼师考试了……不过妈妈, 我应该不会和你一样, 做一个器具师,对不起鸭……”
“姥爷身体情况很好, 放心吧……”
“爸爸,你在枉死城哪里, 见过哥哥吗, 我很想他……”明越声线不断, 眼泪一颗一颗从脸上掉下来, 砸在明业的牌位上。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哥哥。
明越哭的说不出话来, 泪水成流, 顺着明业的牌位往下淌, 她赶紧去擦。
我明知道你从小背负很多,性格多变。
我也知道你的出生掩埋了很多不详的秘密。
十二年前,你十六,我八岁。
我甚至,明明感觉到,从那之后你就不再是你了,彻底变成另一个人了,我也从未做过替你追究替你“复仇”的举动。
对不起。
父亲和你都是因为他而祭奠出了生命,我不能放弃、伤害你们的成果。
“我从小就知道……”明越小声对着明业的灵牌抱怨,擦擦眼泪:“我能感觉到,你有两种个性。”
“可为什么爸爸和你从不告诉我。”
这么多年,我不问我也不说。
你们不想让我知道他是谁,好,多么难过我都可以不问。
你们的成果我也愿意尽力去维护,为什么现在好不容易习惯了,一切安稳了又来打碎这一切。
凭什么?
我们姓明,有错吗?
周庐赶到祠堂时,明越已经整理好情绪,把整个牌面的灵位擦了一遍,好好跪在长明灯前祈愿了。
周庐:“……”
明家世代斩鬼英杰,灵位凝聚在一起的威慑力,让周庐哪怕是个大鬼,也不敢走进祠堂了。
他勉强又靠近一步,朝里面问好:
“二老爷回来了。”
“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安排人去接您。”
明越背对着他点点头,用签子给灯芯练灰:
“没事,是我赶得比较急。”
“叔你平常事务多,不用管。”
“老哥忙吗,我刚才回来时没见到他。”
周庐沉默片刻,倒是没说假话,“外省有些庄子事务,需要老爷亲自去一趟了。”
明越噢一声,接着不咸不淡问:“是去渝洲了吗?”
周庐:“……”
周庐:“二老爷为什么这么问。”
明越心中叹气,她心知周庐帮助明业协管阴阳两界的企业,什么都不知道是不可能的,区分只是在于,明业让他知道了多少:
“渝洲不是轮回池重现的地方吗?”
“我刚从帝都回来,地府找轮回池都找疯了。”
她坦诚挑明,略加渲染。
背后周庐没回话。
月光照在他微笑的鬼面上,阴森可怖。
“二老爷真是个诚实孩子。”
周庐笑道。
明越想耸肩膀,但是列祖列宗灵位在前,还是不要做太出格的动作,遂撇撇嘴,“没办法,我说人话,你说鬼话。”
“我再不挑明,你就该打马虎眼了。”
周庐微笑应对一切,管家姿态端正无比:“见您如此成长,老爷会高兴的。”
明越:“……”
明业你好手段。
找个滑不溜溜的家伙来挡我的回答。
被这种擅长弯弯绕绕的人对付,明越心累得不行。
“叔,咱不饶了。”
“我问问题,你可以不回答,但最起码给我来个肯定或者否定的态度,如何?”
周庐笑眯眯:“我自当为明家两位继承人差遣。”
得了吧,我才不敢差遣你。
明越腹诽。
“第一个问题,老哥去了酆都,对吗?”
明越问。
“二老爷聪明。”周庐答。
这就是不否认的意思了。
“第二个问题,轮回池到底是咋回事?”天知道在地底撞见这玩意,比什么水鬼雷暴恐怖多了,那种参与阴阳界大机密的感觉,明越这辈子不想经历第二次。
周庐的回答似是而非:“二老爷是有缘分的人。”
“轮回池一直都在,只不过换了换位置而已。”
哎是呢。
他都轮转王了,轮回池可不是一直都在吗。
人在轮子在。
换位置换哪儿不行啊,酆都啊,牛逼死我哥算了,他咋不换到中/南/海去啊。
明越:“……”
得嘞,听您回答一句,我得脑补半天。
“第三个问题,咱们明家庄每年处理那么多的生魂——”直到此刻,事情被揭穿,明越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明家庄的不对劲之处。
太多了,明家庄各地的分部——特别是金陵、帝都、长安三个分店——每年经手的亡魂“售后”业务实在是数量太庞大了,远远超过一个殡仪馆能够想象到的数字。
“——这些生魂,到底真的售后服务、替政府擦屁股,还是直接轮回排长龙去了?”明越心惊胆战问道,问完赶紧回身冲着列位斩鬼师祖先拜了拜。
罪过罪过,在英灵面前提什么“偷奸耍滑”的事情。
周庐被明越的举动逗笑了。
“雨露均沾。”两者都有。他诙谐道。
明越:“……”
我靠。
牛逼了。
我明家庄果然是华夏数千年第一殡葬品牌!
还能代管轮回业务!
谁比我家牛逼!
明越:“叔,你宫斗剧看多了吗?”还雨露均沾。
几百年的老鬼了,看后辈瞎逼改自己经历过的历史,有趣吗?
周庐:“看他们胡编,还挺有意思的。”
明越长长叹了口气,重新跪下冲明定海的牌位磕了个头,砰一声,随后起身问道:“最后一个问题,叔。”
“请您务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姑娘深吸一口气,“从8/9年,到92年,这三年时间里。”
“父亲……到底为什么要将老哥偷渡上阳间?”
“看来您都知道了。”
周庐没有立刻回答正题,反倒抬头看了明越片刻。
十几年过去了,当年折磨轮转王的泪包小熊蛋终于长成大人了。
老爷说的没错。
鬼生无趣,因为死亡那一刻,便是永恒。
从此之后,千千万万的时光如一日。
而人生不同,人生处处是生长和险境,自有千种奥义。
看着明越长大的周庐难得心生慨叹。
“我知道的自然不如老爷多。”毕竟我不是当事人也不是当事鬼。
明越闻此叹气,刚想说那算了吧,谁知周庐后面还有一段:
“但是,根本原因还是清楚的。”
“是什么?”明越追问。
“明定海先生定功的说法是什么”周庐反问。
明越脱口而出,脑子都不用过:“平乱布德,协调阴阳两界。”
“很高的评价了。”周庐喟叹。
“重点其实只有前两个字。”
“……平乱?什么乱”明越有点懵。
周庐循循善诱:“二老爷的历史书上,关于地府史的二十世纪末部分,对于地府行政统治,给的是什么论述呢?”
明越有一秒抓瞎:“这一段不是重点背诵,我记得也不是很清。”
“课本上主要描述的也就是地府不知名内乱,导致阴阳两界乱象频发,什么狗不叫鸡不鸣、井水倒喷湖泽煮沸啊,还有活人暴死潮……”
“……emm,关于这个不知名地府内乱,也没详细写。”
周庐:“野史呢?”
明越:“那多了,什么轮回池遭雷劈崩溃啊,什么阎王小鬼内讧啊,什么酆都和地府争夺行政第一优先级啊blabla。”
周庐:“野史倒是比正史靠谱。”
明越:“是吧,我也觉得这些野史就是瞎吹……啥?!”
周庐点头肯定:“虽有失实之处,但事实确实和野史近似。”
明越:“……”
五雷轰顶!
明越不敢相信,眨巴眼睛,黑眼圈快掉到肚皮上了,“难道,地府真的内讧了?”
“酆都心这么大???”
周庐有选择性地回答:“这就是老爷当年和明定海搭上的原因。”
“十殿之间有了纷争。”
“老爷控的权柄大,轮回功能特殊,放在一只鬼的手里控制,远不如变成“公权力”来的让其他几殿踏实。”
“或者,套用阳间正确说法,老爷这是政治/避难。”
明越:“……”
三秒安静。
明越用超绝的意志力,在五小时前接受了老哥是吊炸天的阎王,现在又接受了这怂包老哥是给人打出去逃难来的。
明业:呵。
明越装作丝毫不受震动,忽视后脑勺发炸的头发:“这么说,父亲应该是为了轮回的稳定才答应老哥的?”
周庐:“……”
很好,二老爷哪怕知道了这么多,也依旧愿意叫老爷兄长之名。
老爷会开心的。
周庐摇摇头。
“结果是如此。”
“但原因却不同。”
“不得不说,明定海先生真是个好心肠。”
“老爷当年本意是撞了南墙再回头,却被明定海先生连蒙带拐给扔进了轮回池。”
然而,天道嘱阎王归于地府,明定海偷天换日胆大包天,将阎王带出了黑暗大地,不遭业报是不可能的。
哪怕他本意纯善。
哪怕他功在千秋。
明越:“……”
目瞪狗呆。
周庐:“轮回池照理说容不下阎王这种体量的鬼魂。”
“但是,轮回更有铁则,吞了就不会再吐出来,除非轮回成功。”所以,才会勉力“消化”了三年时间。
话到这里,周庐自觉讲的很清楚了。
明越满脸一言难尽。
这事实够扯淡。
让她之前的悲伤都丁点不剩了。
“emmm,父亲确实是这种……比较潇洒的个性。”明越委婉道,那何止是潇洒,简直是想一出是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