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长的侍女劝道:“等筵席结束了,王上去竞射了,您自然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去,现在已经快了,您要不要再撑一会儿,善始善终?王上肯定会感念您的支持。”
越苏只好咬牙又撑了下去。
她觉得被这么一折腾,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些繁琐复杂没有半点实际用处的礼仪。
只能庆幸秦王政还没有称帝,用的还不是天子礼仪,不然她今天就被活生生折腾死。
侍女并没有骗她,宴席一散,就没她什么事了,越苏跪得太久,在矮几前挣扎了好一会儿都站不起来,不得不丢脸地喊身后的侍御扶她起来。
越苏到侧殿休息了会儿,也不敢真的回去,生怕秦王陛下出什么幺蛾子,于是让婢女抬了张床在窗前,撑着头看他们竞射。
她还特意挑了个比较隐蔽的窗户,因为隐蔽,所以偏远,她看了好一会儿,连各人的脸都没看清楚,更别说把赛制看出个所以然来,不禁想难怪小衎沉迷游戏,这已经是上层阶级了,玩得也太无聊了吧!
怎么会有人想要穿越呢?
越苏找了个眼神好又机灵的婢女,让她在一旁解说。
“侯上已射中三箭,侯下跪着一人,大史释算完了,负侯正扬旌唱获……咦,怎么没有王上的名字?”
越苏懒洋洋地搭话:“王上没参加吧。”
“王上一向最喜欢弓箭竞射的,也不知道这次为什么没参加。”一边的婢女说,她忽然小声道:“可能王上还是觉得有亏于王后您了,今天的祭飨之礼不过是全一全礼节,送李信将军去颍川罢了。”
越苏一个哆嗦:“送谁?”
“李信将军。”
难怪今天大家都用怜悯而害怕的眼神看着她!难怪婢女们夸赞她深明大义!今天的祭飨之礼是要送李信将军去伐楚啊!
……秦王陛下你还让王后出席这样的典礼!
杀人诛心这几个字怎么写你知不知道啊?!
真不愧是统一六国的始皇陛下,心够狠。
大家记不记得昌平君倒戈的事情?他倒戈的时候,坑的就是这位李信将军。
秦军大败,李信被楚国将领项燕一口气撵回了秦国,不过秦王并没有处罚他,因为友军倒戈、和敌方前后夹击自己这种事情,换成神仙都赢不了。
信哥应该能赢吧……
越苏偏心地想,反正他最厉害了。
“王后不是说身体不适吗?怎么不回去休息?”忽然门口传来了秦王陛下的声音,没什么感情起伏,很平淡。
但是越苏明显看到身边那个年纪小的圆脸婢女被他的声音吓得一抖,本来就低的头更深地埋了下去。
“现在又好了点。”越苏随便找了个理由,笑着说。
“都下去吧。”秦王陛下对旁边候着的婢女说。
“王上有什么事情吗?”越苏见人都走光了,心里警铃大作,连忙站起来问。
“没什么事,只是今天的乐礼不如以往了。”他淡淡地说,看不出两个人昨天还在激烈吵架的样子。
越苏敷衍地笑笑:“那她们得上点心了。”
秦王陛下居高临下地看了看窗户外边的竞射场,停了几分钟没说话,忽然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说:“你非要我清清楚楚说出来。”
越苏:“……”
越苏:“???”
您说什么了?您怎么又生气了?
越苏大脑飞速运转,据她不多的生活经验来看,一个人如果又怂又贱(沈老板),或者特别事多(肖渊),那一般脾气挺好,可以开玩笑互坑;但如果一个人话不多,又挺孤僻阴鸷、喜怒无常,还是小心点吧……
乐舞不如以前了。
乐舞。
越苏终于想起著名楚国人屈原的浪漫主义诗篇,诗人对自己家乡的舞蹈充满激情,盛赞说“被衣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鬋,艳陆离些”。
楚国不止民间的巫舞好看,宫廷乐舞也非常有名。
也就是说,这位楚国公主……
应该舞蹈技术也很高妙。
所以秦王陛下其实是在……委婉地夸奖楚国公主,说别人都比不上她。
越苏:……
您直白一点会死吗!这要是自由恋爱追女孩子,您追到明年也追不上啊!
越苏立刻答道:“王上,我最近身体一直不舒服。”你叫我去跳舞我不会去的!
别的不说,主要是不会。
但是秦王陛下好像误会了什么,略侧了侧身子,想要摸摸她的头发。
越苏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偏过脸去不让他摸了。
秦王陛下刚派遣了灭国的军队,现在对眼前的发妻有着说不清的复杂感情,再加上身边没有别人,他并未介意,只是低声说:“养一个爱生病的王后,我大秦还是养得起的。”
越苏有些惊讶他与昨天不一样的温柔,殊不知秦王陛下也很奇怪她态度的忽然转变。
王后一直强烈反对伐楚计划,秦王陛下被她横眉冷眼闹得甚至不想回寝宫,外面臣工聒噪,回去更是鸡飞狗跳。
她闹归闹,还是愿意出席祭礼以全礼数,想必……做了大秦十几年的王后,还是向着秦国的。
秦王政觉得有些开心,这种开心不是几个月之前,李信将军把太子丹的人头呈上来的那种血淋淋的开心;而是他年少被父亲遗忘在赵国时,母亲牵着他的手去吃好吃的,那种简单的开心。
越苏刚躲了他的手,现在还有些害怕,赶紧狗腿地奉承两句:“关中土地,沃野千里,自然养得起。”
“天下纷争百年,农人勤耕而不能温饱,若不是如今秦国大出天下,沃野千里还真不一定养得起这偌大的皇宫。”秦王陛下抓紧一切机会开始给自己的王后洗脑。
越苏赶紧敷衍地笑笑,心想您都有钱到1:1还原别国皇宫的份上了,就没必要在她面前装穷吧。
秦王陛下继续洗脑:“如今奋六世余烈、持秦剑收天下,还不是为秦国这棵大树打好根基。”
这话就比较露骨了。
因为王后唯一的儿子,公子扶苏,扶苏二字取自“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他名字的意思就是参天大树、栋梁之才。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咱们儿子啊。
越苏诚恳地说:“您保重身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她都不好意思提前剧透,说您设想的东西一个也没成。
越苏这句话关心得不是时候,不知道又让秦王陛下想起了什么,可能是十几年前,他们还是少年夫妻,曾经相互扶持的时候。
秦王陛下再次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她的头发,这次越苏不敢再躲了,只是浑身僵硬地死盯着他的手。
“……你不要怕我。”他只是碰了碰她满头冰凉的珠翠,叹息一般地说道。
第76章 针锋
越苏在秦王宫里撑了三天, 终于快撑不下去了。
倒不是秦王陛下怎么样了, 他这几天一来没想起任何不该想起的东西,二来因为战场进展顺利心情颇为不错。
这危险的七天并没有想象中难熬。
只是越苏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如此地热爱白米饭。
战国晚期,主食是菽和黍,简单说, 前者是黄豆粉做的窝窝头,后者是黄米,在现代主要用来端午节包粽子。
共有特性是难吃。
越苏之前嫌弃婢女端上来的点心太甜太腻,结果这几天她完全是靠着那道点心续命,至少没饿死。
她勉励自己,再熬几天就能回家了,回去之后她一定把饿了们的外卖从头到尾点一遍。
然后第三天公子扶苏找上门来了。
黑衣少年脸上还有婴儿肥, 看着不比刘衎大几岁,但精神气质明显和网瘾少年刘衎不一样,是那种上课认真听讲下课认真写作业……
最后和刘衎一样不及格的可怜孩子。
“母亲最近身体不适吗?听太医令说您最近吃不下东西。”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然后小心地问道。
越苏把手上看到一半的简牍扔开:“没有啊, 你最近学习怎么样?”
当你遇见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时,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另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挡回去。小孩用学习, 大人问房车, 房车都有就问婚姻,结婚了就问小孩, 小孩有了就问二胎,很快大家就会因为你过于讨厌,再也不和你来往了……
公子扶苏严肃地回答了一大堆文言文, 看得出平常是下了功夫念书的,唯一的不好就是越苏听不太懂。
而且他严肃着脸的样子太像秦王嬴政,越苏有点害怕……
一边的婢女笑眯眯地说:“我们公子可勤奋了,常常念书到天亮呢。王上都挑不出错来。”
越苏刚想随便敷衍两句,抬头看见这孩子的眼睛有微小的光芒,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秦王和王后都不是爱夸人的性子,尤其是秦王陛下,没责骂就算待遇好,估计这孩子平常很少被夸。
越苏想起他最后的结局,心一下子软了,把人喊到身边来。
可是越苏自己也不太会夸人,想了半天,说:“你是个好孩子,做得很棒,你已经很努力了。”
公子扶苏眼睛里的笑意都满了,答应道:“我会为了母亲更努力的,以后我给母亲撑腰。”
越苏愣了愣,反应过来他是在说伐楚的事情。
没有楚国给您做依凭了,我给您做靠山。
她有点心虚,仿佛假冒了人家的成绩去念大学,连忙说:“你那么小,不用苛责自己,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开心就好。”
越苏想了想,又说:“你是王上的长子,王上总是为了你好,以后不要和他起隔阂。”
她这话没头没尾的,十分奇怪。但公子扶苏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要质疑母亲,只是恭敬地答应着。
但是绕了这么一大圈,公子扶苏并没有忘记自己来的目的,答应完又问:“母亲最近吃不下东西,是身体不适吗?”
越苏:“……”
越苏:“我没有,太医说我之前是郁结于心,现在好了。”
公子扶苏:“可是母亲您这样不吃东西,我十分自责,您不吃我也不吃。”
越苏:“……”
越苏:“我待会儿就去吃,你长身体,别胡来。”
公子扶苏小心地问:“我能看着吗?”
越苏:“……”
这小烦人精是不是没有喜欢的姑娘啊,整天盯着他母亲是怎么回事啊?!
好不容易把公子扶苏给哄走了,越苏正要捡起简牍接着认字,忽然看见窗外有几个小太监抬着一个大缸过来。
“那是在干什么?”越苏问。
“是在将今年上贡的鱼放到池子里去。”
“诶,有鱼吗?”越苏忽然起了兴致:“让他们别往池子里倒,送厨房吧,别用水煮,拿火烤了端上来。”
由于王后这段日子一直很暴躁,就算这几天没和秦王陛下吵架,周围的婢女也服服帖帖的,生怕把王后难得的冷静给惹没了。
说来奇怪,战国时期是没有吃鱼的习俗吗?为什么她从来没见过厨房做鱼?咸阳就有河,也不至于没有鱼出产啊?
等做好了端上来,越苏尝了尝,觉得还不错,颇为满意:“以后就这么做吧,对了,还有剩的吗?给公子送一份去。”
旁边年长婢女刚要说话,外面就传来了内侍尖声尖气地通报声,说是秦王陛下来了。
秦王陛下心情不错,这几天整天过来给他的王后洗脑,核心论点是“我灭了你的祖国是为了你好”。
……又或者只是盯紧这个唯一能够串联楚国外戚搞事的人。
昌平君早被夺去丞相之位,派去新郑平叛了,王后虽然最近表现得很乖,但之前的态度不可谓不强硬,让人不得不防。
当然,秦王陛下是不会把这一层意思表现出来的。
“王后看见今天颍川送来的锦鲤了吗?”
越苏说:“看见了……”还挺好吃的。
还没说完,秦王陛下又说:“这种浑身金黄的锦鲤是难得一见的祥瑞,王后身体不好,养在池子里聚聚气运。等王后身体好了,再挪到前朝去也不迟。”
越苏:“……”
越苏:“王上的鱼真好看,刚才您说是从哪弄来的啊?”
秦王陛下静了一秒,俊朗的脸保持平静,问:“你就说这么一会儿,死了几条吧?”
越苏:“……”
越苏一脸愧疚:“对不起,我以为是用来吃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您骂我吧。”
没想到向来喜怒无常的秦王陛下并没有生气,反而真切地泛起了笑意:“你记不记得,你刚嫁过来的那一年,也是这样不小心把呈上来的祥瑞吃掉了?”
越苏:“嗯……好像、似乎有这么一回事……”
秦王陛下看着她,目光带了点暖意:“那次你很不好意思,说再也不吃鱼了……太医令说你上次风邪可能导致记不住事,现在看来并非坏事。”
越苏并不知道那位每次诊完脉就走的白胡子老爷爷下了这么一个结论,装傻道:“啊……是吗?”
“你这几天真像年轻的时候。”秦王陛下忽然说了一句。
越苏勉强笑了笑:“王上您说笑了,哪有人越活越年轻的。”
秦王并不是个完全不讲情面的人,相反,其实还挺念旧的,这不禁让越苏十分好奇,王后到底是做了什么,能让他生气到下旨赐死。
“最近在读什么?”他注意到案上摊开的简牍,问了一句。